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佳盈

王安憶作為活躍在當代文壇的知名女性作家,其小說一貫以女性作為主人公,從女性的視角切入文本,以獨特的細膩的感受描繪出女性特有的精神世界。她創作的故事多以上海都市及江浙一帶為背景,比如“雯雯”系列,《上種紅菱下種藕》和《妹頭》等,都是圍繞著特定地域的女主人公來展開,力求以極為細膩的筆觸來記錄女性身邊發生故事。然而,這些特點在王安憶21世紀的兩部代表作品中則出現了較大的變化。她突破以往慣用的女性視角,轉而以男主人公的視角來展開故事,開始著重關注城市的邊緣化群體,敘述中也逐漸突顯陽剛之氣。可以說,王安憶一直都是一個“不安分”的作家,她不想輕易地被歸類、被定義,她想要給讀者帶來多重的閱讀體驗,于是,就有了《匿名》與《遍地梟雄》兩部不同于以往作品的嘗試。
這兩部作品皆以綁架為故事主線,并且沒有使用一貫的背景地點,而是將整個故事發生的地點置于不斷變換中,拓展到江、浙、皖三省及交界處的深山,試圖在空間的不斷轉換間探討時空真諦。兩部作品沖破了以往的寫作模式,給了讀者一個全新的視角。也有許多讀者注意到了21世紀以來王安憶這一風格的轉變,提出其小說創作在表達思想與敘述方式上的改變,但大多都沒有細論轉變的優缺點,也未能提出這一轉變的意義與價值。
一、從女性視角到男性世界
從“三戀”,《我愛比爾》到《長恨歌》再到《富萍》,王安憶都是以女性的視角切入文本。“三戀”是王安憶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創作的一系列作品,與早期的“雯雯”系列表現少女的文靜與矜持,將女性視作家庭中的溫柔天使和嬌媚的玫瑰不同的是,此時已經可以看出王安憶的女性獨立意識,大膽地從女性的角度揭示人性的弱點和生理欲望,著力于對人性和人的生命本相的探索。
而王安憶在2005年的《遍地梟雄》中刻畫了“毛豆”韓燕來這樣一個青年出租車司機的形象,通過男主人公的行動來串聯一整個故事。這部小說是沒有女主人公的,甚至對女性的描寫都少之又少,偶爾出現幾個女性形象,也是屬于抽象化、簡易化、碎片化的描寫,韓燕來的姐姐燕窩、大王的妻子葉老師以及四個人旅行途中遇到的服務員尼娜小姐,這些小說中出現的為數不多的幾個女性人物,出場的時間都十分短暫,出現的場景也大多是圍繞著男性人物的生活行蹤,沒有完整的故事線來串聯這些女性人物的活動軌跡。王安憶對這本小說中的女性人物描寫,似乎十分的吝嗇,比如大王的妻子葉老師,書中對她的描寫只有寥寥幾筆,且出現的時間相隔很遠,她只是作為大王的附庸,塑造這樣一個人物也只是為了更加突出大王的詭辯思想。大王說,女性是禍水,會帶來血光之災,所以四人在浪跡的路途上從不談女人,最后的最后,四人躲進礦山,而大王回家看望了他的妻子,就這樣被發現了行蹤,從而被捕。整部小說都是從男性的角度來看待這個世界,他們渴望變化、渴望挑戰、渴望自由,雖然大王、二王、三王以及“毛豆”韓燕來都是混跡在社會底層的百姓,但是他們都有著自己的雄心,幻想有一天能夠在都市的燈紅酒綠中自由徜徉。然而,隨著大王的詭辯思想的不斷滲入,四人最后還是走向滅亡。
王安憶的小說中,男性形象涉及社會各行業、各階層。在《遍地梟雄》與《匿名》以前,她小說中的男性形象不是傳統書寫里的“英雄”或“太陽”,而是缺少男子漢的氣概和偉岸的英姿,他們在女性光環之下晦暗地生存。而《遍地梟雄》塑造了一群“梟雄”的男性世界,男女形象的地位大反轉,男性重新又占據了社會的主導地位,不再怯懦膽小、一味逃避,而是無拘無束、勇敢承擔責任,更接近傳統的男女定位。進入21世紀之前,王安憶筆下的男性形象缺乏作為男性應有的強大內心,同時也缺乏責任感,始終繾綣在女性的保護之下,逃避愛情和家庭的責任。“毛豆”韓燕來在故事開始之初,就是這樣一個長不大的男孩兒形象,蜷縮在姐姐的保護之下。然而,隨著故事的發展,王安憶通過一次突如其來的綁架將“毛豆”從世俗世界中拉了出來,使其在大王等人的感染下逐漸從原來的怯懦軟弱狀態中脫離出來,不諳世事的“毛豆”在跟隨三人浪跡天涯的旅途中一改往日的羞澀,成長為一個外表粗獷,膽大心細的人。王安憶將敘述主要集中在男主人公的活動軌跡上,男性形象在小說里成了敘述的焦點。
