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著導讀》作者訪談"/>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陳 洪 張昊蘇
【導 讀】“四大名著”是中國古代小說的巔峰之作,也是中國古代文學的翹楚。《四大名著導讀》從文獻考證、文本形成、文學審美、文化影響等角度切入,深度闡明“四大名著”的豐富內涵,尤其重點厘清“四大名著”的一些關鍵性、爭議性難題,為中小學語文教師、通識課教師和古典文學愛好者引導閱讀、學習之思路,是兼顧知識性與學術性的津梁之作。
張昊蘇(以下簡稱張):陳先生,祝賀您的《四大名著導讀》在商務印書館出版。以前讀過您在三聯出的《六大名著導讀》,和這次的新書是什么關系?
陳洪(以下簡稱陳):三聯那本,當初是一個講稿。正好三聯組織了一套“三聯講壇”,初衷是呈現一些名校比較受歡迎的課堂“現場”。承蒙編輯青睞,就列到了選題里。那門課的視頻也同步在一些門戶網站播出了,看點擊,效果還不錯。版權到期后,商務這邊提出可以修訂了再印一次。于是,就有了這本書。
張:修訂主要做了哪些工作呢?

陳:首先是對讀者的定位有調整。“講壇本”是中文專業的選修課講稿,原本的聽眾就是高校高年級本專業的學生,又是講稿,所以內容的詳略,表達的口語化,都與此有關。這次設定的讀者對象更寬泛一些,首先是一般的文學愛好者,特別是古典文學的愛好者;其次特別考慮到中小學的語文老師、通識課老師。所以從內容到行文都有調整。內容方面,把原作中有關《金瓶梅》《儒林外史》《封神演義》的部分舍棄了,存留的《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部分,分別都有所增補,有的增補還比較多。行文方面,適當地減輕了口語的色彩。另外,注釋也比原書更詳細了一些。
張:您這兩本書,都是標舉出“名著”。這個所謂“名著”是如何確定的?可不可以簡單理解成“名著”就是“著名”的作品?
陳:你這么說倒是挺有意思,既有趣又好記。不過,不能說很完全、很準確了。“名著”不僅是從社會傳播角度看“有名”,它還意味著從文學史角度看的評價。這個評價意味著在文學史上的經典地位。
張:那么,這四部書怎么就成了經典?怎么就成了“一組”經典呢?
陳:這個問題很“學術”。這個“四大名著”的由來,可以說是文學作品“經典化”話題里一個十分典型的案例。這四部小說誕生之初,當然說不上經典不經典,甚至連“出生證”都沒有。這不是開玩笑。例如,《水滸傳》,現在通常的講法是誕生于元末明初,“父母”呢,有的說是施耐庵,有的說還要加上羅貫中。可是,從那時到嘉靖的150多年里,我們查不到它的任何活動記錄。所以又有學者講,它實際出生在明代的嘉靖時期,也沒有施耐庵其人。當然,這種說法是少數派。但多數派迄今仍然拿不出有“法律意義”的出生證明。再如,《紅樓夢》本來算是“身世清白”的,不料這幾年疑云陡生。認領這個“寧馨兒”的“準父母”已經排隊排了二三十位,出生時間也跨越了近百年。講這些,是要說明今天大家稱道的“經典”“名著”,絕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經過了歲月淘洗的過程。
張: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一部文學作品,在流傳的過程中,廣大的讀者群就好比淘金用的“洗砂機”——淘盡狂沙始到金。流水沖不去的,就是真正的金沙。歲月沒有湮滅的作品,就是文學經典。
陳:差不多吧。不過,這里還有一個環節也必須提到,就是文學批評家的介入。咱們還說《水滸傳》。嘉靖初年,《水滸傳》開始刊印、傳播。時隔不久,就有李開先和他的朋友們有所議論,把《水滸傳》同《史記》相提并論。要知道,在當時《史記》已經具有文史經典的地位。所以,李開先們的議論,實質上就是《水滸傳》經典化的開始。然后,隨著書坊一哄而上,各種版本的《水滸傳》在圖書市場上風靡一時,其影響愈加廣泛。這時,一位思想領袖發話了,他就是名滿天下的李卓吾。他在萬歷年間,也就是《水滸傳》刊刻問世的半個多世紀后,極為高調地為這部小說發聲了。他把《水滸傳》列入所謂“宇宙五大部文章”之中,又把自己撰寫的《忠義水滸傳敘》編入文集《焚書》;更重要的是提筆批點了《水滸傳》全書,并由一個很有實力的出版機構——容與堂刊行。其后,另一家出版機構書種堂又托名李卓吾搞出了另一個“全傳”本,同樣高調發行。由于李卓吾在思想文化界無與倫比的號召力,《水滸傳》便在經典化的道路上邁進了一大步。三四十年后,一位文學批評的奇才關注到《水滸傳》,并把它列入自己宏大的文學批評計劃——“六大才子書”系列中,與《莊子》《杜詩》等并列。這就是中國通俗文學批評第一人的金圣嘆。到此,可以說《水滸傳》的經典化過程基本完成。
