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寧
我們都知道我們目前生活在一個全球化的時代。不管我們承認與否,我們都無法擺脫全球化的陰影。自從20世紀90年代后期全球化進入中國以來,對中國的經濟社會和政治文化都產生了重大的影響。關于全球化及其相關問題的討論不僅在西方,而且在中國的人文社會科學界也方興未艾,特別我們都知道,自從特朗普高舉起“逆全球化”和“反全球化”的大旗以來,我們國內很多人在向國際社會介紹中國的情況時該怎么辦?我的看法是,在這股“逆全球化”和“反全球化”大潮中,中國應該當仁不讓,勇敢地承擔起全球化進程中的領軍角色。
所以我就提出,我們不僅在經濟上,同時也要從人文學科的角度來審視全球化現象。確實,當今所有最有理論敏感性的人文學者都或主動或被動地介入了關于全球化問題的討論,或者涉及與全球化和文化相關的問題,顯然這個話題已經成為整個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學者最為關注的前沿理論話題之一。我們現在來看看全球化帶給我們什么。地球上只有20%是有人居住的,而80%都是海洋。因此法國的解構主義理論家德里達便認為,英語中的“全球化”(globalization)這個術語用來描述文化上的全球化并不準確,他主張用一個法語詞“世界化”(mondialisation)來代替文化上的全球化。全球化給我們帶來的后果確實是導致了貧富等級的差距,所以全球化在世界各地也遭到了一些抵制和反對。歐洲人認為這是美國化,標志著歐洲中心主義的終結。
不可否認,全球化也給我們帶來了很多便利,比如說西式的面包、宜家家具、可口可樂的廣告在全世界都可以見到,我們中國的工商銀行的廣告也做到了全世界,而且不光是工商銀行,中國的語言現在也在走向世界。比如說,我到俄羅斯去訪問時,在莫斯科機場就看到這樣的情形:按理說表明航班信息首先是俄文,然后是英文,但是俄文的字號很大,英文卻很小,然而中文卻很大,這是為什么呢?因為俄羅斯人知道到俄羅斯旅游的很多是中國人,他們便直接用中文做廣告,因為他們知道中國的市場對俄羅斯是最重要的,而歐洲其他國家的人去購物的并不太多,所以俄羅斯人希望賺中國人的錢,便不惜工本用中文做廣告。
這樣看來,全球化確實給我們帶來的不只是中國經濟的發展,同時也是全方位的發展。但是中國學者研究全球化的情況如何呢?中國學者在國內談論全球化很時髦,但在國際上中國學者幾乎是失語的。2006年英國勞特里奇出版社出版的《全球化百科全書》使我有機會進入國際全球化研究的前沿。該書主編邀請我擔任副主編,負責整個人文學科的條目。所以這就使得我們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英語世界的人文學科研究的話語權。這本書中有50個條目是我組織的,而且我本人寫了三個條目。所以我想至少我們在這方面掌握了部分話語權。現在這本書翻譯成中文之后,我們可以看到里面有不少條目是中國學者或華裔學者撰寫的,這在過去簡直是不可能的。
我們都知道,在“劍橋中國史”叢書中,幾乎沒有出現中國作者的身影,《劍橋中國文學史》也只有幾個美國的華裔漢學家參加撰寫,中國人連在國際學界討論中國問題都沒有話語權,這是為什么呢?西方學界認為,第一,中國人的英語不夠好;第二,中國人沒有受過西方的漢學訓練,跟他們的觀點也不太一樣,寫作風格也不太契合,所以中國人在國際中國研究領域也沒有什么話語權。所以我認為這對于我們來說,是一個嚴峻的挑戰。我始終認為,我們不僅要在國際學界中國研究中掌握應有話語權,而且至少要在全球化的平臺上對全世界人民共同關心的一些基本理論問題,提出中國的方案和智慧。
所以,我本人認為應對全球化做一個重新描述。我用英文發表了一篇長篇論文,描述了作為一種全球本土化話語實踐的全球化,主要參照的是全球化在中國的實踐。我主要從七個方面做了界定:第一,作為經濟一體化運作方式的全球化。第二,作為一種歷史過程的全球化。第三,作為一種金融市場化進程和政治民主化進程的全球化。第四,作為一種批評概念的全球化。第五,作為一種敘述范疇的全球化。第六,作為一種文化建構的全球化。第七,作為一種理論話語的全球化。
我的這一全新的界定發表后,國際學界對它的引用很多,因為我認為全球化問題不僅僅是一個經濟問題,它也是一個文化問題。當然我們研究法律的學者也提出法律的全球化,這已經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了。這是我2020年7月疫情期間在文匯講堂做的一個關于全球人文話題的演講。