二、從關注個體到城市化邊緣的群體
《遍地梟雄》這部小說,初讀會讓人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仔細分析則會發現其中邏輯的嚴密性,錯綜復雜卻又有條有理。王安憶將主人公韓燕來寫成一個來自農村的出租車司機,企圖通過他的心理映像來觀察和描寫上海城郊一片因城市開發而廢棄的毛豆田,表現城市化發展對在鄉村長大的人們的壓抑。
作者似乎就是有意要讓他成為一個城市發展的農村見證者,讓他在流轉中目睹城市的變遷。而另一方面,城市冰冷的水泥路又同時見證著韓燕來的滅亡。韓燕來出生在上海城郊的鄉村,鄉村生活給了他無形的庇護,讓他有一顆質樸純凈的心,在毛豆田里玩耍的他好像永遠長不大。然而,在上海的飛速發展中,韓燕來成長的步伐似乎沒有跟得上城市的光怪陸離,從小生長的毛豆田消失了,變成了一片水泥地,而后水泥地又堆滿了污穢的垃圾。這一切好像都預示著韓燕來在城市發展的洪流中將被一點點埋沒的命運。他的不安分的心在城市的霓虹燈中沉浮,慢慢走向滅亡。韓燕來做過工廠的工人,卻因為一顆渴望自由的心而選擇做一個出租車司機,好像飛馳在馬路上就再沒有時間的束縛。其實,“三個王”和“毛豆”都是來自城市邊緣的人,迫切想要進入城市尋找價值,但他們終究沒有進入城市的“主流”圈,最后由“流民”變成了“流亡”之人。
王安憶在《遍地梟雄》的自述中說:“我想寫一個出游的故事,就是說將一個人從常態的生活里引出來,進入異樣的境地,然后,要讓他目睹種種奇情怪景,好像‘鏡花緣似的。”將關注點轉向一個社會中異化的“人”,或者說,這個“人”指的是社會中的一類群體—走在城市化邊緣的人們—流民們。城市的發展改變了人們舊有的生活方式,淳樸的傳統觀念在21世紀的價值體系下迅速瓦解,而成長在這一年代中的人們因此而陷入迷茫,失去淳樸的本心。或許是城市的發展給了我們太多的禁錮,所以王安憶站在傳統社會觀念的角度,企圖通過掙扎在溫飽線上的“流民們”的另類生活的描寫,來沖破這層禁錮。
所以,她在《匿名》中將主人公從繁華的城市扔進深山,脫離了城市的禁錮返回人的本真—為了生存而生存。事實上,生活在都市里的“他”,耳濡目染的是都市的柴米油鹽、生活節奏、人情關系和文化氛圍。而一場陰差陽錯的綁架,卻將“他”拋棄至密林深處的閉塞山村里。鄉村,是文明的起源,也是物質的“蠻荒”地。從都市返歸到鄉村,從文明再回到野蠻,“他”身上原本攜帶的“都市基因”全被逐一剝落。“他”既是他個人,又在廣義上象征了所有人,替所有人完成了一次文明源頭的探尋之旅。這次旅程的重要目的在于,遠離了城市文明的“他”,也可以理解成我們,究竟是誰呢?王安憶通過編寫這樣一個城市老人從被綁架到失憶失蹤,再到尋回卻又陰差陽錯再度失蹤的故事,讓“他”在城鄉之間徘徊,體現出真實世界中人的價值感的缺失,以及她對生存狀態及本體世界的關懷,浸透著審美的意味。
三、從平穩細膩到剛勁粗獷
王安憶的小說往往字密且段落長,她有過去創作者縝密的邏輯結構和文敘風格。段落有時候甚至已經跨頁,常常會有一眼看不到頭的疲憊感。之前的作品中,她多以女性作為主人公,所以文字風格總體呈現出柔和細膩的感覺,敘述平穩。在《匿名》與《遍地梟雄》兩部作品中,作者都沒有再使用女性角色作為故事主要人物,而是模仿男性的感官,借此來感受世界,是以小說中更凸顯男性的陽剛之氣。在人物的外貌上,《遍地梟雄》中大王的出場是這樣描寫的:“他臉上有一種思考的表情,這使他的眉,略越蹙起來,咬肌則有些緊,腮幫的線條就硬了,成了見方的臉型。也是由于思考的緣故,他的眼睛比那幾個要亮和銳利,在微蹙的眉毛低下,看得很深遠的樣子。”但作者畢竟是一位女性作家,其文字中或多或少還是會透露些許女子的綿柔。
