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榮 何宇
【摘 要】確立自治、法治與德治在鄉村治理中的地位,對于“三治結合”的構建具有重大意義。自治、法治與德治并非同一層面的治理方式,自治具有獨立性,是高位階的治理方式,居于核心地位,這一核心地位的確立源自新時代“以人民為中心”思想的確立,法律法規與中央文件的明文規定,以及鄉村治理實踐的偏移。法治與德治不具有獨立性,居于次優的平等地位,前者是鄉村治理體系構建的保障,它要求鄉村自治不得逾越法律邊界,法治政府的成立需去行政化,而重點在于約束村委會的行為;后者是鄉村治理體系構建的輔助,它一方面可以彌補法治的缺失,另一方面又可以修正法治的不足。
【關鍵詞】三治地位;層次化;核心;保障;輔助
【作 者】何立榮,法學博士,廣西民族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何宇,廣西民族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廣西南寧,530006。
【中圖分類號】D63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22)02-0008-0007
一、問題的提出:“三治結合”的時代步伐
自2013年起,浙江省桐鄉市在全國率先開展自治、法治、德治結合(以下稱“三治結合”)的基層社會治理探索實踐,短短幾年時間便取得了顯著成效,為全國各地的鄉村治理樹立了典范,“三治結合”的治理模式也上升為國家認同的典型性經驗,并成為一系列國家級文件中的重要內容。例如,2017年6月12日,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的《關于加強和完善城鄉社區治理的意見》中指出,“要健全、完善城鄉社區治理體系,就應當促進法治、德治、自治有機融合”。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加強農村基層基礎工作,健全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鄉村治理體系”。2018年1月2日,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的《關于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意見》則指出,鄉村治理“堅持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確保鄉村社會充滿活力、和諧有序”,并提出要“提升鄉村德治水平”。2019年6月23日,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的《關于加強和改進鄉村治理的指導意見》強調,“建立健全黨委領導、政府負責、社會協同、公眾參與、法治保障、科技支撐的現代鄉村社會治理體制,以自治增活力、以法治強保障、以德治揚正氣,健全黨組織領導的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鄉村治理體系”。2020年3月25日,中央全面依法治國委員會印發的《關于加強法治鄉村建設的意見》進一步強調,“堅持法治與自治、德治相結合。以自治增活力、法治強保障、德治揚正氣,促進法治與自治、德治相輔相成、相得益彰”。2021年4月29日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鄉村振興促進法》(以下稱《鄉村促進法》)更是旗幟鮮明地指出了:“要建立健全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鄉村社會治理體系。”
當下,學者們也緊隨中共中央、國務院各類文件的重要指示與基本精神,紛紛為“三治結合”進言獻策,并提出建立“三治結合”的現代鄉村治理體系,須以法治“定紛止爭”、以德治“春風化雨”、以自治“消化矛盾”,實現鄉村善治的最終目標。[1]但是,隨著“三治結合”的深入推進,在鄉村治理實踐中也暴露了一系列問題,例如,以村民委員會為自治體的村民自治正處于發展瓶頸狀態,民主決策、民主管理的內容產生異化,民主監督流于形式,甚至有學者直接宣告“自治已死”。[2]因此,部分學者表示擔憂,他們認為,“三治是內容,融合是方法,三治不是單獨支撐鄉村治理的現代化體系,探討三治如何進行融合十分必要,無論是自治、法治還是德治都是相互貫穿、聯系的”[3]。筆者對此深以為然,尤其是當下“三治結合”被賦予過多的行政化色彩,使“三治結合”淪為形式主義的創新,甚至與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基本要求相悖。