應該承認,馬克思、恩格斯是最早探討全球化現象的西方理論家,他們也是最早對文化生產和文學批評作用提出見解的思想家。因而從事全球化與文化問題的研究,必須從細讀馬克思主義創始人的原著開始。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恩格斯就已經窺見了全球化過程中隱含著的種種矛盾,并且在描述資本的無限擴張及其對精神文化生產造成的影響時,頗有遠見地指出:“物質的生產是如此,精神的生產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產品成了公共的財產。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于是由許多種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所以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提出了這一新的“世界文學”概念。“世界文學”最初并不是他們提出的,最早是歌德提出的一種世界文學的猜想,那是一種烏托邦的想象,但馬克思、恩格斯的“世界文學”概念則主要是一種世界人文知識的生產和流通,涉及的范圍更廣,所以馬恩所說的“世界文學”在更為寬泛的意義上說,是一種世界性的文化,包括整個人文社會科學知識的生產,因此從文化知識生產和研究的角度來研究全球化和世界文學,就必須從閱讀《共產黨宣言》開始。
因為后來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及左翼知識分子的研究都是基于這一點的,所以我提出這個觀點正好也與美國的漢學家和歷史學家德里克的觀點不謀而合。他是1997年冬天在英語世界提出的,而我則是1998年在漢語世界提出的,但我們事先并未進行任何溝通。我們都認為研究全球化問題,要從閱讀《共產黨宣言》開始,馬恩是最早研究全球化問題的學者,所以馬恩的觀點對我們今天提出“全球人文”的概念無疑有著重要的啟示。他們也是最早把全球化問題運用到文化知識的生產中的,因而全球化不僅僅是一個經濟問題,也是一個文化問題。EF1E75D4-20DC-4ED4-A497-2DE08B31D4E8
美國人文中心前任主任杰弗雷·蓋爾特·哈派姆于2011年出版了一本書,題為《人文學科與美國夢》(The Humanities and the Dream of America)。他在書中闡釋了美國夢,我覺得這本書很重要,便組織人把它翻譯成中文,然后我也把他邀請到清華大學做了一個文科高端講座。他認為這樣的交流應該平等,所以隨后便要他的繼任人羅伯特·紐曼也邀請我到美國人文中心去訪問,其間也做了一個演講。他講的是美國夢,而我到美國人文中心講的則是《作為世界文學的中國文學》(Chinese Literature as World Literature)。美國人文中心的級別很高,是美國的主流學術機構、人文學術的最高機構,我覺得有必要在這個平臺上宣傳中國文學和文化。我之前還應邀前往哈佛大學人文中心發表了演講,講的是《全球本土化語境下的新儒學建構》,也吸引了眾多的聽眾。
所以,我認為,我們今天在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進程中,人文學科是不可或缺的。即使在以自然科學為主的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和英國劍橋大學,也有一個實力非常強的文科,這就說明人文學科在當今世界一流大學建設中的重要作用。可能我們都知道,麻省理工學院是一所理工科院校,但麻省理工學院的文科也很強,它有喬姆斯基這樣的蜚聲世界文壇的語言學家和思想家,在敘述學研究方面也很強。雖然來聽我演講的人并不很多,但文學系的20多個教授都來了。系主任對我說,他們雖然只有20多個教師,但是這20多個人每位都是某個領域內的著名學者。臨近的哈佛大學也來了30多個中青年教師。我可以說,這次演講達到了和世界一流大學的一流學者進行平等對話的層次。
有鑒于此,隨著中國的國際地位的日益提高,一些人文社會科學的學者也不滿足于僅僅在國內學界發揮作用,他們也想在國際學術交流中發出中國的聲音,但是中國的聲音發出后會怎么樣呢?可以說經常是發出聲音后傳播不出去,或者說傳過去以后人家聽不到或者傳播不順暢,所以我們要使它順暢地傳播還要作出更多的努力。
有人提出要建構中國的學術理論話語,這當然是理所當然的,同時也是十分必要的。確實,中國在全球化的進程中,被公認為最大的受益者之一。美國日裔思想家福山認為中國是全球化的最大贏家,我說美國也是另一個最大的贏家,只不過美國的經濟原來就已經很成熟了,早已經成為世界第一大經濟體,而中國原來卻很落后,所以中國經濟飛速發展后,確實使世人感到震驚。
隨著中國經濟的騰飛,全球化的作用也開始逐步體現于中國的文化和文學在全世界范圍內的傳播。我認為在這方面,新一代人文學者應該是大有作為的。因為老一代學者的思維和治學方式已經定型,現在再讓他們去學習西方的語言,已經無法達到傳播學術思想的境地了,所以這對我們中青年學者來說應該是難得的機遇。
我們來看看中國的情況,中國加入世貿組織也不過20年,但在這20年內中國的經濟已經翻了多少番?中國已成為全球化的領軍者之一。但中國的全球化進程并非一帆風順,開始時中國是被動地加入世貿組織的,就當時的情況而言,如果加入世貿組織,中國的經濟可能會陣痛一下,但是很快就會得到飛速發展,如果不加入就會和俄羅斯一樣停滯不前。現在俄羅斯經濟與中國經濟的差距變得越來越大,俄羅斯全國的GDP略高于廣東省,差不多等于上海GDP的兩倍多。上海有多大,俄羅斯有多大?可想而知,上海對全國乃至全世界的貢獻有多大。上海的GDP已超過4萬億,俄羅斯的GDP也就8萬多億,這樣的差距可想而知。
