郝青
自《杜甫》《沙灣往事》《永不消逝的電波》的“熱潮”后,周莉亞、韓真這兩位舞蹈編導界的“雙子星”竟然以舞繪的形式將《千里江山圖》搬上了舞臺。“無名無款,只此一卷,青綠千載,山河無垠。”舞蹈詩劇《只此青綠》自2021年首演后,在全國各地的巡演可謂是座無虛席,一票難求。而2022年虎年春晚《只此青綠》的片段成為“現象級”節目之一,“青綠腰”更是“破圈”而出火遍全網,風靡一時。《只此青綠》還原的不僅僅是十大傳世名畫之一《千里江山圖》的絕妙筆法和雋永意境,更讓觀眾領略到了中國人文山水氣韻中的傳統美學。
中國傳統美學在劇中的體現
“天人合一”的意境美
《只此青綠》以“天人合一”的美妙意境,體現了中國傳統美學。“天人合一”是中國古代哲學中關于天人關系的一種學說,“天人合一”一詞的正式提出源于漢代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的“天人之際,合而為一”。從審美角度上來看,“天人合一”意味著主客統一,講求的是渾然一體的境界。中國美學家宗白華在其美學思想中也追尋“天人合一”,“天人合一”的美學思想無疑是中國傳統美學的精髓。東方獨特的中國傳統美學文化背景,決定了意境所蘊含的“天人合一”的妙韻,在現代美學范疇中,意境可以說是人類心靈與自然生命所孕育的產物,是藝術家將獨特的感悟以藝術形象傳遞出來形象化了的精神。在舞蹈詩劇《只此青綠》中,編創團隊將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做到了物我不分,情景統一,達到了“天人合一”的審美境界,使寫意空靈的畫中之景與編創團隊內心強烈的真情實感融為一體,實現了意境美的表達。舞蹈與畫中煙波浩渺的江河湖水,層巒疊嶂、逶迤連綿、霧氣繚繞的群山的意境相融合,以中國傳統的美描繪出《千里江山圖》中的高遠、深遠、平遠等多種構圖技巧帶來的跌宕感,將中國傳統美學的核心“意境美”體現得淋漓盡致。
“中和”的姿態美
全劇以動作、造型顯山河,以姿態美體現中國傳統美學對“中和”的審美追求。“中”即是“正”,不偏不倚,“和”是“中”的引申、發展,有折中取和之意。“中和”也是儒道佛三家統一的審美尺度,儒家思想強調“中庸”,“和諧”的“中和”之美;道家認為“道”的本質和表現即“中和”;佛家在塑造佛像時常以中性化形象為主,這也是佛家“中觀”的體現之一。
中國傳統美學崇尚“不偏不倚”的中和之美,講求陰陽調和、剛柔并濟、變中求通、以形寫神。在大足石刻的宋代石窟中,“吹笛女”便是垂眉沉肩。宋代審美追求清麗雅致、簡單質樸的風格,女性的形態修長、纖細、端莊,當然,這種審美追求受到了宋代程朱理學思想的影響。在劇院觀看《只此青綠》就如同觀畫時一手卷一手展層層遞進地娓娓道來,時而蒼勁有力,時而唯美綿延,上石下水,舞者雙手以袖遮面,雙眼低垂,氣沉丹田,上身微含保持靜態,腳下一探,似蹚水而移,同時也是在模仿山巒腳下江、河水的流動,舉手投足、回眸一瞥,不偏不倚、剛柔并濟之姿盡顯其中。在“火遍全網”“破圈”而出的青綠腰的動作中,更讓人有感覺的是演員的發髻就同書法中的頓筆收勢一般,袖子拋出,而發髻收回,將山脈走勢蘊于姿態中,剛柔并濟的中和之美盡顯。

“張弛有度”的韻律美
