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 鄒潔
三島由紀夫作為日本現代唯美主義的代表作家,在其短暫的一生里創作了大量膾炙人口的作品。本論文以三島由紀夫代表作《潮騷》為研究文本,以“身體”這一扇獨特的窗口為切入點,將文本與理論相結合,對作品中的身心合一的身體、主要人物的身體意識和身體行為進行梳理,剖析《潮騷》蘊含的身體美學及三島由紀夫本人想要傳達的內涵。
一、《潮騷》與身體美學
(一)三島由紀夫的《潮騷》
《潮騷》的主要情節圍繞一對青年男女純真且熱烈的愛情故事展開。十八歲的新治是歌島的一位漁夫,他出身貧苦卻不甘墮落。在一次偶然的契機下,他對歌島富商的女兒初江一見鐘情。初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美女,她的美不僅體現在她美麗的外在,更閃現在她純潔的靈魂上。命運使然,兩個身心合一的身體在冥冥之中彼此吸引。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們的愛情之路充滿坎坷,除了世俗對男女愛情的偏見,安夫和千代子也連番從中作梗。好在新治和初江二人身上的優良品格促使二人一直堅守這份愛情,新治憑借自己的善良和勇敢在一次漁船遇險時挺身而出,解救了船上的人員,最終打動了初江的父親,與此同時,初江也一直在默默等待。自此,二人的愛情終于修成正果。
三島由紀夫的《潮騷》表達了對健壯的肉體美的贊美,這與三島本人對古希臘的向往有很深的淵源。三島年輕時曾在父親的資助下去過希臘旅行,漫游在古希臘充滿生機與活力的文藝環境里,三島深覺文學作品除了要注重描寫人的內部精神,也不應該忽略外在的肉體,只有身心合一的身體才可以稱得上完美的身體。從希臘歸來的三島首先身體力行,開始注重對自己肉體的訓練,在此后的人生里,他一直孜孜不倦地鞭策自己向練就一副宛如希臘雕塑般健美的肉體而努力。力圖通過身體意識對自己的身體行為進行控制,從而練就一個身心合一的身體。此外,他更加熱衷于在自己的作品中投擲身體美學的思想,《潮騷》就是一部明顯蘊含三島身體美學思想的作品。三島由紀夫以古希臘傳奇愛情故事《達夫尼斯與赫洛亞》為藍本,一改往日陰郁、頹喪的寫作風格,創造出一個自然樸素、色彩鮮麗、田園牧歌般的世界。通過小說中主要人物形象真誠、熱烈的身體傳達出對“未受精神污染的肉體”的向往。
(二)身體美學的探源
從身心二元論到身心一元論,歷代學者關于身心問題所進行的長久不息的討論促進了身體美學的發展。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美國的實用主義哲學家理查德·舒斯特曼反思并重新定義了哲學、藝術和審美,并將它們與身體緊密聯系在一起,正式提出了身體美學的概念:“身體美學可以暫時定義為:對一個人的身體——作為感覺審美欣賞及創造性的自我塑造場所——經驗和作用的批判性和改善的研究。”由此,身體美學作為一門學科被建設起來。
三島由紀夫有言,“不管怎么樣,人的知性還是要配合一定的肌肉才能達到平衡。可以把知性當作精神,精神和肉體也要像男人和女人一樣,美好的相融合才是正道。”由此得以窺見,三島已經領悟到身體美學的核心思想,只有肉體和靈魂相結合的身體才是真正的身體。“充滿靈性的身體是我們感性欣賞(感覺)和創造性自我提升的場所,身體美學關注這種意義上的身體,批判性的研究我們體驗身體的方式,探討如何改良和培養我們的身體。因此,身體美學既包括理論,又包含實踐。”舒斯特曼這一論斷,揭示了人類可以通過對身體意識的控制對身體行為進行指導,提高身體意識,從而構建成更完善的人。身體美學中所指的身體不僅包括生理上的軀體,還包括人的思想和意識,即靈魂與肉體的結合體。強化一個人的身體意識以獲得更好的自我意識與自我運用是身體美學的核心課題,也有助于促進認知、自我認識、美德、幸福與正義等傳統目標的實現。
二、身心合一
日本當代知名學者湯淺泰雄認為“身心合一”是肉體與精神活動時保持最小距離的一種狀態,身體美學也十分強調這種“身心合一”的身心問題,并且把身體當作審美創造或欣賞活動的場所。三島筆下的新治與初江擁有的便是這種肉體與靈魂完美融合——身心合一的身體。
(一)身心合一的初江
