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鈺?湖北省武漢市漢陽區檢察院第一檢察部檢察官?
以前的年輕人喜歡讀偵探小說,當下的年輕人喜歡玩密室逃脫、劇本殺,本質上都是從對細節的分析和推理中獲得智力成就的快感。而我們刑事檢察官不花錢就能體會到這種快樂——將零散的證據進一步拆解,挖掘出與案件事實最關聯的部分,按照法律事實的框架重新構建,用一份份起訴書將有罪之人繩之以法,用一張張不批準逮捕決定書、不起訴決定書讓無罪之人得以釋放?;叵胱约航浭值纳锨鸢讣?,往往是證據中的細節決定了案件的走向。
強奸案可謂是證據最薄弱的案件類型之一,是否發生性關系的證據一般都還比較扎實,但對于是否違背婦女意志,當事人雙方往往各執一詞,尤其是對于反抗程度不是特別激烈的案件,如果不能把握住關鍵細節予以認定,很有可能會引發巨大爭議甚至輿情風險。
我曾辦理過一起強奸案,男女雙方通過網絡認識,案發之前未曾見面,兩人聊天時,男方主動提出要追求女方,女方則讓男方先出5000元表達誠意,男方答應了,但說要上門給錢,于是女方告知了自己的地址。然而,男方到女方家中后,與其發生了性關系。幾個小時后,女方向警方報案。警方調查時,雙方都認可發生過性關系,但對于發生性關系到底有沒有違背女方的意志,當事人雙方出現完全矛盾的說法。由于這起案件涉及金錢往來,也是女方主動告知男方自己住址并同意其上門,那么這起案件到底是有預謀的強奸案還是金錢交易未遂之后的誣告,需要進一步查證。
通過查閱聊天記錄,我發現在兩人相識的短短幾天時間內,男方反復提起要和女方睡覺的請求,但都被女方拒絕了。案發當天,女方明確告知男方自己處于生理期,而且自己同住的閨蜜半小時后就要回家,并且她同意男方上門給錢但不同意發生性關系。另外,根據男方供述,案發當日,自己取了3000元現金準備給女方,但在調取男方名下銀行卡的交易記錄后,我們發現男方當日并無任何取現記錄,男方所說的另一些情況也不屬實。雖然男方自始至終不認罪,但在確鑿的證據面前,仍然受到了法律制裁,最終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六個月。
隨著城市道路監控設備的鋪設,很多犯罪行為能被迅速發現,但有時因為距離太遠或者其他因素影響,只能看到作案經過,不能直接鎖定犯罪嫌疑人。而犯罪嫌疑人也會抱著搏一搏的心態,辯稱自己不在現場,案件辦理就容易陷入僵局。
我曾辦理了一起盜竊案。被害人忘記鎖車門,車內電腦被人盜走,嫌疑人到案后,堅持說案發前在武漢一個工廠打工,案發前一天已經乘坐大巴車離開武漢回老家,有不在場證明,但他拒不提供所謂打工的地址和乘車的地點,而公安機關調取的現場視頻中只能看到有人偷了東西,不能確定視頻中的人就是嫌疑人;調取的銷贓視頻只能反映他將電腦賣了,不能直接說明東西是他偷的。
面對這種“幽靈抗辯”,是否要冒險逮捕?我不敢擅下決定,只能繼續從已有的證據中追蹤蛛絲馬跡。很快,我發現嫌疑人微信記錄中的共享單車訂單支付時間與作案時間基本吻合,后來通過嫌疑人手機中的騎行記錄,我們發現案發當日凌晨,嫌疑人騎自行車到達被害人停車的酒店停車場附近,之后又騎自行車離開。這一細節有力反駁了嫌疑人一開始的說法,我也吃下了一顆定心丸,順利地將他批捕起訴。
還有一起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的案件讓我印象也很深刻。張敬力(化名)開了十幾年的廠子,因經營不善拖欠了30多名工人共50多萬元的工資,工人們紛紛前往勞動監察部門報案。勞動監察部門立案后,指令張敬力限期支付工資??伤葲]有在期限內支付工資,也不接勞動監察部門工作人員的電話和回復短信。據此勞動監察部門認為他有逃匿的行為,隨后將該案移送司法機關處理。收到案件時,我發現工資已經全部結清了,工人們對張敬力也沒有什么意見,似乎可以認定張敬力構成犯罪,并從輕處理,但一張授權委托書讓案件走向發生了改變。
從公安機關調取的一張蓋有工廠公章的特別委托授權書中,我發現工廠委托報案的一名工人全權處理拖欠工資事宜,而時間就在勞動監察部門指令張敬力支付工資的次日。通過進一步核實仲裁調解書和法院執行通知書,我發現指令書下發的20天后,張敬力的兒子,同時也是工廠的經理參與了勞動仲裁。
幾個月后,法院根據仲裁結果將工廠拍賣執行了工資。形式上,張敬力確實未能按期支付工資,不接電話不回短信,但實質上他已經在安排人員積極處理勞資糾紛,這種情況無法認定他是在逃匿,也就不能認定他有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的行為。最終我們依法認定他無罪,對他作出了法定不起訴決定。
犯罪時層級分明,到案后互相推諉,這種逃避打擊的做法在共同犯罪中屢見不鮮,尤其是在犯罪嫌疑人沒有同時到案的情況下更為明顯。作為檢察官,我們不能只聽信部分嫌疑人的一面之詞,否則可能將主犯錯認成從犯,釀成量刑畸輕的后果。
2021年辦理的一起組織賣淫的案件,公安機關現場只抓了接待、財務等員工,幕后大老板尚未到案,其中一名男子自稱也是一名接待,其他幾個接待負責把客人從門口接到樓上,自己則負責安排到樓上的客人們選擇賣淫女,同時幫老板代發工資。同案犯們跟他講的差不多,只有一個賣淫女自稱是被該男子招聘過來的,隨后公安機關將這名男子以涉嫌協助組織賣淫罪移送審查起訴。
由于該案涉案數額高達200多萬元,如果認定他協助組織賣淫,他可能會被判六年左右的有期徒刑,而如果認定組織賣淫,刑期將高達十年。賣淫女陳述的被他招聘的細節引起了我的懷疑。為了查清楚他的身份,我花了幾天時間把公安機關移送的幾十個G的手機取證內容從頭到尾查閱一遍,終于在一個網絡聊天群中發現了蛛絲馬跡。群成員只有該男子、老板以及另外一名未到案的總監,聊天的內容除了圍繞如何提高團隊業績以外,我們還發現該男子在群里邀約過多名賣淫女到自己團隊工作,并許諾分成。就這樣,我們最終鎖定了這名男子的主犯身份,成功以涉嫌組織賣淫罪起訴該名男子。
基層檢察院辦的刑事案件絕大多數都是這類沒有驚心動魄情節的普通案件,所以常有人戲稱我們也是“司法流水線上的工人”,按部就班地完成逮捕起訴工作,但終究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個活生生的當事人,不挖深、挖透案件,既對不起當事人,更對不起這份職業。古人常說明察秋毫,放在今天就是要求司法工作者在把握案件大局的同時注重細節的審查,唯有這樣,才能真正做到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