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作家莫言憑借《透明的紅蘿卜》一舉成名,引起文壇重視。語言是《透明的紅蘿卜》中最出彩的地方,作者用不符合常規的色彩渲染,細致地描繪農村風貌和人物形象。本文以莫言小說中的色彩描寫為切入點,從文本呈現、審美意蘊、人物塑造等三個層面進行闡釋,從而揭示小說中色彩蘊含的美學內涵和精神意蘊。通過對文本的色彩運用進行統計分析,獲得文本中色彩的呈現頻率;從審美的角度進行文本解讀,探討不同顏色的表達效果及色彩與人物塑造的關系。
一、色彩詞的運用特點
《透明的紅蘿卜》一文極具畫面感,色彩詞運用細膩,表現在同色系色彩詞的區分細致以及部分顏色詞與視覺或聽覺結合形成的色彩詞運用。而單純色彩詞比復合色彩詞的使用頻率更高,究其原因,一是復合色彩詞被作者用單純色彩詞疊加的方式消解;二是用攜帶某種色彩事物替代顏色的表述;三是描述畫面感和色彩感強烈的場景。
據不完全統計,除去含彩詞,各類色彩詞多達200余處。例如,“大白天”“黃麻”“黃瓜”“白菜”“煤灰”“青年”……雖然帶有顏色字,但是屬于名詞,被稱為含彩詞,不列入色彩詞語內。在《透明的紅蘿卜》中,作者在場景的顏色渲染方面十分細致,但是通過對小說中單純與復合式色彩詞的匯總分析看,單純色彩詞的使用頻率更高。對于色彩詞語的使用頻率,也呈現出紅、白、黃、黑、紫、金、綠、藍、灰、銀、青、棕遞減的趨勢。從使用頻率方面進行分析,可以看出作者對色彩的使用,對色彩獨特而又敏感的感知造就了莫言特殊的色彩體系。各種色彩詞在小說的畫面呈現中承擔不同的作用,從而形成作者的獨特風格。
關于紅色的描寫,就分為淺紅、火紅、深紅、紫紅、醬紅、鮮紅、暗紅、大紅、殷紅、通紅,區分十分細致,運用也恰當到位。除此之外,還有部分顏色詞,如紫勾勾、藍汪汪,與其他感覺器官結合形成的色彩詞。作者不僅限于將色彩禁錮在可視化的范圍,還將某些詞與聽覺、觸覺相結合,豐富了色彩的表達方式。例如“藍汪汪”,在賦予被修飾物藍色以外,還含有廣闊、充盈、像水一樣的靈動、透徹、干凈。
作者對色彩詞的使用非常準確、細膩,但出人意料的是,復合色彩詞的使用頻率明顯低于單純色彩詞。通過研讀發現,某些復合色彩詞被作者用單純色彩詞疊加的方式消解了。“蘿卜纓兒綠得發黑,長得很旺”“河面上一片白,白里摻著黑和紫”“他穿著一件白布褂兒,脊溝溻濕了,微風揚起灰塵,使汗溻的地方發了黃”。在色彩詞層面,毫無爭議的單純色彩詞綠、黑、白、紫、黃,從內容看,作者是將單純色彩詞疊加,讓顏色不再單調。偏黑的綠,摻著黑和紫的白以及發黃的白,運用到蘿卜纓兒、河、布褂上,一點也不違和,相反極具畫面感和生活氣息。植物用異常綠的綠來傳達生長旺盛的狀態,用細膩的色彩深入地再現了勞作者的工作狀態,色彩運用出人意料,但毫不突兀。