在三島筆下,小說的女主人公初江擁有身心合一的身體。“她像一般女孩子一樣愛笑,臉蛋兒紅撲撲的,十分乖巧可人”“她那決不能說是白皙的肌膚,經年承受潮水的沖洗,顯得潤滑而壯實,那對高聳的小乳房似乎彼此靦腆地背著臉,在經受長年累月潛水鍛煉的廣闊的前胸,豐隆起一對杏花色的蓓蕾”。僅僅從情竇初開的少年新治眼中探尋初江的美麗,就可以知道她擁有屬于純潔少女的完美胴體。除了無可指摘的肉體之外,初江還擁有堪稱完美的靈魂,“禮儀講座即將散會時,別的女孩兒家都不在意,但初江總是第一個拾掇伙伴們用的茶杯,幫著夫人一起洗洗涮涮。”懂事、貼心的初江十分受燈塔夫婦的喜愛,雖然燈塔夫婦一個勁兒地留她吃完飯再回去,但是初江心里仍然惦念獨自在家的老父親。盡管如此,她還是會主動提議幫燈塔夫婦做完飯再回家。在父親對新治母親說出無禮的話之后,她一直內疚不堪,在之后寫給新治的信件中,她對新治母親回擊的話語只字未提,并且在之后的一次海女采摘比賽中,將自己獲得的第一名的獎品送給了她,“因為家父曾經說過一些對不起您的話,我老想著要向您賠禮道歉啊”。坦率的初江借此機會表達了自己的歉疚之情,并且獲得了新治母親的諒解。種種跡象表明,在眾多的分岔路口,靈魂的力量一直鼓舞著初江,引導著她的肉體做出最恰當的抉擇。
(二)身心合一的新治
同女主人公初江一樣,男主人公新治也擁有身心合一的身體。“身材高大,體魄健壯”“一雙閃閃發亮的黑眼珠”,從三島對新治這些充滿男子氣概的外形描寫中,不難看出三島對這樣一具健美肉體的深切贊美。在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談中,新治向初江抒發了自己的志向,“我要永遠忠誠、認真地干活,做一個表里如一、充滿愛心和勇氣的大無畏的男子漢!”小說中像這種表現新治美好品質的片段還有很多,比如當他綻開笑臉,熱情向安夫打招呼的時候,“安夫卻毫無表情……又轉身揚長而去。”新治雖然內心納悶,卻并沒有把安夫的無禮當回事,他沒有在心中積怨,而是選擇自己默默消化這一切。其實新治消化掉的屈辱不僅僅是他本人遭遇的那些,就連他善良美好的母親也因為自己而受到旁人的冷落。新治獨自來到海邊尋找答案,他將事情的解決方案從天南思考到地北,卻唯獨沒有考慮過極端方式,縱使歌島曾經有過殉情的先例,但新治不認同,他還有需要贍養的家人,他的字典里沒有“死”這個字。也是經過這一長串的左思右想,新治發現思考對于事情的解決具有奇效。
人類可以通過強烈的敏銳力、自覺意識和道德的改進,來更豐富地感受自己的身體,以此實現對豐富的外在資源的利用,在日常生活中就可以促進愉悅的審美經驗的實現。從新治在神風號處于危難之際所做出的選擇便可以看出其成熟的自我意識。當船長問出關鍵問題,“有人愿意來把這條保險繩系到對面的浮標上嗎?”安夫和新治的表現形成了鮮明對比,“安夫縮著脖頸,嘴唇在顫抖。新治用爽朗而明快的聲音喊叫起來。這時候,在黑暗中可以看到他潔白而美麗的牙齒浮現了出來。他的確是微笑了”。新治在狂風大作中把搖晃的甲板視為“只不過是露出些許不悅的大地”,憑借自己充滿男子氣概的雄姿,有驚無險地把保險繩系到了浮標上,拯救了大家的性命。可以說,新治跨越的不僅是甲板到浮標的短短20米,更是他與初江愛情之路上的巨大鴻溝。這一次成功的作業,不僅讓他獲得了船長的欽佩,更得到了照吉老爺的刮目相看。縱使經過無數顛簸,他的愛情之路終于駛入平緩大道。事業愛情雙豐收的新治,迎來了自己的美麗人生。
三、身體意識和身體行為
三島在《潮騷》里不僅抒發了對新治和初江的贊美,還塑造了陰險狡詐的川本安夫以及自卑且嫉妒心極強的千代子這兩個人物形象。三島由紀夫通過刻畫這兩個身體,反映出缺失自我認識的人的身體意識是如何指導身體行為的。
(一)安夫的身體意識和身體行為
在一次辦理業務回程的船上,川本安夫偶遇了放春假回家的千代子,他熱情地與其攀談,并不是因為他多看重這份情誼,而是因為“他最滿足的,就是能用標準語與東京的女大學生對話”。雖然安夫與千代子是同齡人,但是不同于其他同齡者的木訥和寡言,他是一個善于酬酢的青年人。攀談過后,川本安夫原本想向千代子炫耀一下自己昨夜的戰績,但是轉念一想又作罷了,因為他深知在清凈的歌島,不是會以這種低俗的事情為榮耀的土壤。這種挖空心思塑造自己形象的“深思熟慮”,將川本安夫的偽善做派刻畫得淋漓盡致。