到了清初,又有一位極有影響力的文學藝術批評家李笠翁就此發言:“昔弇州先生有宇宙四大奇書之目,曰《史記》也,《南華》也,《水滸》與《西廂》也。馮猶龍亦有四大奇書之目,曰《三國》也,《水滸》也,《西游》與《金瓶梅》也。兩人之論各異。愚謂書之奇,當從其類。《水滸》在小說家,與經史不類;《西廂》系詞曲,與小說又不類。今將從其類以配其奇,則馮說為近是。”簡單說,就是他對幾種重要著作的經典化提法發表自己的意見,對馮夢龍的“四大奇書”說表示認同。而馮說經他揄揚,更廣為人知,于是就有了通俗小說這一組“經典”的提法。
張:“四大奇書”如此,但您的這“四大名著”與其并不完全一致呀!
陳:“四大奇書”在社會評價上,《三國演義》《西游記》爭議較小;《金瓶梅》爭議較大。毋庸諱言,其中的穢筆還是影響了這部書的傳播與評價。于是,到了20世紀50年代,人們在撰寫文學史的時候,提到中國古代長篇小說的最高成就,往往拿《紅樓夢》替代了“四大奇書”中的《金瓶梅》。于是,“四大名著”——《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便成了普遍認可的一組文學經典了。
張:對于這四部書的評價,時至今日也還是存在不同看法的,有些意見還相當極端。您能不能簡要地談談對它們的看法?
陳:對文學作品的評價有分歧,見仁見智,這很正常。但過于走極端,揚之者喻以“天堂”,貶之者謂之“地獄”,就不是單純的文學批評了。這幾部作品,列為“名著”“經典”,雖說并不意味著毫無瑕疵,但正面的價值肯定是主要的。
《三國演義》從特定的意義上講,可以說是中國人的英雄史詩。其中有大傳統的史官文化的投影,也有小傳統的政治想象。全書雖說是依傍著歷史的線索寫成,但文學的色彩還是很濃厚的。從故事情節看,縱橫捭闔,高潮迭起。從人物形象看,諸葛亮、關云長、曹孟德、趙子龍,都可謂家喻戶曉。由小說促成的關帝崇拜現象,更是海內外華人圈特殊的文化紐帶。
《水滸傳》則是中華民族特有的俠義文化的代表。我曾以“亦俠亦盜”概括這部書的內容。寫江湖,寫強盜,這的確是《水滸傳》的基本內容。但是小說的基調還是表現社會下層對“民間正義”的追求。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書中濃墨重彩渲染的男兒血性、義氣擔當,在魯達除霸、武松打虎等情節中表現得淋漓盡致,令讀者不由得血脈僨張。
《西游記》寫的是神魔故事,可謂古代中國人想象世界的集大成之作。孫悟空瞬息萬里的筋斗云,如來佛隨心所欲的五指山,觀音菩薩起死回生的楊柳枝,交織成眼花繚亂的奇妙世界。而中間穿插進頑皮、滑稽的猴子,顢頇、貪吃的胖豬,平添了無盡的趣味。
至于《紅樓夢》,則是筆觸轉向了現實的家庭與社會,其中對愛情與命運的深入思考、細膩描繪,允稱中國古代文學的翹楚。作品通過一個大家族“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宿命,反映出封建社會活力的枯竭。而在這個衰敗的過程中,一群青年男女美好的追求以及不可避免的悲劇命運,使得一代又一代讀者唏噓不已。
這四部作品的共同點是長篇巨著,內涵復雜而豐厚。長期以來,研究之作汗牛充棟,但仍不免時有“說不盡”的感慨。這里既有“純學術”性的難題,如作品的版本問題、作者的身份疑點等,也有見仁見智的思想文化認識與評價。當然,文學性的鑒賞更是貫穿在閱讀過程中。“橫看成嶺側成峰”,我們讀者對作品中的生花妙筆,或擊節贊嘆,或掩卷長思,自會得到審美愉悅的享受。
張:您這說的是四部作品的價值。前面又提到了見仁見智的話題,是不是也簡單談一下它們各自的不足?