編導緊緊抓住了宋代文化心理影響下以“韻”(氣韻、意韻、韻致)和“律”(律動)為核心的美學范疇,“韻律”打開了中國古代美學的大門,到宋代,“韻律”已經被推崇為重要的美學范疇,蘇軾、黃庭堅論“韻”后,掀起了以“韻”論詩、論畫、論藝術的風尚。《只此青綠》以實生虛,韻律美以肢體表現,人體是實的,韻律是虛的,以含蓄高遠的韻律美展現中國傳統美學,無論如何表述,“韻”都是虛無縹緲的,讓人摸不住、抓不著,但“律”是實的,編導以舞者肢體的律動和音樂的音律節奏,在舞臺上以空間結構的改變,將作品的氣韻生動、意韻雅致顯露出來,讓觀者看過一次便知曉什么是“只此一眼,念念不忘”。編導以靜為出發點,用動靜結合的手法,以含蓄內斂的基調,將韻之美以余意的感覺推向觀眾,將含蓄的“藏”以展卷一般動態地推進,將獨特的余韻恰到好處地呈現出來。正可謂“此處無聲勝有聲”,全劇的精雕巧技,讓人一眼萬年,極富渲染力地傳達出含蓄雅韻之美,讓人沉醉在中國傳統美學之中不可自拔。
中國傳統美學在劇中的轉化
以設色和空間重構實現“天人合一”的意境美的轉化
編導韓真、周莉亞在舞蹈詩劇《只此青綠》中,沒有刻意展現千里江山,泱泱大國,回避了具體化的人或物之形表意,將《千里江山圖》中的設色“青綠”抽離出來,取石青、石綠兩種礦物質顏料的設色,一抹“青綠”即全劇的美學提純,這更符合當代審美;其以舞蹈為表現載體,化境致意,不拘于人或物層面,而是橫向拓展了意境表達層面,將畫中的意境體現在作品中,以抽象的“青綠”為舞蹈形象,模糊了人物性,以以意取象的審美態度,深度探尋了獨具東方神韻的宋代美學,以設色照應傳統美學文化,以設色的穩定暗喻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生生不息的精神。
《只此青綠》采用了“詩劇”體裁,詩意化了全劇的敘事結構,從現代展卷人的視角切入,打破了時間維度和空間維度,將抽象的時間變化以動作的靜止、舞臺的流動來呈現一種視覺上歷史記憶的疊加,提煉了眾多傳統文化藝術元素,通過舞蹈語言展現了傳統藝術與文化的時代氣息。《只此青綠》意在以作品的詩性表達與舞臺呈現達成平衡,“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舞蹈與《千里江山圖》融合成一個相互依存的共生體,畫中有舞,舞中有畫,在舞動間形成渾然天成的絕美意境,“潤物細無聲”地讓觀眾沉浸在作品中,從而領略到中國傳統美學的厚重。
以“少即是多”的美學創新實現“中和”的姿態美的轉化
《只此青綠》編導一改編創風格,以“少即是多”的美學創新實現“中和”的姿態美轉化,將動作設計得越簡單,演員會覺得越難;而演員感覺越艱難,觀眾就會覺得越美;起勢越溫柔,收勢就越強。
《只此青綠》的主創團隊融合了中國傳統美學再創造的“中和美”舞蹈動作語匯,將力與美完美融于舞蹈姿態中,以柔克剛,以弱制強,以靜態為出發點,以動聚靜,處處彰顯著含蓄、內斂、包容的中和美,以及弘揚中國文化的“中和美”。我國古代樂舞理論著作《樂記》中說,“大樂與天地同和”,而韓真、周莉亞《只此青綠》的動作選擇,以上石下水,貫穿統一,動作的起勢與收勢皆有因果關系、不偏不倚的內在平衡關系,相互制約又相互統一。從古典舞中取其意,拋其形。心與意合,意與氣合,氣與力合,心意氣統一,以內斂的狀態與飄逸的動作一氣呵成,柔而不圓,美而有棱,動靜結合,張弛有度。拋卻了古典舞中的圓,使“萬變不離圓”的古典舞多了一絲“不同”,在現代社會審美中加入了一絲凌厲。
比如,青綠舞段的其中之一,便是以三角形的隊形在舞臺中間聚攏,以一種山石相聚的壓迫感慢慢推近,但在動作緩慢的流動中,有水的柔美,也有石的凌厲,一側演員緩緩而下“臥石”的動作,極慢地將山水在歲月變化中的連綿不斷、剛柔并濟的張力,以一種向內、向下、向后的韌性的姿態感展現出來,讓不偏不倚的“中和美”在舞者的一顰一笑的姿態中完成了轉化。

