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法旺
曹丕的《典論》、陸機的《文賦》、劉勰的《文心雕龍》,這三部杰出的文藝理論作品從不同的維度對文學創作進行了闡釋,向我們呈現了魏晉南北朝時期文體論思想的發展過程,對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的發展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一、曹丕《典論·論文》的文論思想
魏文帝曹丕的《典論》是中國古代文藝理論批評史上第一部文學專著,是曹丕有關國家大事等一系列問題的論文總集。但是非常遺憾,《典論》中的大多文章已經散佚,只剩殘章斷簡。而幸運的是,《典論·論文》一篇被南朝的蕭統選入《昭明文選》而得以完整保存下來。曹丕的《典論·論文》是一篇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文論著作,標志著中國古代文論開始進入自覺時期。
《典論·論文》的文論思想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理論構想
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提出了“文以氣為主”的著名論斷,認為“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顯然,“氣”是指作家的氣質、稟性、情感等內在狀態在文章創作中的體現,強調以作家個性氣質為重要參考系,對文學創作風格的理論構想進行審視。這里的“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是分而言之的,由于作家的天賦修養各異,進而形成了“清”“濁”兩種不同的個性氣質,表現為舒緩與飄逸的文學風格。曹丕指出了“文人相輕”的陋習,認為這是“不自見之患”,應當“審計已度人”;他還評論了“建安七子”在文學上的才學與缺陷,認為“建安七子”的藝術風格的差異在于他們稟氣的裂變,分析不同文體之間的不同寫作要求,唯有“通才”才能兼備各體。而對于“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這一命題看似強調個體創作方面的天賦異稟,實則蘊含著對民族文化心理傳統積淀的“集體無意識”的一種猜測和把握,具有一定的合理性。
(二)文章體裁
曹丕提出文體共有“四科”八種體裁的文章,主張“夫人善于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這里的“文”,包含了“奏議”“書論”“銘誄”“詩賦”四科,總計為八種體裁。而對于“雅”“理”“實”“麗”,則是對文章體裁的具體要求,一反前人強調詩賦的教化作用而否定其美學特征的陳舊觀念,具有劃時代的美學意義,給讀者帶來了藝術認知和審美享受。同時,這里談及的“本”“末”問題,則反映出不同形式的文學體裁作品的普遍性和特殊性關系,也標志著“文”開始成為獨立的研究對象,成為文學走向自覺的重要標志。
(三)文學價值
“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曹丕認為,文章是關系到治理國家的偉大功業,可以流傳后世而不朽的盛大事業,比立功、立德更為重要,對文章的文學價值和社會功用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與肯定。曹丕主張文章創作要把自身命運與家國情懷聯系起來,這是“文學的自覺”所帶來的人的覺醒。正如作為人這一個體來說,不把生前的建功立業看作唯一,而是去思索和追求死后如何能夠萬世留名,永垂不朽,所以曹丕發出了“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的慨嘆,將個體理性的精神理念蘊藏在“不朽”的詩賦之中,以此抒發自己對社會與人生的無限留戀。可見,“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二者體現出文學目的性與審美性的和諧統一。
二、陸機《文賦》的文論思想
《文賦》作為晉代陸機重要的文藝理論著作,闡明了創作緣由和意圖指向,指出了“意不稱物,文不逮意”的重大困惑,強調文章創作雖然可以借鑒前人的經驗,但更應該從實踐過程中不斷摸索與總結。陸機的《文賦》在承襲曹丕文體分類的同時,對其有所改良與細分,在審美觀點和寫作技巧等方面進一步發展,對劉勰的《文心雕龍》產生了重要影響,建立起完整的文學批評系統。可見,陸機的《文賦》在中國古代文論發展中起著承前啟后的重要作用。
《文賦》的文論思想主要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一)創作準備