在色彩詞的匯總分析中,除了十分明確的色彩詞的出現,作者還運用了其他方式增強場景的色彩感和畫面感。例如,“青草的汁液”“干結的鼻血”“青香蕉一樣的顏色”“鴨蛋皮色”……雖然沒有明確的色彩詞,但能夠表達一定的色彩信息,作者很擅長用類似的表述替代顏色的存在。導致這些攜帶某種色彩的事物出現時,讀者能夠自然而然感知其中的顏色,也就起到色彩詞的作用。再例如,“高粱面餅子”“剝皮的大蔥”“黑煙夾帶著火星直沖到橋面上”“油膩膩的褂子”,作者沒有用帶顏色的詞語渲染,反而是用人們常見的場景進行描述。高粱面餅子是深棕偏紅色,大蔥是根莖白、葉子綠,火星是黃橙色,褂子是黑亮的。這些是生活中常見的事物,因而作者不用花費力氣在它們的色彩搭配上,僅憑文字就足夠在讀者腦海中形成一幕幕畫面。作者將顏色抵消為各種事物的描繪,將復合式色彩詞消解。
二、色彩詞描寫文本環境
文本的背景距現在生活的時代較遠,作者用色彩詞及其落腳點迅速且直觀地拉近讀者與文本的距離。文本的環境包括自然環境、時代環境和心理環境三方面。
(一)色彩詞描寫真實的自然環境
色彩詞能夠表現自然環境應有的生動性和真實性,作者著重用色彩刻畫當時山東農村地區的自然景觀和蓬勃不息的生命力,作者巧妙運用色彩的對比和補充,讓整個畫面更加和諧流暢。
文章以“瓦片上都凝結著一層透明的露水。槐樹上已經有了淺黃色的葉片,掛在槐樹上的紅銹斑斑的鐵鐘也被露水打得濕漉漉的”[1]開篇,毫不掩飾環境的悠久、惡劣、落后、封閉,交代了那個時代農村落后的狀況。銹跡斑斑也能表達鐵鐘的破敗,紅色的銹給讀者限定了顏色的同時也奠定了文本的色彩體系。“淺黃色的葉片”“透明的露水”,透明、淺黃色和紅相互搭配,抓住了季節的色彩特點。色彩的呈現與秋天相呼應,顏色與季節相互印證。
“河堤的漫坡上栽著一簇簇蓬松的紫穗槐。河堤里邊是幾十米寬的河灘地,河灘細軟的沙土上,長著一些大水落后匆匆生出來的野草。”這里描繪了河堤內外的景觀,無論是“紫穗槐”“野草”還是“黑土”,都體現出粗獷的特點。“大水落后匆匆生出來的野草”和“改良了板結的黑土”,體現了大自然蓬勃的生命力和自我調節能力。紫色和黑色都是中性色調,偏暗的色彩體現了農村的粗獷和野性,以及大自然不受控制的狀態。
“一群群綿羊般的白云從青藍藍的天上飛奔而過,投下一團團稍縱即逝的暗影,時斷時續地籠罩著蒼白的河灘和無可奈何的河水”塑造了一個典型的自然環境,“白云”“青藍藍的天”“暗影”“蒼白的河灘”和“無可奈何的河水”,白色的云,青藍藍的天空,天空投下的暗影,都是大自然最自然和正常的狀態。不受污染的大自然撫慰著村莊的人們。風平浪靜之下有著暗涌,大自然的安靜始終掩蓋不了其中的無可奈何和荒涼。
(二)色彩詞描寫特定的社會背景
每個時代的社會都會出現主流色彩。通過對衣著、食物和事物具有的客觀色彩的觀照,可以看出社會的經濟、文化、主流思想狀況。“勞動布的褲子”“勞動布夾克式上裝”“火紅色的運動衫”“紫紅色方頭巾”“繡著月季花的手絹”,勞動布、頭巾和手絹帶有鮮明的時代特點。“白布褂兒”“汗溻的地方發了黃”,老鐵匠典型的老舊著裝——白布褂,而且還發了黃。從衣服的色彩角度可以看出,雖然是在農村,但是年輕男女相較于年齡大的人來說更具審美意識,衣服色彩不局限于黑白,可以體察出一定的社會經濟發展狀況。