中國確實在全球化的進程中進步非常快,在當下的國內知識界為人們談論最多的一個話題就是中美關系,因為中國強大了之后,美國把它當作競爭對手,過去美國根本就看不起中國,他們覺得中國作為第三世界國家需要發展,所以能提供一點支持就算不錯了,而現在美國也知道中國強大后對美國形成了挑戰和競爭,便試圖千方百計地打壓中國。一些患“恐美癥”的人對此便感到憂心忡忡,生怕得罪了美國人將來就沒有好日子過了。另一方面,一些堅定的反美民族主義者則認為,干脆與美國斷絕一些關系,走自己的路。
當然這兩種觀點都是十分偏激的,大家可以在網上看到這些討論。作為一個人文學者,我認為上述兩種看法都難免失之偏頗。至少在當今的全球化時代,每個國家都處于一種相互依賴的關系,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你,全球化的理論體現為一種依附理論。美國為什么和誰開戰都不敢跟中國開戰?它沒法開戰,因為它的許多東西是中國制造的,中國也有很多東西是美國的,我們最近在芯片上就受到了美國的“卡脖子式”的打壓。你們便明白了,在尖端技術方面我們還不行,所以習近平總書記鼓勵我們的科學家一定要在一些頂尖的技術方面有所突破。
互聯網的普及更是將我們生活在世界各地的人連通為一體,可以說我們今天就生活在這樣一個地球村里。雖然如安德森所描述的,這個世界曾經是一個想象的共同體,但現在這個想象的共同體已經成為名副其實的命運共同體。也就是說,我們不僅彼此分享福祉,同時也各自承擔責任。我們也可以說,未來的人類世界就是這樣一個命運和利益共存的共同體。
毫無疑問,中國的經濟騰飛也引起了拉丁美洲學者的矚目,所以2010年拉丁美洲科學院邀請我前去做了一個主旨發言,非常湊巧,另一個主旨發言者也是上海的,就是華東師大的童世駿。他們給我一個命題作文,題為“中國的現代化和后現代化”(China's Modernization and Postmodernization),我做了一小時的主旨發言,并當選為該院院士。
2009年劍橋大學800周年校慶,我應邀前往訪問講學,他們的校慶不搞專門的慶祝大會,倒是整個一年都以開展各種各樣的學術活動來紀念校慶。這很值得我們學習。
2010年,我應邀前往牛津大學講學,這兩所英國頂級高校都是我們青年學子所向往的世界名校,但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中國的大學也會像牛津、劍橋那樣令全世界的莘莘學子所向往,所以我們首先要了解牛津、劍橋是什么樣的,然后才能夠趕上并超過它們。EF1E75D4-20DC-4ED4-A497-2DE08B31D4E8
2020年1月以來,先后在世界各國暴發的新冠病毒肺炎疫情,就是全人類共同面對的一場災難,這也是考驗每一個國家的治理能力的事件,所以我寫了一篇文章在海外網發表,強調既然是全球性的突發公共衛生事件,就應該通過全球治理才能夠把它遏制住。我還組織了一組由中國學者撰寫的英文文章在歐洲科學院院刊上發表,歐洲學者也認為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案例,所以歐洲本來開放的邊界也封閉了,包括比利時、盧森堡、荷蘭也都各自關閉了邊界,它們最后也很快地控制住疫情了。可見中國的智慧和解決方案對世界也有用。
當然,不同的國家對于疫情的態度迥然不同,有的國家出于保護主義的策略,只顧自己安全,不管別國疫情如何,也有的干脆在自己無法控制疫情時就任意“甩鍋”別國,甚至提出要別國為自己所遭受的損失而埋單。這就是美國前總統特朗普的做法,他要中國買單,但中國偏不買單,因為這不是我們的責任。
毋庸置疑,中國作為一個負責任的大國,在保護好自己的人民免受病毒侵襲的前提下,向世界上疫情嚴重的國家提供力所能及的人道主義援助。中國現在除了為本國公民接種疫苗外,也向一些友好國家提供疫苗,中國的疫苗在很多國家都很有效,盡管在美國不太有效,也許美國人的抗體要求更高。顯然就國際關系而言,出于競爭的考慮,近幾年的兩屆美國政府都將中國當作自己最強有力的敵人或競爭對手。
美國和西方國家把中國當成競爭者,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但是我們都很清楚,世界上絕對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我想我們要有這樣一種本事,就是如何化敵為友,變敵對性競爭為友好競爭,這實際上也是一種技巧。而要實現這個目的,除了政府領導人和外交機構應付出主要努力外,人文學者也應該在這方面有所作為。
在我看來,人文學者的作用就是通過人文交流來實現一種人文外交。我們在中美關系最緊張的時候,也即互不來往的時候,我依然和美國朋友在交流,而且還越來越頻繁。在美國比較文學學會出版的刊物上,一般不可能一連兩期都發表同一個人的文章,但是我卻做到了,因為該刊主編覺得這篇文章對他們有啟迪,那就立即發表,不管你是誰。所以我認為人文學者之間的交流,有時候也能夠起到政府間達不到的那種效果。