陳:這個話題不太好談。我想不要簡單說成是“不足”。因為所謂“不足”,是拿我們今天的某種理論、某種標準來衡量。而這種理論或標準本身帶有先驗的性質,所以對古人有那么一點“不公平”。我們還是從每部書的內在矛盾簡單分析一下吧。
《三國演義》是歷史演義類小說的代表。歷史演義是中國古代小說中的一個“大塊頭”,反映了中國民眾對歷史濃厚的興趣。這一大類的基本特點就是歷史的文學化,或者叫歷史加文學。這兩部分能不能水乳交融,是衡量其藝術水平的關鍵。《三國演義》有些方面做得很好,像前面講到的幾個人物形象的刻畫,又如赤壁大戰的戲劇性情節等。但是全書不夠均衡。諸葛亮出山前和五丈原大星隕落后,明顯史勝于文,作品的魅力大減。另外,小說經書場到案頭,其中既有士人文化的成分,也有民間文化的成分,二者也有相互抵牾的情況。
《水滸傳》屬于英雄傳奇類作品,描寫的對象是俠盜。所以我有一本小書書名就是《亦俠亦盜說水滸》。這個俠與盜的結合,造成了作品的一道深深的裂痕。俠,是要伸張正義,特別是不計利害為弱者討還公道;盜,卻是無所顧忌,不擇手段實現自己的利益。于是拳打鎮關西的魯達就和賣人肉包子的孫二娘坐到了同一個聚義廳中。作品另一道大裂痕是造反與招安的沖突,最嚴重的就是宋江性格的分裂。一方面,自我的人設是體制認可的忠孝節義;一方面,又要博取江湖“及時雨”美名而結交“匪類”。這道裂痕的存在導致了“兩種水滸,兩個宋江”說法的出現。
《西游記》的成書過程很復雜。原本是佛教史的一段真實事跡,經由民間演義增添了神異的色彩,又經過全真道教的加工,浸染了內丹的觀念與話語,卻又在道教失勢的背景下經過某個同情佛教的文學奇才加工寫定。可是,定稿傳播過程中又有染指者或減或增。所以,從文本構成的角度看,里面的“冗余”不少,給完整的闡釋帶來了不小的麻煩。
《紅樓夢》最大的問題是沒有完成。通常認為前八十回為曹雪芹所著,后四十回為他人所續。而是誰、怎樣續,又是眾說紛紜的問題。無論持哪種觀點,前后風格的不統一是不爭的事實。即使前八十回,雖然作者說屢經打磨,但粗糙、脫榫的地方仍然存在。最明顯的就是秦可卿之死一節,修改而未臻圓融的痕跡灼然可見。
指出這些問題,無非想說明,名著也罷,經典也罷,都難免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讀者在欣賞之余,也不妨有所分析、指摘。
張:在您的這本書中,這些話題都有涉及嗎?