“一手里拤著一塊高粱面餅子,一手里捏著一棵剝皮的大蔥”,高粱面餅子和剝皮的大蔥非常具有北方特別是山東的地域特色。雖然沒有明確的顏色交代,但是事物都是原始顏色,很有畫面感。人們的吃食非常粗糙、簡單、易儲存,說明人們對食物的精細程度要求不高。“橋洞里鋪著麥秸草,暄得像鋼絲床,舒服死你們這些……”淺金黃色的麥秸草做床,可以從中看出條件的簡陋,但是人們并沒有嫌棄的意思。淺金黃色為簡陋的條件增添了幾分溫馨的意味。從衣、食、住三個方面推知這個社會的基本狀況,人們的思想和生活正逐步發生轉變。不過,當時人們的生活水平還是較低,經濟還處于初步發展階段,但是人們的幸福指數較高。
(三)色彩詞描寫人物的內心情感
色彩詞也會表現人物的心理和特定情感,外部表現決定人物心理。作者運用色彩描繪人物的心理,通過色彩的外部表現反饋給讀者,讀者通過聯想想象形成類似的心理體驗。“想聽又怕聽,臉兒一個個紅撲撲的像雞冠子花”將姑娘們的臉色比作紅色的雞冠花,紅色既代表羞怯又有略微的惱怒之意,雞冠花和姑娘們同樣具有生命力和艷麗。“河水一塊紅一塊綠,河南岸的柳葉像蜻蜓一樣飛舞著”將黑孩的臉色同河水聯系在一起,河水紅綠相間,實質就是將黑孩心理的變化呈現出來。面對眾多女性不知分寸的調笑,黑孩對于無法反駁的事實感到難堪,同時,對于突如其來的關懷感到無所適從。黑孩通過眼睛將自己的情緒傳遞給那片靜靜流淌的河水,河水顏色的沖突實質上就是黑孩內心的矛盾。“她就低聲呻喚著,眼睛像一朵盛開的墨菊”,小鐵匠和小石匠的激烈打斗因菊子而起,她十分糾結,同時,害怕自己的情人被打傷。作者用“盛開的墨菊”形容菊子姑娘眼淚暈染的瞳孔,“墨”不僅顏色貼切并且讓整個畫面極具蒼白凄涼的美感,通過色彩將菊子對石匠的擔憂和關切傳達出來。
三、特定的色彩詞塑造人物形象
黑孩、菊子、小石匠、小鐵匠、老鐵匠、老頭兒、隊長……他們個性鮮明。作家在塑造人物的過程中總免不了使用色彩詞描述人物,但其中也有特指。這種色彩詞和外號的作用相似,提到“紫紅”就對應菊子,這是作家有意為之,通過確定人物的相關色彩以及在文中反復提及,讓讀者形成固定的色彩印象。
(一)無彩色的黑孩
在《透明的紅蘿卜》中,作者沒有選用“褐”“棕”“灰”等顏色,反而選取了“黑”構成黑孩的昵稱。這個身受苦難又向往美好的農村孩子,代表了無數那個時代飽受苦難的兒童,“黑”也是各種狀態的黑孩的代指。在文本中的黑孩是個飽受苦難、堅韌、沉默、憂郁自閉、陰暗、擁有超人感受能力的人。
黑孩作為一個特別的文學形象,既有童話色彩又有真實性。紅為暖色系,黑為冷色,他與紅蘿卜接觸時,暖冷色系的碰撞也帶給黑孩廣闊的色域。黑色不僅代表他失去父母、遭受虐待、饑寒交迫的生存困境,也象征他渴望溫暖、是非不分的心理困境。黑色也就象征了落后農村土地上、極端壓抑的環境,即代表物資匱乏、肉體和精神都受到摧殘的情況。從整篇文章看,黑孩從來沒有正面回答或者詢問過其他人,唯一的三次出聲僅是三個音節,卻用自己豐富的感受能力和萬物交流。后娘、菊子、小石匠、小鐵匠、老鐵匠都曾給過黑孩熱量,小鐵匠和后媽通過肉體疼痛的方式讓其獲得所需要的熱,菊子和小石匠則是通過溫暖心靈的方式給予他愛。黑孩缺少光,因而更渴望熱和愛,他在尋求熱量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透露出陰暗的一面。