所以我便想到了上海市前副市長,曾擔任過國務院新聞辦主任的趙啟正先生,我和他的觀點倒是不謀而合。他曾提出一個“公共外交”的策略,我提出的是“人文外交”。我們最近在上海交大搞了這樣一個對話,是關于比較文學與公共外交問題的。
也就是說,實際上在美國的學界,中美關系也在日益發展,至少在與我頻繁交往的一些常春藤名校的教授和知識界的精英院士是如此。我對這些國際局勢和關系的走向頗為關心,并且希望為改善這種關系能夠有所作為。即使在中國疫情十分嚴重的時候,我依然經常收到一些美國同行的電子郵件。他們在信中詢問我目前的情況如何,送上幾句美好的祝福。那時候正值中國疫情嚴重的時候,收到這樣的問候不禁使我感到一些溫暖。當相同的情況在美國大面積蔓延的時候,我也發去郵件問候他們,并希望疫情過后,他們能夠再度來中國訪問講學。
所以我想這就是人文外交所能起到的作用。我和美國人文與科學院院士、文學理論家米勒教授應該交往了20多年,幾乎快30年了。我們最初是在 1993年認識的,而我最早則是在1987年在北大讀書的時候就聽了他的講座,當時我作為一個博士生不可能跟他近距離接觸。1993年我作為教授單獨把他請到北大,然后和他建立了持久的學術聯系。
一直到他去世之前我們都保持著較為密切的聯系,所以我想至少我們通過交往之后,已經使得米勒這樣一個曾經的歐洲中心主義者、一個過去從不看中國文學的西方學者,也開始對中國文學感興趣了,這應該說是我們的人文交流或人文外交的一個成果。確實,和他一樣,許多西方學者過去確實不屑于去了解中國,而現在卻對中國異常感興趣,并且閱讀了大量的相關文獻。
米勒在讀完宇文所安編譯的《諾頓中國文學選集》英文版后,感到并不滿足,他說為什么整個文集所收的文學作品中都沒有出現過一個詞kiss(接吻)?也許中國文化比較含蓄,中國人之間的愛情表達也比較含蓄。
另外一位后殖民理論家斯皮瓦克則是60歲才開始學漢語的,但她現在的漢語用來簡單交流并沒問題,她現在79歲了,前不久剛當選為美國人文與科學院院士。也就是說,我們通過彼此的交往之后,使這些西方學者熱愛中國文學和文化,就使得他們可以為中國說話,我想這樣所起到的作用是一般的對外宣傳所起不到的作用吧。
我于2011年出訪德國哥廷根大學時,正副校長都出席了歡迎我的宴會,使我深受感動。我在致辭中講道,哥廷根大學是季羨林先生的母校,能夠在這里演講是我的榮耀。然后校長則說道,在哥廷根大學,中國近代史上的兩位偉人都來訪問或學習過,一位是周恩來總理,另一位是朱德元帥。這就說明,學術交流也能夠起到一些對接國家戰略的作用。
當前中美關系的惡化難免會給兩國的人文學術交流蒙上一層陰影。但作為人文學者,我們能為之做什么呢?我們能否在民間率先突破中美兩國交往的障礙?我不禁想起發生在近50年前的一個人文交流事件——乒乓外交。2021年正值乒乓外交50周年,也就是1971年,中國政府邀請了美國乒乓球隊訪問中國,因而為后來基辛格以及尼克松總統的訪華奠定了基礎,這應該說是人文外交的一個卓有成效的范例。出生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人都不會對乒乓外交感到陌生。
我們都知道,1971年中國乒乓球隊赴日本名古屋參加第31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期間,中美兩國的運動員有了直接的交流和接觸,一個偶然的事件使得美國的乒乓球隊員羅伯特上錯了車,他上了中國隊的汽車,這樣便有機會與中國隊員簡單地交流了一下,然后還到中國隊隊員的駐地去看了一下,其間他表達了樂意去中國訪問的愿望。
當時的中國乒乓球隊隊長立即報告了周恩來總理,周總理請示了毛主席以后,決定邀請美國乒乓球隊訪華,于是就發表公報中國政府決定邀請美國乒乓球隊訪問中國,從而以小球帶動大球,最終幫助促成了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當然這種人文交流并非是單向的,就在尼克松結束訪華后,美國乒乓球隊也邀請中國乒乓球隊訪問了美國。EF1E75D4-20DC-4ED4-A497-2DE08B31D4E8
毫無疑問,我們從今天的角度來看,依然不可否認這一小球帶動大球的人文外交事件在中美兩國關系史上的重要意義。接下來我們就有了這樣一幅歷史性握手的照片:尼克松到達中國后迫不及待地伸出手來和周總理握手。因為他要世人覺得他的訪問中國是改變世界的一周。顯然他當時感覺非常好,但毛澤東卻說,究竟是尼克松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他?不可否認的是,尼克松從一個曾經的堅定的反共反華分子轉變成了一個知華友華的政治家,這也在一定程度上顯示了人文外交的重要性。
上面提到的是大的國家戰略問題。現在我們來看看學術界發生的一件與比較文學有著直接關系的中美人文交流事件,這就是發生在1983年的首屆中美比較文學雙邊討論會。起因是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的錢鍾書先生在國際會議上會見了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教授孟而康。兩人的中西方文學造詣都很深,并對文學理論問題有著濃厚的興趣。