陳:基本沒有。導讀導讀,引導閱讀。所以主要精力放到揭示正面的價值上,幫助讀者朋友能夠盡量從作品的閱讀中多一些收獲。這本小書的定位,是在知識性與學術性之間。因此,不做過于專精的研討。對作者自己研究所得,雖有所介紹,但也秉持開放性的態度,只是一家之言而已。所期待的是與讀者朋友的相互啟發。陶淵明最喜“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這個“共”“相與”也是本書所期待的狀態。
張:一般性的知識介紹,可能讀者的興趣不會太大——畢竟網絡時代,這些知識獲取的渠道很多,也很便捷。所以書中體現出來的一些獨到見解,倒很可能成為熱點。
陳:熱點,我想不會形成。因為即使有獨到的見解,也是學術性的,并非媒體感興趣的那種聳動視聽的材料。另外,這些內容只是作為引導閱讀深入的一個視角,在書中也沒有完全展開。
張:您能不能舉三兩個例子,介紹一下這類具有學術個性的話題?
陳:好吧。就先從這次修訂增加較多的《紅樓夢》說一說吧。
談到如何閱讀《紅樓夢》,就會涉及所謂《紅樓夢》的“總綱”問題。其實這也就是“《紅樓夢》要講什么”的另一種表達。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幾十年來纏繞了無數讀者,迄今沒有足夠明確的定論;看趨勢,今后也不一定會有一致的意見。為什么?
因為《紅樓夢》內容豐富,頭緒繁多,所以有的研究者就提出了閱讀應抓住作品的“總綱”。但作品的“總綱”是什么?表現在哪里?看法同樣大有不同。半個多世紀之前,這還曾算得上是“紅學”的熱門問題。
質言之,對所謂“總綱”的不同認識,和“《紅樓夢》講什么”,其實是二而一的問題。
一種意見認為作品的“總綱”在第四回,所謂“護官符”是其集中表現:
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我竟不知。”門子道:“這還了得!連這個不知,怎能作得長遠!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不保,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所以綽號叫作‘護官符’。”一面說,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寫的“護官符”來,遞與雨村,看時,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其口碑排寫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石頭亦曾抄寫了一張,今據石上所抄云: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的。”
為什么把這段看作全書的“總綱”呢?我想其理由無非有兩個:一個是它把全書的家族——社會大背景、大結構展示了出來,之后的情節都是在這個背景下、結構中展開;另一個是把覆蓋全書的家族利益關系、權力關系揭示出來,而且指出“各省皆然”,把一家一姓的哀樂、得失放大到社會的層面。持這種觀點者,著重的是《紅樓夢》的社會性主題。
另一種意見認為小說的“總綱”是第五回,特別是其中的“金陵十二釵”等圖冊與配套的詞曲:
【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聰明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
【收尾·飛鳥各投林】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這種觀點所著重的是《紅樓夢》中人的命運主題。
張:兩種視角下,從《紅樓夢》中讀出的內容大不相同。那么,您覺得《紅樓夢》的“總綱”或者說“主題”應該是什么呢?
陳:其實,兩種觀點都不無道理,只是各說出了真理的一半。因為前者講的是大背景以及顯示出的社會危機,后者講的是大背景及危機下的個人悲劇。而二者合起來就是完整的《紅樓夢》。
《紅樓夢》之深刻,在于以文學的方式、藝術的語言,生動描繪出這兩方面的情狀;而作者不是開出廉價的藥方或是給予虛幻的大團圓,相反,是以極為沉重、極為有力的筆觸揭示出無可奈何的悲劇結局。這無可奈何的結局就是雙重的宿命:封建的、專制的、禮法的社會終于耗盡了它自己內在的生機——“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而在此背景之下,一個個有靈性的年輕生命只能是隨之走向悲劇性的毀滅——“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正是在此特定歷史條件下無可規避的宿命,使作品具有深刻的歷史內涵。
就前者而言,如何傳承基業、常保富貴——這是歷代統治者特別是貴族世家時刻魂思夢繞的根本性問題。在可靠的歷史文獻中,這個問題的討論就有三千年的歷史。
據《大戴禮記》:“武王踐阼,三日,召士大夫而問焉,曰:‘惡有藏之約,行之行,萬世可以為子孫常者乎?’”也就是說,周武王上臺才三天,就想到了頭等大問題:怎樣才能把基業世代傳承?