“佇中區以玄覽,頤情志于典墳。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心懔懔以懷霜。志眇眇而臨云。詠世德之駿烈,誦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麗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筆,聊宣之乎斯文。”這是陸機在正文開始時所論述的藝術構思問題,這一問題是《文賦》探討的重點內容。在這里,陸機著重強調創作構思的前提條件是深入觀察、博覽群書、培養高尚的情志,即把外界的一切事物作為觀察和體會的腳本,同時能夠飽讀前人的詩書文章,以此陶冶自己的性靈,寫出境界高深的文學作品,由此突出玄覽虛靜的精神境界和知識學問的豐富積累兩方面的內容。
“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傾群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浮天淵以安流,濯下泉而潛浸。于是沉辭怫悅,若游魚銜鉤,而出重淵之深;浮藻聯翩,若翰鳥纓繳,而墜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闕文,采千載之遺韻。謝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這是陸機對于構思準備階段的論述,他著重強調在創作過程中需要保持精神意念的高度集中,極力排除一切干擾,全身心地投入構思當中,充分調動聯想與想象能力,形成鮮明的藝術形象,獲得準確的語言,使之具體地呈現出來。
(二)寫作立意
陸機在《文賦》的小序中揭示出“意稱物”和“文逮意”的區別,而藝術表現階段主要是解決“文逮意”,即寫作立意的問題。“然后選義按部,考辭就班。抱景者咸叩,懷響者畢彈。或因枝以振葉,或沿波而討源。或本隱以之顯,或求易而得難。或虎變而獸擾,或龍見而鳥瀾。或妥帖而易施,或岨峿而不安。罄澄心以凝思,眇眾慮而為言。籠天地于形內,挫萬物于筆端。始躑躅于燥吻,終流離于濡翰。理扶質以立干,文垂條而結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變而在顏。思涉樂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嘆。或操觚以率爾,或含毫而邈然。”在此段論述中,如何運用文辭把握寫作立意的問題至關重要。因此,陸機主張作家要因情適宜,妥善地謀篇布局,形諸筆墨。
(三)文體選擇
陸機基于曹丕《典論·論文》里面的四體八類這一理論進行擴展,將文體分為十類,并說明各類的性質。“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質,誄纏綿而凄愴。銘博約而溫潤,箴頓挫而清壯。頌優游以彬蔚,論精微而朗暢。奏平徹以閑雅,說煒曄而譎誑。”在陸機的文體論中,一反曹丕對文體的排名,將純文學“詩”和“賦”排在最前面,最后才是應用文體“論”“奏”“說”。可見,陸機對文學的審美認識和理解相比曹丕更加前進了一步。
(四)藝術靈感
陸機在《文賦》中,第一次比較系統地論述了文藝創作的過程,并對藝術靈感作了非常精彩的描述。“若夫應感之會,通塞之紀,來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滅,行猶響起。方天機之駿利,夫何紛而不理?思風發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齒。紛葳蕤以馺遝,唯豪素之所擬。文徽徽以溢目,音冷冷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滯,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覽營魂以探賾,頓精爽而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扎扎其若抽。是以或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雖茲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故時撫空懷而自惋,吾未識夫開塞之所由。”這段話集中描述了靈感現象的特點,具有難以預期的突發性特征,以至于成為一個無法破解的“迷”。陸機認為,文藝創作中的靈感還具有形象性和獨創性的特征,其不同于科學的邏輯思維,這是對文學藝術基本特征的深刻感悟。
三、劉勰《文心雕龍》的文論思想