孟而康提出是否可以舉行一個中美比較文學雙邊會議,而錢鍾書則主動提出,這樣的會議最好首先在北京舉行。他說,他現在已經快70歲了,正好還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副院長,有些行政資源可用,他可以把會議開好,若再過幾年他退下來就不一定能辦了。所以我們也看出錢先生并不像人們所認為的那樣是一個純粹的書呆子,他在關鍵時候該出手就出手。正是由于兩位人文學者的努力,首屆中美比較文學雙邊會議于1983年在北京率先舉行,并且取得了預期的效果。
中美雙方各派10位頂尖學者在北京舉行對話,隨后在孟而康的努力下,第二屆會議也于1987年在美國舉行,中國當時派了一個代表團,團長就是我的博士生導師楊周翰教授。可以告訴大家的是,同時也是我本人引以為豪的一點:后來的第3屆、第4屆、第5屆、第6屆、第7屆,以及第8屆中美比較文學雙邊會議都是由我本人領銜主辦的。這個機制的確立無疑在中美人文學術交流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所以今天我們可以自豪地說,通過中美學者的共同努力,原來并不了解中國文學和文化的美國學者,也開始對中國文學和文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并在一些學術或者公共媒體上發聲,建議美國的人文教育增加中國文學和文化課程。美國人文與科學院院士米勒教授就給《泰晤士報》和《紐約書評》都寫了文章,建議美國大學的世界文學課要教授中國的小說《紅樓夢》,哪怕通過英文來閱讀也比不閱讀好,所以這是一個非常大的進步。米勒于10年前甚至在公開演講中說,假如他年輕20歲,他一定要從學習中國語言開始了解中國文化。
當時他說這話時已經80歲了,也即60歲時他一定要學習中文。確實,比他年輕一些的斯皮瓦克就于60歲時在哥倫比亞大學聽課學習中文。10多年前,我和我夫人到哥倫比亞大學訪問講學的時候,我們的講話她都能聽懂,我問她學了多少時間,她說已經學了三年了,而且每次都按時參加學生們的中文考試。這么一個蜚聲世界的大理論家還不惜放下身段去跟普通學生一起聽課,可想而知,她對中國有多么熱愛。我們中國的教授大概不會到課堂上去聽本科生的外語課吧。
但是有一事我可以告訴你們,據說當年美學家李澤厚先生去美國訪學之前,為了提高英語水平,也不惜放下身段到海淀區教師進修學校去聽課。后來英語還真的幫了他很大的忙,但是他學英語有點晚了,所以還不能直接用英語著述,還得靠別人翻譯。
當然,對于特朗普政府的抹黑中國的做法,美國學者也不茍同。另外一位美國院士在給我的信中憤怒地譴責特朗普政府的倒行逆施和破壞中美關系的言論,認為他的所作所為將使美國人民蒙受恥辱。
還有一位長期擔任權威人文學術刊物主編的學者,不僅邀請我為他的刊物編輯一期主題專輯,而且還在同一年里發表了我的另一篇文章。我問他,你不怕你的美國同行指責你親近中國嗎?他毫不猶豫地對我說,他就是要讓他們知道他對中國文學有自己的認識。我們都知道,美國的左翼是很強大的,他們對政府的批判也是很激烈的。在美國這樣一個多元價值取向的國家,掌握話語權的很多都是左翼知識分子,但是掌握財權和人事權的則大都是右翼分子。
從上述簡單的敘述中,我們可以清醒地認識到人文學科的重要性和學習它的目的,它不求在短時間內取得立竿見影的效果,但是在大學的各門學科分布中人文學科又占有不可或缺的一席位置。這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一所世界一流大學,不僅要有一流的科學大師,同時還要有一流的人文環境與卓有成就和影響的人文思想教育。
我們現在來看看全球化時代人文學科的作用。令人遺憾的是,人文學科在當今時代并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我們有時甚至會聽到這樣一些著實令人啼笑皆非的問題:你們的文科也從事科研嗎?那么文科究竟研究什么東西?我的回答是文科從事的并非是科學意義上的那種研究,而在嚴格的意義上說是人文學術研究以及思想的研究,也即人文學者并不需要偌大的實驗室和昂貴的儀器設備,但他們必須有一個館藏豐富的圖書館和可以進行思考和寫作的環境。此外還得有一個可以與同行進行交流和對話的跨學科平臺。這個很重要,文科并不需要太多的投資,所以要發展文科,引進幾個知名學者一下子就上去了。我現在所在的上海交通大學的文科為什么會發展這么快,恰恰是因為引進了幾個重量級的教授,因此這些學科一下子就上去了。
我想在此強調的是,人文學者或者思想家的某個觀點,可以改變人的思維方式,甚至對科學的方法論和研究范式產生革命性的影響。因此人文學科的研究成果并不像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成果那樣,對前人的成果是淘汰制和絕對的超越。
人文學者的成果同時體現在對前人成果的繼承和發展。我們經常講文化傳承,我們為什么今天還要討論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莎士比亞、塞萬提斯等經典作家,因為他們已經成了經典,我們繞不過去,今天只不過是在他們的基礎之上有所創新。即使是某些全新的假想,也是建立在對前人的結論的批判性超越或揚棄之基礎上的,這就是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的區別。