為了使“三治結合”的鄉村治理體系建設體現時代意蘊,同時也為鄉村振興的實現提供方法論工具,我們必須要重新審視“三治結合”的基本內容,尤其是要厘清自治、法治、德治在鄉村治理體系中的地位,從而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最后一公里”的生機與活力。筆者擬在梳理、分析學界有關“三治”地位的既有觀點基礎上,提出并論證本文觀點,為“三治結合”在鄉村治理中的轉型與發展提供理論支撐,從而盡快落實鄉村振興的戰略部署。
二、確立“三治”在鄉村治理中地位的基本前提
(一)“三治”地位的學界現狀
目前,學界對于“三治”地位的研究呈現百花齊放的景象,并形成諸多觀點,但歸結起來主要是從兩個維度展開探討。其一,平面式地探討自治、法治與德治在鄉村治理體系中地位,彼此間沒有高低或主次關系,三者各司其職,在不同領域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合力發揮治理效果。例如,有學者指出“在鄉村治理體系中,自治是根本目標;法治是自治、德治的保障;德治是自治、法治的基礎。其中,德治重點解決治理主體思想精神層面的素質修養問題;法治重點解決治理的現實依據和手段問題;自治重點解決治理的具體形式和載體問題”。[4][5]另有觀點認為,“自治是法治與德治的目標,法治是自治與德治的邊界和保障,德治是較高追求,對自治與法治形成有力補充”[6]。與之類似的觀點則將德治視為鄉村治理體系的價值基礎和道德支撐,[7]一同發揮“三治結合”的功能。
其二,階層式地探討自治、法治與德治在鄉村治理體系中的地位,即他們認為,三者不是同一層面的治理方式,彼此之間有高低或主次關系。例如,有學者認為,“在設計鄉村治理體制時要以自治為基礎、以法治為原則和以德治為特色,實現三者之間的有機協調”[8]。很明顯,該學者將法治視為最高層次的治理方式,自治次之,德治則處于治理的末端。另有部分學者則主張,“三治”在鄉村治理體系中形成一體兩翼的關系,缺一不可,[9]即自治是鄉村治理體系的核心;法治是鄉村治理體系的保障;德治是鄉村治理體系的價值導向標和支撐器。[10]
應當說,上述觀點都不乏正確性的一面,1但在論證邏輯的嚴謹性與結論的科學性方面實有進一步商榷的必要。其一,也是最根本的問題,自治、法治和德治到底是同一層面的治理方式,還是彼此間存在位階關系?在這一點上,上述任何一方學者要么閃爍其詞,要么避而不談。其二,即便部分學者在同一維度下探討自治、法治與德治的地位,但卻在“三治”所扮演的角色,或其所承擔的功能上得出不同結論。例如,法治在治理體系中應當定位于治理原則還是治理保障;德治到底是治理特色還是有力補充,這些結論不免令人疑惑。本文認為,要想準確界分“三治”在鄉村治理體系中的地位,首先就是要厘清三者的內涵,否則對于“三治”地位的探討要么是“空中樓閣”,毫無根基;要么是“水中月、鏡中花”,虛無縹緲。3876CA60-B071-4151-9145-57F58D17EFB6
(二)“三治”內涵的必要厘清
1.自治。中國自古就有基層自治的傳統,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家戶制度傳統和儒家意識形態的影響,家戶制的特點決定了國家治理無須下鄉直接管理;[11]儒家意識形態的教化作用在群體中生成“家訓”“族規”,這些內生性產物具有強大的自治力和穩定性。[12]22現代社會的自治,簡單來說就是自我治理,具體到鄉村治理體系中便是村民自治,這被譽為是中國農民的實踐創舉,當然也是我國民主政治在鄉村治理領域的具體表現。自1998年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以下稱《村委會組織法》)起,以村民權利為本位的基層群眾自治制度就正式建立了。目前,村民自治主要以村規民約為治理依據,在村民委員會的帶領下進行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務,國家對農村社會不再直接管理,從而減輕村級行政負擔,提高鄉村治理效率。由此可見,自治是一個與他治相對應的范疇,即便沒有外部的法律強制或道德制約,依然能夠實現自我管理與自我教育,自治本身就能夠進行單獨治理。[13]這種自治實際上也體現了人類社會最有力的實踐力量,無論從最初的原始部落,到后來的現代社會鄉村,乃至大到一個民族、一個國家,自治都沒有消失。盡管進入新世紀以來,村民自治在實踐治理中存在的問題愈發突出,如何解決這些問題已經成為農村基層工作中的首要任務,甚至成為重構鄉村治理體系的核心問題。因此,自治作為人類文明進步的基礎性動力和秩序,不僅不應當被舍棄,反而應賦予其新的生命,讓其履行新的使命。
