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治宏
中唐詩人呂溫的詠懷詩較為全面地實踐了他所秉承的詩學觀念,整體上代表呂溫詩歌的創(chuàng)作風貌。其所呈現(xiàn)出的勁重蒼厚的詩歌風格,在貞元“尚蕩”的主流詩風中別具一格,同時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具體實踐也對元和時期的新樂府運動起了先導的作用。深入研究呂溫的詠懷詩,不僅可以填補唐代中小文人研究的空白,而且對促進中唐文學的深入研究有著重要意義。
“詠懷”作為一種詩歌題材濫觴于魏晉時期的詩人阮籍的《詠懷》,其詠懷組詩“每有憂生之嗟,雖志在刺譏,而文多隱避”(蕭統(tǒng)《昭明文選》),這里所謂的“憂生”“刺譏”“隱避”可以理解為對狹義的詠懷詩的定義。而廣義的詠懷詩通常指的就是吟詠詩人懷抱、情志之詩。中唐詩人呂溫所創(chuàng)作的詠懷詩飽含深情,蘊藉深厚,形象展現(xiàn)了呂溫一生的心路歷程,這類詩作也最能代表呂溫詩歌的整體創(chuàng)作風貌。
一、呂溫其人及詩學觀念簡介
呂溫,字和叔,又字化光,河中(今山西永濟)人,生于唐代宗大歷七年,卒于憲宗元和六年,為中唐時期進步的政治家、思想家,也是有較高成就的文學家。據劉禹錫《唐故衡州刺史呂君集序》“(溫)年四十而歿。后十年,其子安衡泣奉遺草來謁,咨馀敘之,成一家言,凡二百篇,勒成十卷”的記載可知,呂溫的文集最初是在呂溫死后十年由其摯友劉禹錫所編而成的,但經過后人的纂輯,劉禹錫所編本在宋代就已經不再流傳。目前,中華書局依據《粵雅堂叢書》所收秦恩復校刻本排印的《呂衡州文集》中收錄了他的詩歌一百零六首,各類文一百零七篇。
呂溫作詩秉承著儒家采詩觀風的詩學傳統(tǒng),重視詩歌的社會現(xiàn)實功用。早在《與族兄皋請學春秋書》這篇文章中就對詩的政教功能有了全面的認識:“所曰詩者,非山川風土之狀,草木鳥獸之名也,必可以儆暴虐,刺淫昏,全君親,盡忠孝者,溫愿學焉。”除重視詩歌的教化功能外,呂溫還認識到詩歌具有陶冶性靈、遣興排悶的作用,在《聯(lián)句詩序》中他說道:“其或晴天曠景,浩蕩多思,或永夜高月,耿耿不寐。或風露初曉,恍若有得。或煙雨如晦,緬懷所思。則何以節(jié)宣慘舒,暢達情性,其有易于詩乎?”認為詩歌是發(fā)自內心的性情之作,要想表達不同境遇之下的不同感受,最好的方式莫過于將其寄寓于詩內。相比于其他類型的詩作而言,呂溫的詠懷詩更注重對現(xiàn)實社會的寫照并以此來抒發(fā)自己的情志抱負,緣事而發(fā),感情真摯,較為全面地實踐了他所秉承的詩學觀念。
二、呂溫詠懷詩的思想內容
呂溫的詩歌創(chuàng)作主要集中在貞元中后期和元和初期,其詠懷詩思想內涵豐富,密切聯(lián)系現(xiàn)實,通過直抒胸臆、托物寓懷等方式,一方面寄寓著自己或慷慨豪邁、或悲憤幽怨的思想情懷,形象展現(xiàn)出了呂溫在不同時期之下的境遇與心態(tài);另一方面也較為深刻地反映了中唐時期動蕩的社會背景之下的階級矛盾與民族關系,展現(xiàn)了中唐時期廣闊的社會現(xiàn)實內容。
