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晨陽


蕭紅與白朗同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很有代表性的東北女作家,二人的創作都向我們呈現了時代沖擊下矛盾的女性世界,但二人的創作在“同”中表現出來更多的差異性。本文采用對比研究的方法,嘗試分析二人創作中的相同與不同之處,并從作者的角度入手分析其同與不同背后的原因。
一、異曲同工之妙:蕭紅與白朗創作之“似”
波伏娃在《第二性》曾提到一個觀點,即女性不是生成的,而是造就的。女性在千百年的發展歷史中作為一種空洞的能指而存在,承受著多重的生存困境。作為女性作家,蕭紅與白朗都經受著這種痛苦的折磨,這種苦痛同樣反映到她們的文學創作中,女性的生存困境和女性的悲劇是蕭紅與白朗在創作中的相似之處。
白朗充分地認識到了婚姻、家庭對女性的壓迫,《四年間》中的黛珈便是被婚姻、家庭桎梏的女性。黛珈原本是一個單純、清高同時有自己的理想抱負的女青年,她不甘愿生活于渾渾噩噩之中,然而在結婚后,在“雷峰塔”的壓制之下,黛珈失去了讀書的機會,在家務、男人與婆婆之中被消磨打壓,陷入了對生活的無目的之中。年輕的女性尚且如此,年老的女性更無法擺脫男權社會的壓制。《老夫妻》中的張老太太便是一個封建舊式的女性形象,由于沒有經濟獨立,所以在生活中經常受到張老財的冷漠與挖苦。婚姻與家庭在白朗的筆下就宛如雷峰塔一般,其陰影一直籠罩著女性,讓她們難以逃遁。
蕭紅的作品中同樣存在著大量的關于性別政治壓制下女性的生存困境以及在無愛的婚姻中逐漸心如死灰的女性形象,如金枝被成業的歌聲所感動著,在一遍遍的歌聲之中產生了對愛情的美好向往,卻在愛情與婚姻中消逝了自己身為人的尊嚴。如若說金枝們沒有受過新式思想的熏陶,難逃男性壓制的命運情有可原,但在蕭紅的筆下,受過開明教化的知識女性也難逃被壓制的命運。《馬伯樂》中的王小姐就是一位新式女性,但她給予馬伯樂的溫柔獲得的卻是思想卑劣且自私的回應。似乎在蕭紅的筆下,無人能逃“雷峰塔”的壓制。
文學是歷史的再現,同時也是人性的再現。性別政治的壓制下,女性處于男性、家庭、社會的裂縫之中,于其中掙扎,看似逃脫,實則仍在其中,難以逃遁。
二、同調異構之別:蕭紅與白朗創作之“異”
蕭紅和白朗兩位女作家雖然都經歷了戰亂之苦和人生之苦,并都在創作中表達了對女性生存困境的思考,但是二人仍然存在著很大的不同。蕭紅在女性解放與民族解放的裂縫中訴說著女性羽翼的稀薄,白朗則在絕望與反抗中演繹著底層婦女的新生。同樣,在書寫女性的困境時,蕭紅卻比白朗書寫得更為深廣。
在蕭紅的作品中,我們似乎很難感受到母愛的存在,蕭紅的作品中包含著大量的被異化的母親形象。蕭紅《呼蘭河傳》中胡家團圓媳婦的婆婆固執地認為“養雞要比養小孩更嬌貴”,在她的眼中雞能夠下蛋,下的蛋可以用來換豆腐,而孩子糊弄著養,讓他活著就已經足夠了。在物質資源匱乏的狀態下,生存便遠比母性更加重要。在蕭紅的筆下,母親這一形象已經失掉了她的光環,變為被物質世界異化后的冷漠面孔,這里的母親已不再是母親,而是被物質異化了的怪物。
與蕭紅不同的是,白朗筆下的母親形象是大眾的母親,散發著母性的光輝。《生與死》中的老伯母便是一個正直善良的母性形象,她的身上存在著一種大愛。為了挽救牢獄中的八名女囚犯,老伯母選擇犧牲自己,但她從未后悔自己的這種選擇,愛的存在已經讓她超越了內心的恐懼。老伯母把對兒子、兒媳的愛轉移到了大眾身上,成了大眾的母親。《老夫妻》中的張老太太也是一位大眾母親的形象,她從家庭中脫離出來,投身于社會公益事業中,把受傷的戰士當作自己的孩子一般照顧。不管是老伯母還是張老太太,她們身上都散發著一種母性的光輝,她們不僅是自己孩子的母親,更是大眾的母親。