雖然關于人文學科在大學中的地位和作用,不少中外學者已經做過論述,但有兩個問題必須達成共識。第一是關于文科的評價問題,說得更具體一些,就是關于人文學科的評價問題。EF1E75D4-20DC-4ED4-A497-2DE08B31D4E8
有人認為人文學科沒有固定的標準,因而無法評價,常常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但我卻認為,既然是一個學科,那就必須經過同行的評價。在這方面我甚至認為,評價人文學科的成果絕不能簡單地以論文的數量來衡量,也不能以該成果發表在何種刊物上來衡量,更不能絕對地以某項成果在短時間內的被引次數來作為衡量一項學術成果是否有意義和價值的唯一標準,這當然可以作為其中的一個標準。量化可以看出一個學者的影響力如何,但是并不一定影響力大的就一定學術價值很高。假如說他所從事的是冷門絕學,沒什么人引用,那就影響力小多了,但是其價值可能照樣很高。所以我想這只能作為一個標準,但不能作為唯一的標準,更不能當作我們評價文科的唯一標準。
那么文科的評價標準究竟何在?我認為就在于一位學者或一項成果對已有的人文學術研究做了多大的發展和推進。因為人文學科的素養往往體現在深厚的積淀,有些公認的人文學術大師生前也許并不為當時的學界所青睞,嗣后才被新一代學者重新發現,有些人甚至已經去世多年,但他們的影響卻沒有因此而衰落,反倒是隨著當代學術研究的進展,他們的價值越來越得到重視,因而產生持久的影響。
這在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錢鍾書、朱光潛等學術大師在今天的被引數據中有所體現。這就說明,人文學科的影響力會是持久的,真正的大師其影響力是不會消失的,所以這幾個已故的大師,仍然活在人們的心中。而相比之下,某些生前曾經紅極一時,死后卻逐漸受到學界冷落,并最終淡出學界的一些二三流學者在當今學界的境遇,足以說明這個問題。
因此,即使是對一個學者以及其研究成果做定量的評價,也不能簡單地視其短時間內的影響,而更應該注重其在后世的持久性影響。而對某些冷僻的專業學科的學者及其研究成果的評價,則主要依靠同行的定性評價和客觀定量評價相結合的辦法,這樣才能得出相對客觀公正的評價。
所以就像我們今天在評選文科的“長江學者”一樣,首先要讓候選人出示證明,說明他在社會科學文獻上被引用的次數,進入門檻后還要經過通訊評審,通過后還要有一批同行專家來對他進行定性的評價。這樣評出的學者應該說是比較公平的。
第二就是文科的風險問題,這也是許多大學校長在發展文科時謹小慎微的原因。既然人文學科所要探討的往往是關乎人類生存的一些具有普適意義的問題,那就勢必要冒一些風險。這其中既包括對前人研究成果的顛覆性批判和超越,同時又包括一些在我們看來政治不正確的敏感話題的研究,如果冒犯前者,就會受到學界的誅伐,而冒犯后者則有可能遭到查禁。我們都知道哈佛大學的校長就因為說錯一句話,得罪了女性,最后就被迫辭職了。所以即使在美國,政治不正確也不行。
那么人文學科在當今社會的作用體現在哪里呢?對于這個問題我這里簡單闡發一下。第一,人文學科在現代大學體制內是不可缺少的,尤其是對于一所世界一流大學就更是如此,這也就是為什么耶魯大學的文學學科始終在全美大學分科排名中名列前茅的原因所在。但是近年由于“耶魯學派”的最后一位大師布魯姆的去世,所謂的“耶魯學派”也就解體了。同樣這也是為什么哈佛大學總是不遺余力地在全球范圍內攬一流人才,以充實其師資隊伍的原因所在。因為這兩所大學的人文學科確實為它們的光環增光,使其無愧為世界一流大學的稱號。
第二,人文學科除了發展自身的學科外,還可以在所在的大學校園里營造一個良好的人文環境和學術氛圍,促進各種學術思想的交流和交鋒。正是在這樣一種交流和交鋒中新的思想和成果才能產生,新的大師才能脫穎而出。所以我過去在清華大學和學生們說,你們到清華大學來讀書,要關注學校的各類講座。確實,各種各樣的講座天天晚上都有,一年有幾百個講座,而且很多都是世界頂級的科學家,包括一些諾貝爾獎獲得者,還有一些政治家,這些人都會到清華來演講。我在清華就聽了好幾個世界級的政治家的講座,比如說韓國前總統盧武鉉,還聽到過美國前國務卿四星上將巴維爾等,而這些人的演講在一般的學校是聽不到的。還有一些世界級教育家和學者的講座,包括牛津大學校長,以及幾年前去世的安德森,也就是提出了“想象的共同體”的那位美國思想家。
第三,現在大學里的人文學科還服務于整個社會,它向社會提供先進的思想和新的價值觀念,提升人們的倫理道德修養,鞏固人們的信仰,從而使人們在各自的工作中能夠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這也正是為什么當今世界的500強企業如此重視企業文化建設的原因,同時也是為什么儒家的管理思想在當今時代如此受到管理者青睞的原因,這些企業家也要從文化中受到啟迪,從而建設他自己的企業文化。