“照大爺很喜歡我吶……都說我最適合做初江家的入贅女婿哩。”安夫之所以常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是因為他在潛意識里已經將新治視作自己俘獲初江芳心的最大威脅。望著值班表算計初江挑水時間的安夫不經意瞥到站在男浴池前的新治,心中壓抑已久的嫉妒與憤怒蓬勃而發,安夫將自己平時一向講究的面子工程拋之腦后,他沒有熱情地應答新治的招呼,而是失態地無視了新治。
人類的活動總是身體和精神兩方面統一的,諸如吃、喝等行為通常僅僅被歸結為身體性的,然而它們卻滲透著社會的、認知的和審美的意義。安夫由于面子而熱衷于顯擺自己的錢財,他手腕上的夜光表就是他擁有的財富象征,他戴著自己的夜光表,擺弄著自己的手腕,以為憑借物質就可以獲得他想要的一切。在嫉妒的驅使下,他不僅對新治無禮,甚至想要對手無寸鐵的初江實施不軌。種種身體行為的產生,均是出自其身體意識的驅使。在虛榮與嫉妒等因素的影響下,安夫的自我意識逐漸產生缺失。他隨意聽信千代子的讒言,開始在歌島肆意散布新治與初江的謠言,試圖用世俗的流言加速對二人純真愛情的摧毀。
(二)千代子的身體意識和身體行為
千代子出場時幾筆簡單的描寫展示出了她的性格底色,“這個性情孤僻的姑娘,闊別許久才回到島上來,她討厭與島上的人們攀談”“她的這副容貌并不引人注目……千代子卻經常露出一副憂郁的表情,固執地考慮自己不美的問題”。平庸的外形導致了千代子的自卑,并在其心底扎根,演變成深深的執念。這種執念也成為日后新治與初江愛情之路上最大的絆腳石。在后來與川本安夫的寒暄中,她得知了初江是一個特別標致的女人,川本安夫并沒有使用什么夸張的措辭形容初江的樣貌,只是隨口提了一嘴“特別標致”,簡單的四個字就深深刺痛了千代子自卑的神經。按照程相占對審美活動下的定義,“審美活動是諸多生命活動中的一種,是在特定的環境中運用包括身體在內的五種感官客體感受意味、體驗意義、啟悟價值理念的人類活動。”不難體會千代子發出身體行為的初衷,在不知不知覺間,種種糟糕的體驗已經在她的內心埋下嫉妒和仇恨的種子。
又一年盛夏來臨,千代子遲遲未從東京歸來,在燈塔夫人的苦苦追問下,千代子終于道出自己不肯歸島的實情,“是自己對安夫搬弄了不必要的是非,說在暴風雨的日子里看見新治和初江兩人互相依偎地從石階上走下來,使他們兩人陷入了苦境”。對于罪惡的反思自始至終折磨著千代子的心,只要新治和初江一日不能獲得幸福,自己的內心便一日不得寬慰,自尊心使她無法厚著臉皮回到島上。于是她提出請求,“如果母親能費心出面做媒,說服照吉……那么返回島上也是可以的。”從千代子的轉變可以看出她本性是一個善良、懂得替別人考慮的人,當初的身體行為只是在錯誤的身體意識的指引下產生的。當身體反省足夠專注、足夠敏銳的時候,可以通過身體感受、感知到身體最深處的“核心自我”,除了核心精神自我的感受之外,身體還提供了自身利益的首要核心,這一利益則有效地決定了自我的道德范圍。當千代子回到東京這座大城市,她的心境也變得開闊起來,回憶起自己在歌島做的可恥行徑,她內心的自我意識開始蘇醒,她變得更加清醒,也開始更深入地感知和思索。最終,千代子重塑了正確的身體意識,也在其指引下進行了正確的身體行為,回歸善良的她感到心無掛礙,身心愉悅。
四、結語
人類在尋求肉體與精神不斷融合的過程中,即使是在肉體的完善程度不盡如人意時,也不應當放松對精神高度的追求,只有保持這種積極向上的自我意識,才能通過不斷提升自己的身體意識,從而更好地完善自己的身體行為,距離達到身心合一的人生目標越來越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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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向陽,女,碩士研究生在讀,哈爾濱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方向:文學;鄒潔,女,碩士研究生,哈爾濱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文學)
(責任編輯 王瑞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