(一)寄寓現(xiàn)實憂憤,深刻揭露中唐時期的社會問題
呂溫作為中唐時期頗有見識的文人與政治家,對時政與民情非常關注。在其貞元時期的詠懷詩歌創(chuàng)作中,有相當一部分詩作寄寓著對現(xiàn)實社會的憂憤以及對百姓的關心與同情,如《貞元十四年旱甚見權門移芍藥花》:
綠原青壟漸成塵,汲井開園日日新。
四月帶花移芍藥,不知憂國是何人。
貞元十四年,呂溫剛剛進士及第,但恰逢天下大旱,民不聊生。此時的豪門貴族卻在栽花享樂,不體察人間疾苦,面對這樣的情況呂溫有感而發(fā),大膽寫下了這一首揭露現(xiàn)實社會問題的詩作。一邊是久旱無雨,生存窘困,另一邊卻是移花享樂,呼朋宴飲,詩人通過對比農民與權貴遇旱時的截然不同的心情,譴責了權貴們只知荒淫享樂的不義之舉,對民生之疾苦不聞不問,最后“不知優(yōu)國是何人”一句深沉而有力,抒發(fā)了強烈的憂國憂民的情懷。《聞砧有感》中的“所恨搗衣者,不知天下寒”同樣顯露出詩人對底層勞動人民的苦難的深切關懷與同情。
除了對當朝國內時政與百姓的關注外,呂溫在作為吊祭副使出使吐蕃吊唁期間所作的相當一部分的使蕃詩中,還表現(xiàn)了當時的民族關系以及對邊防遺民的關心,如《經河源軍漢村作》:
行行忽到舊河源,城外千家作漢村。
樵采未侵征虜墓,耕耘猶就破羌屯。
金湯天險長全設,伏臘華風亦暗存。
暫駐單車空下淚,有心無力復何言。
這首詩為貞元二十年呂溫出使吐蕃路過舊河源漢人居住的村莊時有感而作的。詩人運用白描手法,將河源軍漢村人民生活現(xiàn)狀娓娓道來,但就是在這普通的陳詞中卻有力再現(xiàn)了在吐蕃統(tǒng)治下的漢民翹首盼歸的執(zhí)著與虔誠的心情。“暫駐單車空下淚,有心無力復何言!”語言深切悲憤,表現(xiàn)了詩人在被漢族遺民的愛國赤誠所感動的同時,也為自己的有心無力而暗自嘆惋。同一時期的《題河州赤岸橋》“匝塞歌鐘受恩者,誰憐被發(fā)哭東流?”更是以尖銳批判的眼光痛斥身受皇恩卻茍安一方的邊將,深切地表達了詩人對邊地唐朝遺老的同情以及對邊地將領腐敗無能的憤慨之情。
(二)暢談政治理想,抒發(fā)建功立業(yè)的壯志豪情
呂溫出身于唐代的仕宦家族,幼時從父學習儒家典籍,弱冠之時則從陸質學《春秋》,從梁肅學文章,他為學刻苦而有志于世。貞元十四年,他進士及第,座主尚書左丞顧少連,次年又中博學宏辭科,授集賢殿校書郎。兩科連中,以至“譽動朝端,生馳轂下”,迫切想要在政治仕途中一施雄才的志向是呂溫詠懷詩吟詠的主要情調,如《河南府試贖帖,賦得鄉(xiāng)飲酒詩》:
酌言修舊典,刈楚始登堂。
百拜賓儀盡,三終樂奏長。
想同鶯出谷,看似雁成行。
禮罷知何適,隨云入帝鄉(xiāng)。
這首五言古詩是貞元十年呂溫第一次應河南府試時所寫的,整首詩洋溢著積極進取、希望一展宏圖的昂揚基調。呂溫的一些送別詩哀而不傷,亦寄托著對友人、親人以及對自己未來的展望,如《喜儉北至送宗禮南行》:
洞庭舟始泊,桂江帆又開。
魂從會處斷,愁向笑中來。
惝怳看殘景,殷勤祝此杯。