由此可見,人文學科并非總是顯得“無用”,它有可能變得有用,進而直接服務于經濟、政治、社會和文化建設的目的。當然人文學者的呼聲也許不能改變決策者的錯誤決定,但至少可以使決策者有所顧忌,進而三思而后行。這一點尤其體現于當代生態批評對環境保護所起到的潛移默化的作用。
20多年前,我們就把美國的生態批評引進中國,很多人說現在我們中國正在發展,你卻號召保護生態環境,那不是起了倒退的作用嗎?實際上,我們在發展經濟的同時也要保護好我們的環境,使之達到可持續發展。現在習近平總書記也說,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我們所提倡的是一種可持續發展,因此生態文明建設,也提到我們的議事日程上來了。
最后,我來談談中國學者對全球人文的可能貢獻。今天我們在全球化的時代提出全球人文的概念,主要基于以下幾方面的考慮。
首先,在全球化進程加快的今天,人文學科已經不同程度地受到影響和波及,在文學界“世界文學”這個話題重新煥發出新的活力。從歌德提出“世界文學”的概念到現在已經有190多年了,但是這一概念曾經一度沉默了相當一段時間,為什么現在又突然興起了?因為我們處于這樣一個全球化的時代,文學的交流和跨國的寫作已經成為一個實實在在的現象,所以世界文學時代可以說在歌德時代不過是一個想象的“烏托邦”,而現在則已經成為一個現實了。
在語言學界,針對全球化對全球英語的形成所產生的影響,我本人也提出了一個“全球漢語”的觀點,認為在全球化的時代,世界語言體系將得到重新建構,原來處于中心地位的一些帝國的霸權語言,現在由于其在全球化進程中發展較慢,也就退居了二線;原來處于邊緣地位的語言,則逐步在向中心挺進,例如漢語。盡管漢語使用人數很多,但使用漢語的人在過去是沒有話語權的,而現在漢語已經成為世界第二大語言。EF1E75D4-20DC-4ED4-A497-2DE08B31D4E8
所以世界語言體系已經得到重新建構,我們都知道過去俄語曾經影響極大,而現在主要用于俄羅斯國內,甚至蘇聯解體后的那些國家都不講俄語了。日語也曾經影響比較大,但現在除了在日本以外,其他國家的人,包括韓國人,都不愿意講日語。
在哲學界,一些探討普適問題并試圖建立新的研究范式的哲學家,也效仿文學研究者,提出了“世界哲學”這個話題,并立足中國哲學,認為其應當在建立世界哲學的過程中發揮奠基性作用。而一向被認為是最為傳統的史學界,也早有學者在世界體系分析和全球通史的編撰等領域內作出了卓越的貢獻。因此我認為,我們今天提出“全球人文”這個概念是非常及時的,而且文史哲等人文學科的學者們也確實就這個話題有話可說,并能夠在這個層面上進行卓有成效的對話。
全球人文就是著眼于全球普遍關注的問題,既然“全球人文”這個概念的提出具有一定的合法性,那么人們不禁要問:它的研究對象是什么?難道它是世界各國文史哲學科簡單的相加?我認為并非如此簡單,就好比世界文學也絕非是各民族文學的簡單相加那樣,它畢竟有一個評價和選取的標準。什么樣的作品才能夠稱得上世界文學?曹雪芹的《紅樓夢》是世界文學,李白的詩歌、杜甫的詩歌應該是世界文學。魯迅的小說意義深刻,影響久遠,自然屬于世界文學。但是很多二三流的作家,則沒有世界性的影響,作品也沒有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因此不屬于世界文學。所以世界文學的界定有一定的標準,全球人文也是一樣,即它所要探討的主要是一些具有普遍意義的話題,例如全球文化、全球現代性、超民族主義、世界主義、全球生態文明、世界圖像、世界語言體系、世界哲學、世界宗教、世界藝術等,這些都是世界各國人民可以討論的,我們可以在同一個平臺討論這些話題,但是我們從中國的視角出發,對它們進行一些重新建構是可行的。
2017年我應邀到瑞典出席了一個世界主義方面的國際研討會。一般來說,我們中國學者出席這種國際會議,不太可能被安排第一個發言,當然我曾在拉丁美洲科學院大會上作為第一個發言人,因為相比拉美國家,我們還是屬于強勢的。而那次在瑞典會議上,組織者則邀請了一個美國學者、一個中國學者,還有一個瑞典學者,我們三個人做主旨發言,我第一個發言,第二個是美國學者,第三個是瑞典學者。
我覺得瑞典人還是比較公正的,不像我們中國人常常看資歷和輩分,他們是看你的發言主題,是宏觀的、具有普遍意義的,還是僅具有地方意義的。我這個話題是比較宏觀的——世界主義的重新建構與全球化,因此他們認為我這個主題具有宏觀引領性,當然,美國的發言人盡管水平也不錯,但是他講的主要是美國問題。
所以作為中國人,我也做了這樣的總結:在國際場合,我們不僅要對中國問題發言,同時也應該對全世界全人類普遍存在并備受關注的問題發出自己的聲音。我過去也經常出席國際會議,但是說實話,并不是一帆風順的,過去出國開會,常常是主辦者命題作文,認為我只能談中國問題,而對于一些宏觀的普遍的問題則應由西方人來談,因為你是中國人。他們認為你能用英文發言就算不錯了,盡管你研究的是美國文學,但他們覺得你沒有資格和他們談美國文學,即使你談他們也不愿聽。因此你只能談中國的問題,這對他們還有些新意。
所以我認為,我們中國人現在也應該就一些普遍的基本理論問題提出我們中國學者的看法,因為我們中國人了解西方的東西,我們不會排斥他們,但是我們也有自己的立場和視角,就像美國人討論中國文學也有他們自己的視角。