除開這些,在故事的敘述上,這兩部小說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它們的內容都過分“干凈”。《遍地梟雄》四個男主人公之間有著溫暖的同性情誼,而且在闖蕩江湖中,他們的暴力行為也基本上得到了輕描淡寫的處理,這在二王殺死扈小寶的部分可以得到體現。這起偶然的殺人事件可以算是小說的高潮,一種白描式的客觀敘述似乎恰好可以印證這個時代的無常。但當人物的心理反應描寫基本空缺時,這種偶然性難免顯得漂浮、莫名。
《匿名》亦是如此。麻和尚與啞子其實就是兩個拙劣的綁匪,受人指使去綁架,卻陰差陽錯地綁錯了人。就是他們打亂了主人公原本平靜的生活,將他拖入無盡的深淵。然而,在王安憶的筆下,這兩個人似乎都有著各自的悲劇性的出身—貧苦閉塞的山村,與世隔絕,被家人拋棄,自生自滅,一點點走上歧途。在作者對他們身世的追述下,綁架的暴力行為已經淡化,更加凸顯的是兩個綁匪的悲劇性人生。混亂中摻雜著的骯臟殘酷被過濾了,敘述的價值也被打了折扣。現代化進程與流民生活之間共有的希望與投機、揮霍與匱乏、狂歡與殘酷,在小說中沒能完全地展現出來,而對于人物茫然的進取與掙扎,如果有更多的情節描寫而不只是流于瑣屑的性格分析,也許能夠帶來更多的深入與動人之處。
在空間展現上,《遍地梟雄》的整個故事場景都在不斷的變化,由一輛被劫持的出租車為線索,將故事發生的地點不斷地延展開,形成一幅總是“在路上”的景象,這一點在她以往的小說中是未曾出現的。但當她把筆觸延展開去的時候,奇怪的是,她的筆觸開始不能再保持足夠的細致與深入,沿途并沒有多少非同尋常的景觀與人物出現,更多的故事,是集中在大王、二王、三王這三個人物,以及他們的對話上。2015年的《匿名》與《遍地梟雄》,在空間變化的表現上可以說是十分的相似。兩本書都是以綁架為故事的發端,從而展開一系列戲劇化的情節。《匿名》的男主人公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卻因為一次陰差陽錯的綁架,人生出現了差錯。他失憶之后在信息閉塞的山野深處輾轉流離,身邊之人不斷變化,卻始終逃不出命運的魔爪。他其實也可以是所有人,當我們褪去城市中的身份標簽,回歸到文明的源頭去,我們還剩下些什么?此時的王安憶,讓故事的背景不斷變化,人物也是在不斷相遇、分離,這就容易讓讀者產生一種“旅途”的感覺,風景、人物時時變換,所抓住的皆是虛空,王安憶對她所要描述的“奇情怪景”,有著不常見到的浪漫的快樂。
從縱向來看,《遍地梟雄》與《匿名》都是在用空間位移—使小說呈現出“在路上”的表現形式,描寫鄉村城市化發展給現代人們的生活和生產方式帶來的巨大沖擊。王安憶對現代化的發展給傳統社會造成的影響向來有著一種深刻的憂思,在21世紀的這兩部作品中更加滲透著她對生活在城市邊緣的人們的關注。不管是《遍地梟雄》中的韓燕來還是《匿名》中的“老新”,王安憶都不再與以往作品一樣關注女性世界,而是從男性的視角來展現這個時代背景下人們傳統的精神價值一點一點缺失的過程。王安憶在小說中對空間和時間的探討從未停止,她熱衷于花較長的篇幅,或從寫景切入來進行一系列哲理的思辨。
從王安憶21世紀的這兩部作品中不難看出,她正在尋求轉變。她善于捕捉和掌握時代的潮流,始終將自己凸顯在時代的前沿。現階段屬于她創作的中間期,將變未變之際,是以這兩部作品都還是“半成品”。書中不足之處頗多,缺乏有效的論證也十分容易尋見。但是,這樣的轉變對于王安憶來說,未嘗不是件好事。她將自己從上海情節中掙脫出來,突破以往強烈的女性色彩,是對自己創作的又一全新超越,跳出單一的寫作模式,使她能夠開闊視野,深入探尋人性的本真,關注現代城市文明與傳統農耕文明的沖突下人的價值矢量。王安憶作為“新時期文學中的領導性人物”,先一步開始轉型,也勢必將帶動文壇的又一次創作風格的轉型風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