衡陽刷羽待,成取一行回。
詩題中的宗禮即是呂溫的弟弟呂恭,這首詩應當是呂溫在衡州刺史任上為弟弟呂恭南行送別時所作,最后兩句“衡陽刷羽待,成取一行回”,脫化于沈約《詠湖中雁》中的“刷羽同搖漾,一舉還故鄉(xiāng)”,以此比喻兄弟們功成名就之后攜手北返,這既是對兄弟又是對自己的勉勵與期許,全詩語言平實淺顯而情感深沉,盡顯沉雄之氣。
(三)澹然空寂,彰顯高潔志趣與曠達情懷
呂溫在其詩歌中所流露出的對自由的向往,抑或對超脫的人生態(tài)度的追求,都是他心中理想的生活境界,無論是他意氣風發(fā),名滿三川,還是后期仕途不暢,貶謫一隅,心中一直都在追尋著曠達超脫的情志。如前期應博學鴻詞科試時所作的《終南精舍月中聞磬聲詩》一詩中,“竟夕聽真響,塵心自解紛”表露出一種超然世外的心境。元和三年秋末,由于他與御史中丞竇群、監(jiān)察御史羊士愕共同抨擊當權人物李吉甫,因而不久之后被貶為道州刺史,后又再貶為衡州刺史。在被貶時期所作的一些詩中我們同樣也可以看見這一種曠達情懷的表達,如作于被貶于道州時期的《道州北池放鵝》:
我非好鵝癖,爾乏鳴雁姿。
安得免沸鼎,澹然游清池。
見生不忍食,深情固在斯。
能自遠飛去,無念稻粱為。
呂溫為唐代較早以鵝喻己的詩人,詩人在詩作中借詠鵝寄寓了自己的生活理想,希望能像鵝一般不被世間雜事所羈絆,從而澹然悠閑地生活,表現(xiàn)了詩人希望遠離政治上的是非爭斗,自由生活的高潔志向。
(四)低沉慷慨,壯志難酬卻又無可奈何的感傷
遠離塵世,追求自由的理想生活狀態(tài)往往在真實的現(xiàn)實處境面前不堪一擊。在呂溫的詠懷詩中,更多的時候我們能感受到呂溫在詩歌中傾注的是對自身現(xiàn)實生活的感嘆,低沉慷慨則是他詩歌情感的主要基調,如《鞏路感懷》:
馬嘶白日暮,劍鳴秋氣來。
我心浩無際,河上空徘徊。
這首五言絕句讀起來急促而有力。在暮秋蒼涼之際,詩人持劍騎馬于征途之上,心無所寄托,因而頗有途窮之感,整首詩豪宕慷慨之氣貫注始終,營造出了一個高大而又深沉的詩人形象。除此之外,呂溫貶謫之后的詠懷詩作在慷慨之下又多出了許多消沉低靡的哀傷情緒,如《偶然作二首》:
棲棲復汲汲,忽覺年四十。
今朝滿衣淚,不是傷春泣。
中夜兀然坐,無言空涕洟。
丈夫志氣事,兒女安得知。
哀婉感傷的消極情緒貫穿這首詩始終,“棲棲復汲汲,忽覺年四十”。光陰流轉迅速,詩人已經到了四十不惑的年齡,然而現(xiàn)實卻與自己的志氣理想相悖,但自己卻無能為力,只能空自垂淚哀婉嘆息,呂溫后期的貶謫之作大部分都縈繞著這樣一種郁郁不得志卻又無可奈何的感傷情調。
三、呂溫詠懷詩的藝術特色
(一)遣詞造句,喜用疊字
歷來詩人善于運用疊字來經營詩作,疊字在詩詞中的運用能夠使得詩詞的形式整齊美觀、音韻和諧動聽,增加詩詞的節(jié)奏美和韻律美。呂溫在詠懷詩中善于運用疊字來模擬物象的聲音或者狀態(tài),以此使得意象更具有藝術感染力,如“泠泠滿虛壑,杳杳出寒云”一句運用兩個疊字“泠泠”“杳杳”模擬磬聲,形象展現(xiàn)出了精舍磬聲的清越、悠揚,同時又渲染了一種空靈超脫的意境。又如《冬夜即事》“百憂攢心起復臥,夜長耿耿不可過”中“耿耿”一詞,使詩人徹夜難眠、煩躁不安之情躍然紙上。呂溫詠懷詩疊字的使用,使得詩句結構整齊,富有音律感,在渲染詩歌感情色彩的同時也增強了詩歌的藝術表現(xiàn)力。