2.法治。所謂法治,乃是依法律而治理。中國古代的“法治”與現代法治大不相同,彼時的“法治”是君主統治下的工具,是為統治者服務的。現代法治發軔于西方,是民主政治的產物,它意味著法律至高無上,人人都應受法律統治,任何人或組織都不得僭越法律。
1997年黨的十五大正式提出“依法治國,是黨領導人民治理國家的基本方略”,2014年十八屆四中全會首次以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為主題,明確了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基本方略和戰略目標。法治中國作為現代中國的一種政治表達,必須從主體、客體、時間和空間四個維度來研究其創新性的邏輯理路與實踐出路,當然核心要義是“良法善治”。鑒于此,在國家層面的法治基本特征應當包括以人為本、依法治理和公共治理,并且最終實現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的形成。但是,具體到鄉村治理體系,法治思維可能需要適當的轉化甚至細化:第一,鄉村治理體系中的法治不僅表現為一般意義上的制定法或村規民約,更重要的是指一種法的精神,以此確立治理底線,劃定治理規則;第二,以法治思維限制基層政府權力,避免鄉村治理的行政化趨向;第三,以法治思維在主體維度約束村委會行為,發揮民主監督作用,避免村主任治村的格局。
3.德治。德治源遠流長,最早或可追溯至周天子時期“明德慎罰、以德配天”的基本思想。漢代之后,隨著儒家思想的傳播與滲透,德治思想逐步成為中國古代國家治理的基本方略,而在基層社會中,與德治相對應的道德規范又具體表現為“三從四德、三綱五常”等價值觀。
現代意義上的德治也是通過道德規范來約束人們的行為,從而實現社會秩序的治理觀念與方式,但在道德的具體指向上與古代儒家思想中的道德規范并不完全相同。現代德治所依憑的道德是具體個性的,對應著一個人的權利和義務,是一個被內化和承認的過程。[6]在鄉村治理體系中,德治主要依托傳統優秀文化和現代思想資源,注重道德的教化作用,從而形成村民共同體意識。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強調的,“治理國家、治理社會必須一手抓法治、一手抓德治,既重視發揮法律的規范作用,又重視發揮道德的教化作用”[14]。道德的教化不能孤立于法律或制度而存在,但它又并非單純地依靠外力可以推動,而是更加注重個人內心的敬畏感,使人信服。由此可見,德治是一種柔性治理方式,通過“提高社會的文明程度,為全面依法治國創造良好的人文環境”[15]134。簡言之,現代意義上的德治是在法治框架下運行的。
綜上所述,在鄉村治理體系中,即便沒有法治與德治的治理方式,自治依然能夠單獨實現,因為它主要依靠村民的自我管理、自我教育和自我約束,只不過這種自治是不完整、不充分的。反之,法治的施行不僅需要有明確的法律規定,還必須有公正的執法主體,否則難以為繼,“徒法不足以自行”正是這個道理;而德治同樣需要鄉村組織的支持或引領,否則只能淪為一種意識或精神,也無法成為一種治理方式。[13]故而筆者認為,自治、法治與德治絕非同一層面的治理方式,申言之,自治具有獨立性,是高位階的治理方式,居于核心地位;法治與德治由于不具有獨立性,只有與自治配合才能實現治理效果的最大化,因此居于次優地位。
三、“三治”在鄉村治理中地位的確立與證成
如前所述,自治、法治與德治并非同一層面的治理方式,自治是“三治”的核心。那么是否確如部分學者所言,“三治”之間是一體兩翼式的關系呢?筆者認為這種比喻并不恰當。首先從外在形式上看,“一體兩翼”仍然是平面式的,并未凸顯自治的核心地位,此外,如上文所述,自治具有獨立性,即便沒有法治與德治這“兩翼”,其治理效果雖然會受到一定影響,但不至于喪失治理效能。其次從內容上看,我們強調法治與德治兩手抓、兩手都要硬,但在現實治理中通常很難實現二者的動態平衡,而“一體兩翼”在現實中則始終具有平衡性、穩定性,否則我們幾乎無法想象飛鳥或飛機將如何在高空中飛行。
