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維保
【導 讀】《“紅色經典”的經典化之路》一書,通過對文學周邊文本和傳播歷史的考察,還原出一個歷史語境。文學研究中的歷史化將文學文本轉化為“經學”文本。紅色經典的歷史主義批評和研究,就是在經學的權力話語立場上將特定的文學文本指認為經典文本。
閻浩崗教授在他的學生魏雪的協助下完成了《“紅色經典”的經典化之路》一書。該著作主要選取了《紅巖》《紅旗譜》《創業史》《青春之歌》《李自成》5部長篇小說。將《李自成》列入“紅色經典”,這并非當代文學研究界的共識,因為其他學者提及“紅色經典”時,一般是指“三紅一創,青山保林”這類以中國共產黨直接領導的革命斗爭為題材的作品。閻浩崗列入《李自成》,將其視為“紅色”,可能更看重作者的馬克思主義世界觀和歷史觀;而他理解的“經典”,則意指藝術上精益求精、社會影響巨大、有傳世可能的文學作品。早在十幾年前,他在其第一本論“紅色經典”的專著《“紅色經典”的文學價值》中,就持這種看法。
這本《“紅色經典”的經典化之路》從歷史主義的角度,對上述5部長篇小說之所以成為“紅色經典”進行了闡述,論證了當代“紅色經典”的經典性進程。讀罷該書,筆者印象深刻的主要有以下幾點。
第一,有關“紅色經典”的藝術審美性的論述。藝術審美性,從一般意義上來說,是所有文學藝術作品成為經典的必備素質。浩崗先生緊緊抓住這一點,毫不猶豫地厘定了《紅巖》《紅旗譜》等作品的經典性。眾所周知,自20世紀30年代以來,左翼文學在藝術審美方面一直備受詬病。但是,大部分批評者所持有的藝術審美觀念,不是帶有貴族性的古典主義美學傾向,就是帶有現代精神分析特征的病態的資本主義美學傾向。而浩崗先生所強調的“可讀性”“日常性”和歷史美學,正是從大眾美學和馬克思主義美學的立場,重新闡釋了“文學經典”的美學原則,從而為其論述“紅色經典”的經典性掃清了道路。
第二,關于“紅色經典”傳播接受的論述。在有關《紅巖》的論述中,專門辟出了“《紅巖》的接受與傳播”一節。經過浩崗先生的考察,《紅巖》1961年出版后,中國青年出版社曾作為重點圖書,“動員所有資源,以最高調、最大力度向社會推介這部新作,包括在報刊連載或選載、在媒體發書訊、召集座談會、組織著名評論家撰寫評論文章”[1]42。評論文章在國家級報刊推出,此后又將小說改編為歌劇、連環畫、電影,組織人將其翻譯為外文,教育部門將其列為中小學必讀書目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經典化就是受眾面逐步擴大的過程?!都t巖》等紅色經典作品,正是在數以億計的讀者口中,才完成了經典化的進程。經典,就是那些擁有恒久生命力的文學作品,而大量的不同時代的改編和重寫,無疑延伸了這些文學作品的生命。[1]從這個角度來說,《“紅色經典”的經典化之路》無疑為紅色經典的經典化找到了一個非常有力的論據。
第三,有關“紅色經典”創作過程的論述。在《“紅色經典”的經典化之路》中,作者特別注意對《紅巖》《李自成》等紅色經典創作過程的追溯。在《紅巖》的研究中,作者開辟了“《紅巖》的創作方法與‘修改提升’原則”“群策群力的創作方式”兩節來論述《紅巖》文本的形成過程。作者詳細介紹了《紅巖》三位作者的人生經歷,他們與當時政治意識形態高度一致的創作意圖,以及寫作和出版中參與修改的周邊人物,特別突出了當時的“革命現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創作方法和“集體創作”方式對《紅巖》敘述(包括人物和情節走向)等的“節制”。在有關當代“紅色經典”創作過程中,閻浩崗將創作分為“個人創作”和“集體創作”兩種方式,特別強調了“紅色經典”創作中獨特的集體創作方式。同時,他又將“創作過程”分為兩個階段,一是文本成型之前的創作動機、意圖和準備等前史;二是在文本成型之后的“修改”。而在這兩個階段中,該書對文本成型后“修改”的闡釋耐人尋味。這種對“創作過程”的考察和闡釋,在名義上是對前文本的研究,其實正是通過對文本“前史”的考察,豐富了文本的意義,為準確抵近文本的真理性闡釋提供了基礎。而從經典化的角度去考察,雖然“創作過程”的研究只是“文本的周邊”,但無疑又突破了“文本中心主義”所設置的邊界,將研究深入歷史語境之中,為文本的經典化提供了生產文本的神話土壤。