現代科技的融入實現韻律美的轉化
在舞臺呈現中融入現代科技手段是全劇審美視覺傳達效果的技術支撐。要想讓舞臺呈現出“靈動、流暢、延續”的韻之美,就得借助舞臺裝置和科技手段,《只此青綠》舞臺地面為四層同心圓轉臺,時而同向轉動,時而反向轉動,不斷改變空間結構,空中裝置包含三個層次的旋轉、下滑。這樣兩個裝置的配合使用便使舞臺似一軸畫卷般緩緩鋪開,以舞繪的形式將中國傳統山水繪畫結構的高遠、平遠、深遠呈現在了舞臺上。這樣的舞臺裝置增加了舞臺調度的可能性,實現了舞臺多維度的無縫銜接,亦能與詩劇的文學結構相呼應。這樣的舞臺設置極具挑戰性,因為以美的形式外化傳統美學是極具難度的,其涉及人與物的走位、燈光的切換配合、幕布的轉換等。要想達到流暢轉換無縫隙的視覺效果,要想讓高樓層的觀眾同樣可以全方位欣賞,這些是必須要解決的舞臺技術難題,當然這也增加了編導動作、編創邏輯的難度。但也因如此,有了我們在劇院舞臺上看到的效果,舞者靜態的動作與裝置組合形成的那種流動感就像畫中的人活了,由此,我們能夠入畫般沉浸式地領略到超脫感官的美學感受。
在“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美學環境下,舞蹈詩劇《只此青綠》提升了文化內涵,真正做到了自信包容,各美其美,美美與共。《只此青綠》的“破圈”更證明了它不僅是為《千里江山圖》而創造,還是為了“文物活起來”而創,更是為了中華上下五千年的燦爛文明而造,它彰顯的是中華民族血液里的文化自信。《只此青綠》以中國古典文學的“詩劇”體裁,以“青綠”外化傳統美學,用舞蹈語匯將《千里江山圖》輕聲細語娓娓道來,極度創新地傳達了古今交融的中國傳統文化之精髓。
物質生活決定上層建筑。隨著全面小康的到來,人民群眾的物質生活得到充分滿足后,對精神生活的需求日益增加,而人都是向美而生,故對于創作者來說,在新時代、新視野下,我們在“走得進”中國傳統美學中的同時,也能“出得來”。
舞蹈詩劇《只此青綠》的美學傳達是舞蹈藝術作品中乃至整個文藝作品中的現象級作品,興起了舉國上下的“青綠熱”,而對于前人留下的關于中國傳統美學文化的資料,我們又豈能局限于反復的慣性表述。值此之際,文藝評論者有責任將在理性的辨析后總結出來的“智慧錦囊”貢獻給社會,反饋給編創團隊,以此良好地促進和完善當代中華傳統文化自信的培育。
參考文獻
[1]朱志榮.中國美學的“天人合一”觀[J].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02):17-20.
[2]孫勇才.天人合一:人與自然和諧的文化意涵[J].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02):13-16+126.
[3]宗白華.美學與意境[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4]鄭蘇淮.韻:宋代美學的新追求[J].江西科技師范學院學報,2008(03):96-100.
[5]張萍,林毅.遠非“只此”的《只此青綠》——“視覺系舞蹈”舞臺藝術創作走向[J].舞蹈,2022(02):17-20.
[6]王曉鈺.“大道至簡”與“少即是多”對比研究——以現代景觀設計為例[J].美與時代(城市版),2019(02):73-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