本文擬用托盤天平的構造來比喻“三治”的地位:自治居于核心地位,是鄉村治理體系中的基石,猶如托盤天平的底座;法治與德治分立托盤天平的兩端,在理論上處于平等地位,但在現實治理中分工不同,法治在鄉村治理體系中發揮保障作用,而德治只起到輔助作用,并且需要在法治的框架下運行;中間刻度盤上的指針則是對治理效果的直觀顯示,在現實治理中往往難以保持法治與德治的完全一致,因此指針會左右搖擺,我們通過調節游碼實現天平的平衡,即治理效果的實現。
(一)自治是核心3876CA60-B071-4151-9145-57F58D17EFB6
自治之所以能夠成為鄉村治理體系中的核心,主要原因在于以下三點:
其一,新時代“以人民為中心”思想的確立。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習近平同志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八個明確”和“十四個堅持”都強調“以人民為中心”,并對“以人民為中心”思想的豐富內涵作了深入闡述。目前,“以人民為中心”的思想已經形成了完整的理論體系,而具體到社會治理層面,“最重要、最基本的群眾工作在基層,最艱巨、最繁重的任務同樣在基層,提高基層治理水平是提升社會治理水平的關鍵之舉”[16]42。在每一個鄉村內部,都要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抓住廣大村民最關心、最直接、最現實的利益問題,只有這樣才能讓村民成為推動鄉村治理現代化的參與者。我們在治理過程中攻克了最主要的矛盾,村民的獲得感、幸福感和安全感就得以實現,而這恰是“以人民為中心”思想的時代彰顯,其實質就是為人民謀幸福。
唯物史觀認為,人民群眾是歷史的創造者,是推動社會發展的根本力量。新時代“以人民為中心”的思想繼承并發展了唯物史觀中的“人民主體論”,強調人民群眾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力量”,堅持以人民為中心就是要堅持人民主體地位,把人民利益放在最高位置,依靠人民發展,發展成果由人民共享。村民是鄉村治理的主體,也是鄉村治理中的最小單位,只有充分給予村民自治空間,才能讓每一個村民樂于推動鄉村發展,從而最大限度地實現自我管理、自我教育和自我服務的自治本質。
其二,法律法規與中央文件的明文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以下稱《憲法》)第111條規定,村民委員會是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村委會組織法》第1條、第2條進一步規定,保障農村村民實行自治,由村民依法辦理自己的事情,發展農村基層民主;村民委員會是村民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務的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實行民主選舉、民主決策、民主管理和民主監督。上述規定為自治在鄉村治理體系中的地位提供了憲法和組織法上的依據。新近頒布的《鄉村促進法》在這方面做了更為詳細的規定,如第42條規定:鄉村基層黨委領導下的村民自治;第44條規定:地方各級政府應健全農村基層服務體系,夯實鄉村治理基礎;第45條規定:鄉鎮政府應增強村民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務、自我監督能力。此外,在黨的十九大之后,中共中央各種文件無論是體系、體制還是機制,順序均為自治、法治、德治。[17]由此可見,中央制定國家政策時也將自治視為核心內容。例如,2018年9月26日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的《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年)》強調,“堅持自治為基、法治為本、德治為先,健全和創新村黨組織領導的充滿活力的村民自治機制”。所謂“自治為基”,實際表達的就是自治在鄉村治理體系中的基石作用,占據核心地位。