(二)意象營造—花與飛禽
呂溫的詠懷詩善于借助景物或者通過詠物的方式來寄托自己的情懷,花與飛禽的意象則是其詩歌中使用頻率最高的意象。自然意象—花,成為呂溫寄懷抒情的一個主要的依托對象。“桃花”“山櫻”“李花”“梨花”“落花”等各類花的形象在呂溫詠懷詩中屢見不鮮,對意象“花”的描摹與贊美更多時候則是寄托著詩人看花、賞花時的志趣與情懷,如“桃花成泥不須掃,明朝更訪桃源老”(《道州春游歐陽家林亭》)中的桃花寄寓著詩人對桃花源般隱逸生活的向往。同樣動物意象—飛禽,在呂溫的詠懷詩中也占據獨特的位置,呂溫善用“鷹”“鵲”“鶴”“鵝”這類飛禽意象來進行自喻,如“但令毛羽在,何處不翻飛”(《賦得失群鶴》)以詠鶴來抒發(fā)自己想要展翅翱翔、宏圖大展的壯志豪情;“驚曉一聞處,傷春千里心”(《和恭聽曉籠中山鵲》),“動觸樊籠倦,閑消肉食難”(《和舍弟讓籠中鷹》)則是借籠中的山鵲與鷹,表達詩人自身的困窘處境以及懷才不遇的心情。
(三)氣亦蒼勁,語言平實
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謂呂溫曰:“溫詩不及劉、柳,氣亦勁重蒼厚。”溫詩氣之勁重蒼厚在他的詠懷詩中,則表現(xiàn)為情感的真摯深沉與語言的自然平實。呂溫詠懷詩注重將真切深沉的情感傾注在平實質樸、不事雕琢的語言之中,如運用淺顯的口語、俗語入詩,“政成興足告即歸,門前便是家山道”(《道州春游歐陽家林亭》),“西馳南走有何事,會須一決百年中”(《風嘆》),“期君自致青云上,不用傷心嘆二毛”(《道州敬酬何處士書情見贈》)等。另外,在呂溫大量運用反問修辭的詩句中,語言也相當切要簡潔,如“匝塞歌鐘受恩者,誰憐被發(fā)哭東流?”(《題河州赤岸橋》)“明堂天子朝萬國,神島龍駒將與誰?”(《蕃中答退渾詞二首》)“從容非所羨,辛苦竟何功?”(《青海西寄竇三端公》)等等,情感在頗為簡明的反詰中愈顯強烈,發(fā)人深省。呂溫的詩歌注重寫實、語言通俗化,對后來的“尚坦易,務言人所共欲言”的元白詩派的詩歌創(chuàng)作起了先導的作用。
“玉關西望氣橫秋,肯信功名不自由。卻是文章差得力,至今知有呂衡州。”這是南宋詩人陸游對呂溫的高度評價。呂溫其詩勁重蒼厚,在貞元“尚蕩”的主流詩風中別具一格,同時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具體實踐也對元和時期的新樂府運動起了先導的作用。總的來說,呂溫的詩歌雖然沒有取得最一流的成就,但其詠懷詩思想內容豐富,再現(xiàn)了呂溫短暫的四十年的心路歷程,是對中唐貞元、元和時期國家內憂外患的環(huán)境之下中小文人的現(xiàn)實處境和心態(tài)抱負最真實的反映,有著不可替代的文學價值與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