第四,有關紅色經典文本與紅色歷史的關聯性研究。在《紅巖》的研究中,在有關三位作者的身份、創作過程和動機等的研究中,都特別強調了三位作家的革命親歷者身份,有關紅巖烈士犧牲的“歷史本事”,以及“修改提升”的歷史語境。在《紅旗譜》的研究中,在“癥候式分析:‘高蠡暴動’歷史敘事的含混與裂隙”中,將小說中所呈現的歷史與歷史范疇中的“高蠡暴動”的歷史本事進行了對照,以昭示歷史本事和歷史故事之間的差異性;而且通過對“真實書寫革命與北方農民的關系”的論述,從歷史社會學的角度,還原了北方農村社會的士紳制度、土地制度、俠義文化和差序格局等,并將小說敘事與歷史敘事相對照,以說明小說所寫的社會背景的“真實性”;同時又通過“創作動因與動機”的考察,再現了《紅旗譜》創作的真實歷史語境。在《創業史》的研究中,二位作者通過“宏闊的視野與深邃的筆力”一節,論述了《創業史》對宏大歷史——十七年農村社會主義改造運動的“真實再現”,以及這部小說對“社會歷史規律”的真實“把握”。在《青春之歌》的研究中,則通過這一文本的社會歷史獨特性和自傳性的強調,將這部小說納入歷史的領域中去考察。在《李自成》的研究中,通過“《李自成》的思想藝術成就”,將文學想象中的李自成納入歷史敘述中考察;而且閻浩崗還從文學史的角度,論述了李自成的形象在當代文學史中的價值。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看到《“紅色經典”的經典化之路》的論述內容主要可以分為兩大部分:一是作者對《紅巖》等“紅色經典”的藝術審美性的判斷,最大限度地與“歷史”關聯了起來。其藝術性,如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故事情節的設置,都因為它們作為“革命烈士”或“革命史”,而被創作主體進行了特定的書寫。同時,在作品的題材選擇和表現內容上,大多以真實的革命歷史為主。每一部紅色文學作品的后面都有一段真實的歷史,而且作家在表現這些紅色革命歷史的時候,也要求最大限度地抵近歷史(革命的過去史和革命的現在史),小說敘事與歷史本事的對應性是“形成”這些小說的現實主義美感的關鍵性因素。而所謂的“現實主義”,無論是從中國儒家道統還是從“革命現實主義”來說,對“歷史真實”的抵近,都是其最為重要的構成。顯然,沒有對所謂“歷史本事”的精確再現,就沒有現實主義;同樣,沒有對世俗歷史的“天命”的把握,也沒有現實主義?!丁凹t色經典”的經典化之路》對《紅巖》《紅旗譜》《創業史》《青春之歌》《李自成》這5部作品“紅色經典”的命名和藝術審美性的厘定,正反映了閻浩崗對現實主義的歷史主義本質及其作為經典標準的認同。二是這部著作對《紅巖》等“紅色經典”的研究中采用了乾嘉學風。乾嘉學風的標準動作就是對歷史典籍的訓詁、??焙唾Y料的整理考訂。在《“紅色經典”的經典化之路》中,就具體體現為對作家創作中的帶有親歷性質的體驗的考證,對不同版本文本修改中的字詞句等的考訂,對文學文本中所述歷史事件的考證,對文本生產中各個參與者的考證,對傳播中的社會語境和報刊載體的考證,以及對文本形成中的整體的歷史文化氛圍的描述和考訂,等等。閻浩崗等二位研究者充分發揮了他們在資料收集和整理方面的功夫,極大地拉近了紅色經典與紅色革命的距離,幾乎是將文學文本當作歷史文本來研究了。