(二)紫紅色的菊子
紫紅色,這個顏色屬于冷暖的中間色調,菊子也常常處在矛盾的結點。菊子的紅是偏紫色,紫紅色象征高貴和典雅,激情和嫵媚,具有女性的特質,同時,紫紅色曾用來修飾老鐵匠,所以還帶有老、弱、小的趨勢。在黑孩成長的進程中,菊子不止一次作為橋梁,紫紅色作為冷暖色交界地帶的顏色,也同樣說明了這一點。
菊子也同樣具有幼稚和成熟、善良和自私的特點,她身上美好的品質和獨特的個性都是建立在一種符合中國傳統價值標準的基礎上的,女性自身的反抗、叛逆乃至服從,都是在她生活圈中,社會普遍認同的道德價值觀的范圍內的。女性的才華和獨特之處也只是對其的一種襯托。[2]菊子擁有母性光輝,也滿足年輕氣盛的石匠和鐵匠對性的幻想。在黑孩、小石匠和小鐵匠的斗爭中,菊子是他們權力斗爭中最大的受害者。但菊子在臨走之際,還是將“衣不蔽體”的黑孩安排妥帖,善良這一特質貫穿了菊子的一生。
(三)火紅色的小石匠
火紅色代表熱烈、奔放、勇氣、斗志、激情澎湃等含義,是黑孩眼中對小石匠最直接的表達。小石匠的火紅色與金色的紅蘿卜最為相近,代表黑孩最想成為的理想人物。但其實火紅色和黑色是極端色彩的典型,兩者大相徑庭,其中蘊含的人物之間的矛盾沖突可見一斑。
黑孩初見小石匠時,小石匠英姿颯爽、衣著得體,與生活窘迫的黑孩形成鮮明對比。牙齒是白的也說明在當時物資匱乏的時代,小石匠是農村中較為富裕的一部分人。“火紅色的運動衫”代表年輕男性有旺盛的精力和蓬勃的活力,也有驕傲、沖動、年輕氣盛的特質。小石匠平等地看待黑孩,但是由于骨子里的優越性導致黑孩和小石匠能夠平等地對話,卻不具備平等的地位。
除上述人物,棕色是鐵匠的代指,并不特指老鐵匠或者小鐵匠。因為他們的工作不僅與火打交道,還需要一身蠻力進行勞作,而棕色常被聯想到泥土、大地、自然、簡樸,給人可靠、有益健康的感覺。黑孩的“黑”、菊子的“紫紅”、石匠的“火紅”,顏色和人物之間是互補的,顏色賦予人物更多的色彩和鮮活性,人物又給色彩更多的內涵和親切感。
作者不僅僅編織了一幅幅色彩明麗而又細膩生動的畫面,而且將色彩融于生活氣息、時代風貌和人物形象上,讓自己的作品更加飽滿,具有可視性,使讀者產生真實的感受。在色彩成為文章調味劑的同時,色彩的非常規化表達,打破了色彩原有的呈現與意象,并形成一種獨特的風格。
參考文獻:
[1]莫言.透明的紅蘿卜[M].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
[2]段鮮維.川端康成和莫言小說中的女性形象比較研究[D].陜西師范大學,2015.
★基金項目:本文系聊城大學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項目“論《透明的紅蘿卜》的色彩修辭”(項目編號:CXCY2021119)。
(作者簡介:任俊婷,女,本科在讀,聊城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