當時,提出這個問題的背景是殷商滅亡的教訓。《詩經·大雅·蕩》記錄了周文王“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的告誡。《尚書·畢命》則有周康王與臣下對同一問題的討論:“世祿之家,鮮克由禮。以蕩陵德,實悖天道。敝化奢麗,萬世同流。茲殷庶士,席寵惟舊,怙侈滅義,服美于人。驕淫矜侉,將由惡終。雖收放心,閑之惟艱。資富能訓,惟以永年。惟德惟義,時乃大訓。不由古訓,于何其訓?”宋人林之奇對此解釋、發揮道:
蓋其祖父建立之難,故知所以長守富貴之道。子孫未嘗知勞,而坐享之,則其不由禮必矣。夫以不善之化,而其奢麗如此,茍無以變之,則歲復一歲,世復一世,雖萬世亦與之同流矣……夫人之情,儉生于貧,侈生于富,彼既富于財,則必將用之如泥沙,此其所以驕淫矜侉也。
把林之奇這段話說成是對《紅樓夢》主題的概括,“雖不中,亦不遠矣”。夸張一些講,這些話幾乎可以看作是為《紅樓夢》量身定制的。
量身定制,當然是夸張的玩笑話。可是反過來講,一部《紅樓夢》,大的情節脈絡與此若合符契,恰恰說明了小說所寫的普世意義。
張:四大名著中,前三部都以情節見長。相比之下,《紅樓夢》更重在對現實的貼切描寫,可以說是這類世情小說的“集大成”吧?
陳:《紅樓夢》之前,有白話小說《林蘭香》,可視為由《金瓶梅》而來的一個中間環節。《林蘭香》也是寫一個簪纓貴族的衰落以及相關女性的悲劇命運。其中,直接談到了“世祿之家,鮮克由禮”的話題:“正是這般人家子弟,最是難信他。自幼受現成富貴,養成驕矜習氣;再結交些小人,漸漸的就不濟起來。”花夫人道:“這又在乎父母教訓。古人說:‘世祿之家,鮮克由禮。’然亦不可一概而言也。”可見這個話題在當時語境中的普適性。
還是回到《紅樓夢》的主旨討論。我們如果大膽遐想一下,上述林之奇這段話中有“夫以不善之化,而其奢麗如此”之言,而《紅樓夢》為賈府創業的“祖父”輩命名,一個為“代善”,一個為“代化”。而“不善之化”,豈不正是背離“善”“化”,辜負“天恩祖德”了嗎?所以,不排除曹雪芹對《尚書》的“世祿之家,鮮克由禮”有相當了解,甚至在創作過程中或自覺或無意地想到過林之奇的這一番高論。不過,這只是一種猜想,還不足以成為立論的依據。
當然,以古訓與《紅樓夢》彼此互證,或者說彼此之間具有互文關聯,還是要用具體的文例來證明。
《紅樓夢》寫“君子之澤”的危機,滲透在全書的枝枝節節,而又有幾處集中的表現。突出的一處是“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子興嘆道:“老先生休如此說。如今的這寧榮兩門,也都蕭疏了,不比先時的光景……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劃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賈代化襲了官,也養了兩個兒子:長名賈敷,至八九歲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賈敬襲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喚賈珍,因他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回原籍來,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這位珍爺倒生了一個兒子,今年才十六歲,名叫賈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這珍爺那里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
冷子興講賈府的“蕭疏”頹勢,講了三個方面,一是“安富尊榮”,鋪張奢侈;二是“一代不如一代”“一味高樂不了”;三是沒有人才來振作,“內囊卻也盡上來了”。看后文,小說寫賈珍、賈璉之輩,甚而賈政、賈敬等,正是沿著這三個方向滑落下去的。而無論是王熙鳳的“協理”,還是“敏探春”的興利除弊,都無法扭轉這一滑落的大趨勢。從這個意義上講,冷子興的這番話也不妨看作是總綱細化的“附件”。
還有一處是第七回的焦大醉罵:
(焦大)正罵的興頭上,賈蓉送鳳姐的車出去,眾人喝他不聽,賈蓉忍不得,便罵了他兩句,使人捆起來,“等明日酒醒了,問他還尋死不尋死了!”那焦大那里把賈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來,趕著賈蓉叫:“蓉哥兒,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就做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家業,到如今了,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若再說別的,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眾小廝見他太撒野了,只得上來幾個,揪翻捆倒,拖往馬圈里去。焦大越發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眾小廝聽他說出這些沒天日的話來,唬的魂飛魄散,也不顧別的了,便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
從故事發展的角度看,這一筆屬于可有可無的閑筆。但從點醒主題的角度看,焦大的出現有著震撼的效果,具有無可替代的作用。
焦大之罵,把祖輩創業的艱辛與兒孫的忘本敗家毫無掩飾地陳列到了一起,使得“君子之澤”這個歷史性命題得到了凸顯。
焦大所罵,與冷子興的評說,以及門子的“護官符”都不同,其重點放到了賈府后代的道德敗壞,也就是《尚書》所強調的“世祿之家,鮮克由禮。以蕩陵德,實悖天道”方面。而“偷狗戲雞”的種種揭露痛斥語,與前面的寶玉“兼美”之夢,后文的賈蓉見鳳姐,特別是秦可卿之死的一系列曖昧筆墨產生了呼應,從而形成了《紅樓夢》特有的風格。
張:紅學家一般認為,小說中的賈府相當程度上就是在影射曹雪芹自己的家族,在傳統宗法社會背景下,勇于寫焦大醉罵,而且罵的還是家族內部的道德丑事,是很有勇氣的。
陳:王熙鳳對焦大的態度,以及焦大被“捆起來”“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的結局,暗示賈府這樣的“世祿之家”與祖上的精神臍帶徹底斷裂了。富貴難以常保,“君子之澤”的斬斷已成宿命,賈珍、賈璉、賈蓉之流不可挽回地加速墮落下去了。
清代二知道人《紅樓夢說夢》云:“太史公記三十世家,曹雪芹只記一世家。……然雪芹記一世家,能包括百千世家。”所謂“記一世家,能包括百千世家”,就是說它有高度的概括力和典型意義。作品正是在記一世家的衰亡中,道出了封建時代王權政治下“百千世家”因道德淪喪而走向衰亡的普遍規律。
《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名霑,字夢阮,號雪芹等。生于康熙末年,卒于乾隆中期。曹家先世為漢人,明末入滿洲籍,“從龍入關”,立有軍功。曹雪芹祖父曹寅少年時做過康熙的伴讀。康熙朝,曹家深受寵信。在這樣安富尊榮的環境里,曹雪芹出生并度過了他的童年,親歷了秦淮風月的繁華。到他8歲左右,曹家政治靠山康熙駕崩,新帝雍正登基,厄運降臨到曹家。雍正五年,曹被革職抄家,舉家遷回北京,時雪芹約13歲。乾隆初年又經變故,家道徹底敗落。曹雪芹的人生境遇越發困頓潦倒,至晚年已落到“蓬牖茅椽,繩床瓦灶”“舉家食粥”的地步。乾隆二十七年或次年,這位天才文學家留下一部未最后定稿的《紅樓夢》,“淚盡而逝”。曹雪芹的一生經歷了貴族大家庭由盛而衰的巨變。而從古至今,這種巨大落差,既會喚起對往昔美好生活的詩意追懷,又必然引發世態炎涼、人生空幻的感慨與思考。這種切膚之痛與敏銳的藝術觀察力結合起來,就成為《紅樓夢》生命的源泉。
有的時候,年輕的讀者朋友容易一下子就被寶、黛、釵的愛情糾葛吸引住,對作品的理解停留在這個層面上;而另一些朋友也可能對故事的歷史背景更有興趣,于是在索隱的世界中流連忘返。文學閱讀嘛,這都未嘗不可。只是如果對作品更深刻的東西視而不見,那就未免有“入寶山空手而歸”的遺憾了。
張:您的意思是,一般讀者最容易看到的就是《紅樓夢》中的愛情,但只看到愛情,其實無法認識到《紅樓夢》“總綱”的復雜性、開放性,對嗎?
陳:所以,不妨看看《導讀》。
當然,《導讀》中不可能把這些問題展開來講。但是,這些認識,這方面的研究是“導”的支撐。對興趣更濃厚的朋友,那就要通過這本小書結個緣,通過其他渠道再做深入的切磋交流了。“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這是我們共同的期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