其三,鄉村治理實踐自治方向的偏離。如前所述,“三治結合”正面臨著治理的行政化趨向,其中一環便在于自治。在個別地方,鄉村自治異化為“村干部自治”,所謂的民主決策、民主管理流于形式,基本是由一個人或幾個人“拍腦門”決定的,從而導致拉幫結派、專斷獨行等現象發生,甚至在個別地方,鄉村自治組織甚至被黑惡勢力滲透。[10]再比如,有的村干部在化解村民矛盾、協調各方利益時,存在不作為、懶作為、亂作為等問題,甚至還出現以權壓法、徇私枉法等違法行為。[5]而絕大多數村民在遭受不公正待遇時,往往呈現兩種極端:一是態度冷漠,或許他們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畢竟在現實中,普通村民與村干部“硬碰硬”往往沒什么好結果,類似事件的發生確實不在少數;二是陷入“信訪不信法”“大鬧大解決,不鬧不解決”的錯誤觀念,正是由于個別村委會、村干部在自治過程中沒有依法辦事、違規違法,沒有盡到模范帶頭作用,讓村民在認知上產生偏差,認為“依法難辦事”“守法沒意義”,間接導致了老百姓上述錯誤觀念。總之,現實中的鄉村自治,有的時候并沒有呈現國家和人民期待的圖景,樹立正確的自治核心觀尤為迫切。
綜上所述,新時代“以人民為中心”思想的確立要求我們應當以自治為核心;法律法規與中央文件的明文規定要求我們必須以自治為核心;鄉村治理實踐的偏移要求我們不得不以自治為核心。
(二)法治是保障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法律是準繩,任何時候都必須遵守。”[18]《憲法》也規定,任何組織或個人都不得有超越憲法和法律的特權。從形式上看,國家法律作為普適性的準則,在鄉村治理語境中同樣不得違反,不得觸碰其底線。從實質上看,國家法律相當于為鄉村自治劃定了邊界,只有那些符合法律規定的自治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自治,也只有嚴格執行法治,才能從根本上保障鄉村社會的公平正義,從而構建秩序穩定的鄉村治理格局。根據筆者上文對法治內涵在鄉村治理語境下的理解,法治的保障作用應當從以下三個層面實現:
首先,鄉村自治不得逾越法律邊界。盡管自治在鄉村治理體系中居于核心地位,但也必須受到法律的約束,上文提到的自治實踐中產生的偏差也恰好印證了這一點。一旦法治被破壞,意味著托盤天平的一端完全被毀滅或舍棄,那么在天平的另一端,無論我們如何發揮德治的作用,天平指針永遠都不可能停留在刻度盤正中間,甚至連基本的平衡都無法實現,治理效果可想而知。或許我們可以采用一種極端的做法,即一并舍棄德治,但如前所述,這種狀態下的鄉村治理體系是不完整、不充分的,就好比托盤天平的兩端沒有任何治理內容,唯獨剩下“巋然不動”的底座——自治,顯然不利于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實現。
其次,法治政府的基本要求就是去行政化。由于中國城鄉二元分割的體制,導致城鄉區域的協調發展極其不充分,村民的基本公共服務無法得到有效保障,甚至存在基層政府對村民“亂收費、亂罰款、亂攤派”的行為。筆者所指的法治政府建設,一是要求政府官員在特定的治理事項中依照法律法規辦事,去除“不作為、懶作為、亂作為”等不良作風,充分考慮民情、民意、民愿,真正體現民主決策、民主管理、民主監督,讓老百姓信法、守法;二是政府本身也要依法履行職能,努力促進城鄉一體化和基本公共服務均衡化,一應滿足鄉村治理的各項需求,這些需求不僅包括醫療、教育等基本公共服務,還包括公共文體服務等。3876CA60-B071-4151-9145-57F58D17EFB6
最后,法治重在約束村委會行為。從宏觀上看,法治為自治劃定邊界;從微觀上看,法治實則是為了約束村委會的行為。因為在鄉村治理體系中,村民自己雖然是治理主體,但村委會在自我管理、自我決策、自我服務中卻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尤其在民主選舉之后,村事務的實際掌控者就是村主任及主要領導班子,上述人員只要有一念之差,鄉村自治的整個方向都會走偏,就會出現權力濫用、以權壓法、徇私枉法等現象,甚至演變為黑惡勢力。從近年來掃黑除惡專項斗爭中看,村支書、村主任被作為“村惡”“村霸”處理的案件也不少,[19]中共中央也相繼出臺《關于持續防范和整治“村霸”問題的意見》《關于加強訴源治理推動矛盾糾紛源頭化解的意見》等重要文件。所以,以法治約束村委會行為,實際上是為了預防自治的偏差,從而真正實現民主決策、民主監督、民主管理。
(三)德治是輔助
根據筆者上述觀點,德治與法治在鄉村治理語境下是同一維度或同一層面的治理方式,中共中央也曾明確作出指示,“法治、德治兩手抓,且兩手都要硬”。但道德在調整社會關系上比法律更寬泛,同時在治理效果上,道德具有比法律更加柔和的一面。因此,德治是鄉村治理體系中的輔助工具,它一方面可以彌補法治的缺失,另一方面又可以修正法治的不足。