蕭紅與白朗的不同還表現在關于女性出路的思考中,關于這個問題眾多的作家都給出過自己的答案:十九世紀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中的娜拉出走,由娜拉出走魯迅先生引發思考創作出《娜拉走后怎么辦》。這一系列的文章都在叩問著女性的出路,但大多是以男性的視角引發的思考。隨著啟蒙主義思潮的涌入,女性作家的自主意識開始逐漸覺醒,試圖用女性主義的視域來關照女性走往何處的問題。蕭紅和白朗的創作中也體現著她們對女性出路的思考,卻呈現出不同的走向:絕望與新生。
蕭紅創作中的女性出路是以絕望為主調的,訴說著女性低矮的天空。蕭紅創作中的第一類女性是完全依附于男性而存在的,她們在男性的世界里忍辱負重。茍且偷生就是她們活下去的法寶,就是她們的出路。福發嫂便是這一類的典型代表,當福發嫂去拉福發準備去討好他、嫵媚他時,卻被福發的冷臉嚇到,她想笑一下來緩解眼前的尷尬,卻又擔心笑得太久會挨罵,急忙收回了自己的笑臉。這種戰戰兢兢實在令人心疼,但也唯有如此,她們才能在那樣一個男權社會中生存下去。當然,蕭紅的創作中也有像男權社會反抗而出走的女性,但是她們的出路如何呢?金枝為了躲避日寇的傷害而逃往哈爾濱,可這種逃離卻加劇了金枝的悲劇,她走向都市獲得的卻是恥辱,社會與時代的大環境并沒有給金枝出走與逃離的條件。除了以上兩種女性形象,蕭紅小說中還有王婆這一類的強勢的女性形象,她身上似乎流淌著不安分的血液,敢于向男權社會發起反抗,但是王婆依然走向了滅亡。三類女性都把女性的出路指向了滅亡。
與蕭紅不同,白朗的創作中更多地表現出來的是底層婦女的新生,她們是走向大眾與革命的娜拉。在白朗早期的作品中,女性出走擺脫封建家庭的束縛是在男性的幫助下完成的,如《叛逆的兒子》中的銀娜便是在地主少爺吳柏年的幫助下一步步地走向獨立自主的人生。后期隨著白朗本人的逐漸成熟,其所塑造的女性形象也擺脫了對男性的依附,自覺地走向革命與新生,不論是老伯母還是邵玉梅等女性形象,都是女性獨立自主的典型代表。
絕望與新生指向的是女性不同的歸途,但在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歸途中體現出來的也是作者的不同的思考:蕭紅把女性的歸途指向絕望,白朗把女性的歸途指向新生。
三、同調異構之因
蕭紅與白朗二人都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極具代表性的東北女作家,二人的創作都向我們呈現了時代沖擊下矛盾的女性世界,但二人的創作在“同”中表現出來更多的差異性:一者言說“女性低矮的天空”,另一者則舉起了“愛的召喚”的旗幟。這種“同調異構”與其二人相似而不同的人生經歷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
蕭紅與白朗在創作中有諸多的相似之處,她們的作品向我們呈現出了女性的自然存在與社會存在下的種種生存困境,這指向于二人的一些相似的生活經歷。蕭紅與白朗相似的人生經歷就在于二人都歷經了戰亂之苦和人生之苦。她們是家國束縛中的女性作家,其中“家”的束縛表現為其二人對于愛人的依附、追尋以及同為母親的身份卻背負著沉重的精神壓力。
蕭紅的文學創作之中即作品中體現出對男權社會的那種極大的厭惡反抗與妥協。在長篇小說《馬伯樂》中,蕭紅生動地描繪了主人公馬伯樂在戰亂中種種丑陋又可笑的言行舉止。白朗同樣依附于男性而存在,在其作品《老夫妻》中的張老太太便是一個封建舊式的女性形象,由于沒有經濟獨立,所以在生活中經常受到張老財的冷漠與挖苦。白朗在其丈夫的影響下,其文學創作中女性言說的部分逐步被消解,更多地傾向于社會空間下主流話語的言說。為什么蕭紅和白朗的創作中出現了同樣的對于男性的批判呢?這指向于“家”對其二人的束縛。