而無論是紅色經典文本敘事的歷史關聯性研究,還是對紅色經典文本之周邊文本的疏解,都帶有歷史主義的特征。這是一種在文學批評和文學研究中常見的歷史主義沖動。在《“紅色經典”的經典化之路》中,二位作者顯然很好地繼承了蔡元培和胡適的傳統。但是,需要指出的是,這種將文學生產過程、文本的敘事、傳播過程和接受過程完全置于歷史語境之下的研究,顯然對作家創作和構建文本,以及研究家闡釋文本的審美內涵,都很不利。因為它混淆了文學想象和世俗歷史的界限,將文學文本擴展為文化文本,不但拘束了作家的想象力,而且也分散了文學研究的注意力。
但是,歷史主義的研究方法及其所產生的批評文本和研究文本,對研究文學文本的經典化及其經典化的過程,特別是提高文學文本的地位,卻大有裨益。通過《“紅色經典”的經典化之路》的研究,我們可以看到,并不是所有《紅巖》那個時代的文學文本都能夠成為“經典”,只有那些作者有獨特追求、有精品意識、作品藝術上有獨特性且社會影響巨大而又與紅色歷史實現某種程度上的“掛鉤”的文本,才能夠成為“紅色經典”,而且并不僅是像20世紀30年代左翼文學創作中那樣只是“紅嘴唇”“紅尾巴”就可以成為“紅色經典”,而是要將革命的意識形態和紅色革命的歷史完全融會于文學創作的血液里,融會于整個敘述的細節中,融會于整個文本生產和傳播的過程中。在經典形成的過程中,文學作品的選題、人物形象的塑造、故事情節的構建,以及文學文本的生產過程、傳播過程和接受過程,都必須籠罩在紅色意識形態的文化中,才能成為經典。在作家創作的過程中,創作主體都必須具備表現紅色革命歷史的創作動機和意圖,都必須具備紅色歷史的具體體驗;就是沒有體驗,也應如柳青那樣通過深入生活的方式獲得體驗,而且在文本的生產過程中,參與主體(如編輯和身邊的朋友等)都必須自覺地用來自“現實歷史語境”的意識“規訓”創作主體。由此,“文學的經典化”遂演變為一場“歷史化”運動。陶東風說:“文學經典并不是普遍的藝術價值的體現,相反它不僅體現了特定階段與時代的文學規范與審美理想,同時也凝聚著文化權力。”[2]正是通過這場“歷史化”運動,歷史與文學之間的界限被打破并實現了互動,歷史文本完美地介入了文學敘事,而同時文學也介入了歷史敘事。
當“十七年時期”的紅色革命文學在歷史的視野中由文學文本轉化為歷史文本,是否就能說明其為“紅色經典”呢?答案是肯定的,但是還有一層窗戶紙沒有捅破,那就是“歷史”與“經典”能夠等同的問題。由《“紅色經典”的經典化之路》可知,在《紅巖》《紅旗譜》等的創作中,無論是在文本之內還是在文本的周邊以及在傳播史和接受史中,自始至終聚焦于中國紅色革命的歷史和中國紅色革命的現實。它們既是紅色革命歷史在文學文本的再現,也是紅色革命歷史想象在文學文本中的體現。而從《紅巖》等作品的創作語境來看,這些文本正是共和國初期紅色政權意志的體現。《“紅色經典”的經典化之路》這部學術著作,看上去是從藝術審美、傳播、接受等方面論述了《紅巖》等5部紅色文學文本的經典性,而實際上,它構筑了一個關于紅色文學文本的“經典化敘事”,生動地講述了一場“經典指認”活動的歷史細節。因此,在歷史的視野中,就沒有必要去闡釋文學的審美價值了,因為文學中的每一個細節都轉化成了歷史的細節,而歷史細節中所留下的“罅隙”也會成為歷史研究新的生長點。從這個角度來說,閻浩崗及魏雪在《“紅色經典”的經典化之路》中對《紅巖》《創業史》等艱苦研究,實際上是增值了歷史的意義,而不是文學的意義。當然,它對紅色文學的經典化顯然是有效的。
注釋
[1]方維保.論“大學課堂”與新文學的“經典化”[J].文藝爭鳴,2019(2).
[2]陶東風.文學經典與文化權力(上)——文化研究視野中的文學經典問題[J].中國比較文學,20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