所以我想就這一點而言,我們應弘揚中國的人文學者的抱負和使命,具體說來,在過去的100多年里,我們中國的人文學者確實在引進國外,主要是西方的學術思想和文化理論方面做了大量的翻譯工作,以至于一些西方的二三流漢學家的著作也有了中譯本,這些漢學家在中國甚至備受追捧。相比之下,中國絕大多數一流人文學者的著作都沒有被介紹到英語世界,只有極少數可以直接用英文寫作的優秀的人文學者的著作在經過嚴格的評審和多次修改之后,才能勉強躋身國際學界,但發出的聲音確實十分微弱,所以可想而知這是很不公平的。
這當然在相當程度上是語言的障礙所致,但我們也應該考慮到我們所提出的話題是否具有普遍的意義和價值。所謂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至少是不全面的。如果傳播媒介無效或者傳播途徑不暢,那么越是民族的就越是難以走向世界。這樣的例子在中外文學文化學術交流時還少嗎?我們就舉一個美學界的例子,我們中國研究美學的學者都知道朱光潛、宗白華,他們在中國可謂是如雷貫耳的美學家,但他們在國際學界所產生的影響則很小,甚至有意地被低估或忽視。因此我們必須主動地走向世界。
2019年我們中國比較文學學會和國際比較文學協會共同在澳門主辦第22屆年會,我代表中國學界做主旨發言,歐洲和美國各安排一個主旨發言。在過去,中國學者從來不會被安排主旨發言,讓你作一個圓桌或專題發言就不錯了。而現在不同了,尤其在中國舉行就更是要掌握主要的話語權,決不能拱手相讓。
全球人文所探討的既然是全世界的人文學者都普遍關注的基本問題,那么表達形式自然是相當重要的。全世界134個國家成立了500多所孔子學院和近2000個孔子學堂,學習漢語的人數達到了150萬,而實際上通過不同方式學習或者使用漢語的人在海外已經達到了2億人,因此就需要大量的人才,需要最好能用外語講授中國文化和人文學術的教師。
但是與中國中小學和大學乃至全民學英語的情況相比,這顯然是微不足道的。盡管在文化全球化的進程中,漢語的地位得到了大大的提升,并且已經逐步由一種主要屬于民族國別的語言,發展成為一種區域性的理論,并逐步成為一種影響力僅次于英語的世界第二大語言。
但是漢語是世界上最難學的語言之一,尤其是寫作,我們很難在西方非華裔漢學家中找到其寫作能力達到在中國發表水平的學者,像葛浩文這樣把莫言的作品翻譯成英文的美國漢學家也做不到。雖然他也用中文寫小說,但他說他寫的中文小說暫時不能發表,等死后找人修改后再發表。但是在中國以及海外的華裔人文學者中能用準確的學術語言著述,并達到在英語世界發表水平的學者已經不是很少了,尤其是新一代青年學者更是能夠嫻熟地使用雙語寫作。因此我們在加強中國人文學者的英語寫作水平的同時,也要培養一支精干的學術翻譯隊伍,通過中外合作的方式,把中國的學術思想和文化理論介紹到英語世界,這樣才能有效地打破全球人文學界實際上存在的英語中心主義的態勢。
但令人感到遺憾的是,不少青年學生對于文科有用還是無用十分糾結。在我看來,所謂無用是指文科不能帶來立竿見影的經濟效益,不能從根本上改變人們的生活條件,而有用則指的是人文學科的重要性往往體現在對人們的認識觀念的影響,以及對人們世界觀的改變。而受到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的人們,可以在自己所從事的工作中取得不同程度的成就。擔任領導工作的人的觀念一旦發生變化,就會帶來政治、經濟和文化方面的巨大變革。
因此就這一點而言,我認為人文學科所產生的作用是一種“大用”,它的價值是無法用經濟效益來衡量的,但是它有時卻能夠轉化為巨大的經濟效益。總之,不管我們的社會向哪個方向發展,人文學科總是不可缺少的,看不到這一點,為了追求短期的效益就會造成人文精神的失落。同樣在建立中國自己的世界一流大學的過程中,年輕一代的人文學者應該是大有作為的,因為當今時代是一個產生理論、產生思想和產生理論大家的時代,這一點將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得到證實。
當前一些具有遠見卓識的人文學者已經認識到,在全球化的時代應該是中國的哲學登場了,中國的人文學者不僅要在國際中文研究領域掌握話語權,同時也要在一些具有普適意義的基本理論話題的研究方面爭得最起碼的話語權。由此看來,全球人文的實施可謂任重道遠。作為中國的人文學者,無論是教師還是學生,我們都應該不負眾望,為全球人文學科的建設作出自己的貢獻。
【作者簡介】王 寧: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特聘講席教授,上海交通大學文科資深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歐洲科學院院士。
注釋:
[1]本文是作者分別于2021年5月25日在上海政法學院、 5月26日在華東政法大學舉行的講座的演講錄。EF1E75D4-20DC-4ED4-A497-2DE08B31D4E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