“家”一詞看似溫暖,但也包裹著層層的束縛,對于女性而言,也未嘗不是一道枷鎖。蕭紅與白朗也無法擺脫“家”對其的束縛與制約。作為“他者”,蕭紅與白朗受制于人妻與人母的角色之中。蕭紅與白朗的相似之處在于二人都依附于男性,其文學之路的開始與文學創作的歷程,都與男性脫不開關系。談及蕭紅,我們無法避開的兩個人便是魯迅和蕭軍,如果說魯迅先生與蕭紅的關系之如拜倫與伏爾泰,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父與‘女兩代人的匯合”(錢理群《“改造民族靈魂的文學”—紀念魯迅誕辰100周年與蕭紅誕辰70周年》),是“最親密的文學的血緣關系”(錢理群《“改造民族靈魂的文學”—紀念魯迅誕辰100周年與蕭紅誕辰70周年》),那么蕭軍的存在則是好壞參半的。我們無法否認蕭軍是蕭紅文學之路的引路人,在蕭軍的介紹下,蕭紅加入了“牽牛坊”,開始了其文學創作的萌芽期。在與蕭軍的共同生活中,蕭紅也找到了文學創作的支撐點,創作出了大量優秀的文學作品。但與此同時,蕭軍性格中的大男子主義因子,也使得蕭紅在“被保護的同時受到了歧視、傷害與屈辱,切身體驗到了女性在家庭和社會上的處境”(朱旭晨《秋水斜陽芳菲度》)。
除了“家”對蕭紅與白朗有著極大的束縛以外,“國”同樣也給二人帶來了極大的生活與精神上的捆綁。民族的災難與艱苦的生活是二人生活經歷中的又一相似之處。蕭紅與白朗都來自東北這片廣袤的黑土地,二人都曾在哈爾濱的“牽牛坊”進行過文學沙龍活動,特殊的地域文化賦予了二人相似的文化基因,這也是蕭紅與白朗創作中相同的原因。
然而,如果說母親的身份帶給了蕭紅與白朗同樣的痛苦,那么女兒與妻子的身份帶給二人的感覺、經驗則有著天壤之別。而這種經驗上的差別也使得二人在創作中出現不同。一個作家的個性特征與創作風格是與生活脫不開關系的,生活的印痕是形成作品中意蘊的獨特因素。
童年的經歷對于蕭紅的創作產生著非常重大的影響,這種創傷性的體驗,對于她的內心的情感世界有著深深的觸動,因此蕭紅的筆下有一系列沒有歸屬感的人物形象,如金枝、翠姨等等。蕭紅出生于黑龍江呼蘭河縣的一個地主家庭,雖然家庭的經濟條件較好,但是蕭紅卻從來沒有受到過來自父母的溫暖。因為蕭紅是女孩兒,所以蕭紅的出生并沒有得到重男輕女的父母的祝福,她也從未得到父母的愛。童年在蕭紅的印象里只有母親的呵斥聲、祖母的針刺、繼母的冷淡和父親的冷酷與絕情。童年記憶中留給蕭紅溫暖的只有他那年邁的祖父,然而,當祖父離去之后,蕭紅的“家”就已經破滅了,留給蕭紅的便是虛無縹緲的歸屬感。但與蕭紅不同的是,白朗的小說中塑造的一系列女性形象,她們身上都散發著母性的光輝,是屬于大眾的母親,在她們的身上有一種博愛的精神,將小家的“愛”轉化為大家的“愛”。這些女性形象的出現同樣也與白朗的童年經歷有一定的關系,白朗出生于遼寧沈陽的一個庭訓嚴格的家庭里,祖父劉紫楊是沈城的一代名醫,父親讀完書之后也子承父業,以行醫為主。這樣的家庭環境陶冶了白朗那溫柔嫻靜的性格,即使后期家境陡變,白朗的母親仍然保持著內心的善良,她與白朗相依為命的同時仍然竭盡自己的所能去幫助比她們更困難的人。或許受母親的影響,白朗的筆下有了這樣博愛的母親形象。
婚姻生活中的不同感受也使得兩位女作家的創作風格走向不同。白朗的情感經歷是單純的,她于1929年在哈爾濱與表哥羅峰結婚,當時她只有十七歲。對十七歲的白朗來說,表哥羅峰既是愛人,同樣是自己人生道路的引路人。在羅峰的關懷中,白朗收獲了和諧向上的婚姻生活。生活的體驗也反映到了作品之中,在白朗的《獄外集》中我們也看到了羅峰的影子。與白朗單純的情感經歷不同,蕭紅的情感經歷是十分復雜的。蕭紅一生有四段情感經歷,與三位男士結合,有過兩次分娩的經歷。不幸的是,這四段感情、三次結合蕭紅都流于一種被拋棄的結局。作為女性、作為妻子,蕭紅可謂嘗盡了人生百味。這樣的情感上的挫折,也反映在了蕭紅的作品中,無論是王阿嫂們還是金枝們,她們都訴說著女性低矮的天空。
蕭紅和白朗同為東北作家群中的優秀女作家,創作出了一系列優秀的女性文學作品,作品在一定程度上是她們人生的反映,相似的人生經歷造就了她們作品中的相同性,然而由于二人成長歷程中的直接與間接經驗的不同,導致二人在創作中存在一定的差異性。她們同樣以不同的方式書寫著女性的出路,在沖突與自省中追求著新的生命意義,因此她們筆下的作品也被賦予了超越男性時代的文學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