《文心雕龍》是中國南朝文學理論家劉勰創作的一部結構嚴密、論述精致的文學理論著作,是對曹丕《典論·論文》、陸機的《文賦》又一次科學的繼承和發展,全面總結了齊梁時代之前的美學成果,細致地探索和總結了文學的審美本質和美學規律,提出了精湛透辟的見解,在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文心雕龍》的文論思想主要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一)創作方法
魏晉時期,曹丕首先探討了作家的稟性氣質問題,其后陸機對藝術想象問題作了精辟的論述,而在劉勰這里對文體創作中的主客體關系進行了更為明確而全面的論述。《原道》篇中提到:“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夫豈外飾,蓋自然耳。至于林籟結響,調如竽瑟;泉石激韻,和若球锽;故形立則章成矣,聲發則文生矣。夫以無識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無文歟。”劉勰首先肯定了“云霞雕色”“草木賁華”等現象之美,這體現出一種客觀存在,可謂“夫豈外飾,蓋自然耳”。同時,在《體性》篇中,“夫情動而言形,理發而文見,蓋沿隱以至顯,因內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氣有剛柔,學有淺深,習有雅鄭,并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云譎,文苑波詭者矣”,陸機著重強調創作主體即作家才能與學識對文學創作反映現實美的重要意義。此外,值得關注的是,《文心雕龍》還論述了主觀的“情”和客觀的“景”之間的關系。即“情以物興”和“物以情觀”“情以物遷,辭以情發”“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認為作家只有在觀察外物時帶有自己真摯的感情,使得外界事物具有人格化的特征,在藝術表現上才會有精美的辭采。
(二)文體分類
曹丕《典論·論文》的“四科八體”,專門討論了文體分類問題,八體即:奏、議、書、論、銘、誄、詩、賦。西晉時期,陸機的《文賦》將文體又分為十類,即:詩、賦、碑、誄、銘、箴、頌、論、奏、說。到了南朝梁,劉勰關于“體”的理論貫穿《文心雕龍》始終。劉勰在《文心雕龍》對各類文體作了十分詳細的闡釋。從第六篇《明詩》起到第二十五篇《書記》共二十篇文章,劉勰用了全書五分之二的篇幅論述了詩、樂府、賦、訟、贊、祝、盟、銘、箴、誄、碑、哀、吊、雜文、諧、隱、史、傳、諸子、論、說、詔、策、檄、移、封禪、章、表、奏、議、對、書、記等三十三種不同的文體。由此看出,文體意識的自覺落實到文體實踐中便形成文體分類的細密,文論家對文體分類的認識及方法也越來越豐富。
(三)文學風格
劉勰的《文心雕龍》對于文學風格也有過深入的探討和研究。在《體性》篇中,劉勰繼承了曹丕對風格問題的論述,并且有了進一步的發揚,強調形成作家創作風格的原因既有“情性所爍”,既有先天的才情和智慧,也有“陶然所凝”,即后天的習染和學識,并且將不同的文章分為“四對八體”,每一對各有正反兩體—“雅與奇反,奧與顯殊,繁與約舛,壯與輕乖”。但它們又互相聯系—“八體雖殊,會通合數,得其環中,則輻輳相成”。在文學風格論的基礎上,劉勰提出“風骨”一說。“風骨”原來是南朝品評人物精神面貌的專用術語,文學理論批評中的“風骨”一詞,正是從這里借鑒過來的。“風”是要求文學作品要有極強的思想感染力,而“骨”則是要求文學表現上的剛健清新。“風骨”的理論,既是針對南朝柔靡繁縟的文風而發,又是從傳統文學理論中總結出來的,對唐代詩歌的發展產生了重要影響。
(四)藝術想象
劉勰的《文心雕龍》關于藝術想象的理論也有精辟的論述,在陸機《文賦》基礎上,作了進一步的論述。在《神思》篇中,借“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劉勰說明藝術想象具有超越時空限制的特點。同時,他還提出“神與物游”的重要觀點,即構思的妙用,能使作者的主觀精神與外界物象緊密結合,一起活動。《文心雕龍》還強調,只有作家的精神狀態處于“虛靜”,不受外界的干擾時,才能更好地運用藝術想象力。此外,《文心雕龍》在論述藝術想象時,提出了“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的看法,要求藝術想象要有日常積累與生活知識,這體現出劉勰的想象理論具有樸素唯物主義的成分。
綜述,曹丕的《典論》、陸機的《文賦》以及劉勰的《文心雕龍》,這三部文藝理論作品是繼承與發展的關系,三者向我們展示了魏晉南北朝時期文學創作的產生、發展再到成熟的過程,他們的思想與智慧也在不斷地影響著后世文論的發展,成為文論研究寶貴的文獻資料。
(指導教師:房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