眾所周知,法治是規則之治,鄉村治理的法治要義也是通過法律規范的外在約束,將鄉村自治中可能出現的超越內部規則邊界的行為加以約束,從而帶動外部規則體系的形成。與此同時,我們也應當看到,即便鄉村治理體系中的法治也并非必然表現為普遍意義上的成文法,否則可能與“法制”無異;這里的法治當然也可能是抽象層面的法的精神或村民對法的意識,但無論如何,法治屬于“硬治理”已達成共識。[3]既然是“硬治理”,必定存在諸多條條框框,一旦受制于規則的牢籠,就很有可能陷入“一葉障目”“掛一漏萬”的境地,這也恰好印證了“法律相對于社會發展不可避免地具有滯后性”這一論斷。此時,最直接的方式或許就是重新制定規則,對于缺失的部分,我們根據當下鄉村治理現狀予以彌補;對于與鄉村治理現狀相沖突或者可能造成極大不適應的,則予以修正。但現實并不允許我們這樣做,已有學者對此做出回應,“實施法治,則法律安排成本相當高;如果要嚴格實施法律,也需要專門的機構、專業的人才,因此法治實施成本也很高”[13]35。筆者對此深表贊同,也即在鄉村治理體系的構建中,法治作為保障手段本身就具有高成本性,因為鄉村治理本身就是一個龐大的體系,其治理涉及經濟、文化、生態等方方面面,與之相關的法律法規也是五花八門,如果一旦出現治理弊端,我們又訴求于規則本身,可能是鄉村振興無法承受之重。
習近平總書記曾明確指出,“我國當下的治理體系,正是在歷史傳承、文化傳統、經濟社會發展的基礎上長期發展、循序漸進、內生性演化的結果”[20]5。由此可見,在鄉村治理體系下,脫離鄉村社會內在的根基,轉而盲目推行法治建設很有可能適得其反,我們離不開歷史的傳承、文化傳統的滋潤,更需要自發性的道德教化作用。鄉村治理語境中的德治,就是依托傳統優秀文化,輔之以鄉村當地村規民約、風俗習慣,遵循著“熟人社會”的邏輯,實現治理效果的成型與穩定。故而德治也被稱為“軟治理”或“柔性治理”,德治之下的鄉村也被稱為“禮治社會”,“禮并不是靠一個外在的權力來推行的,而是從教化中養成了個人的敬畏之感,使人服膺”。[21]72道德的內生性、自發性決定了德治具有低成本性,那么這種“廉價”的德治是否可以修正法治的不足,甚至彌補法治的缺失?筆者認為,答案是肯定的。理由在于,在鄉村治理體系下,法治的缺失或不足,很大程度上歸結于法律實施受到限制,而法律的實施一方面需要獲得村民的認同感,也即這些法律規定本身需要與鄉村治理相匹配,另一方面也需要一批法律素養較高的執法者,但是在鄉村治理實踐中,恰好上述兩點我們無法在短期內實現,而德治卻能對此予以有效的彌補。因為鄉村在長期發展和轉型中形成了地域性很強的民風民俗,這些民風民俗已經成為促進鄉村發展的一種軟實力,[22]內化于心且外化于行。除此之外,法律法規的滯后性也是導致鄉村治理體系下法治缺失或不足的原因,但道德的內生性與自發性可以有效化解治理的滯后性,因為它始終貫徹“熟人社會”的治理邏輯,長期遵守的村規民約、禮教風俗早已在當地百姓心中形成烙印,并始終與村民自治方向保持一致。
四、余論:“三治”地位的確立對“三治結合”鄉村治理的意義
“三治結合”的治理范式源自對鄉村治理實踐經驗的總結與提升,業已被證明與中國鄉村治理歷史與現實相契合。但隨著現代基層治理重心下放的趨勢不斷明顯,作為國家治理體系中最基本的單元也正面臨著前所未有之挑戰,如何適應鄉村治理的需求,是當下鄉村治理語境中無法回避且必須解決的問題。以自治為核心、法治為保障、德治為輔助來構建鄉村治理體系,既能保持鄉村治理的原動力,又能為鄉村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實現保駕護航。“三治”地位的確立直接影響著“三治結合”鄉村治理體系的實踐機制,而這一實踐機制的推進又對鄉村振興戰略的推動具有顯著的政策導向。因為,“三治結合”不僅僅是一種治理理念的倡導,其背后之生命力在于不斷創新鄉村治理的體制、機制,從而在自治、法治與德治之間構建起一套完整的對話機制,三者既要有效銜接,更要協同融入于鄉村治理實踐,使各自功能最大化。由此可見,“三治”地位、“三治結合”和“鄉村振興”幾乎可以形成一個循環互證的閉環,其中任何一個環節出現偏差,乃至缺失,則必然導致整條循環鏈的崩塌。與此同時,“三治”地位的確立,對于“三治結合”鄉村治理體系的全面布局,重要領域的自我創新,以及治理價值的全方位體現均具有重大意義,“三治結合”作為社會主義制度優越性下自覺而生的基層實踐,甚至還可以為世界范圍內的基層治理轉型提供中國方案、體現中國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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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CUSSION ON THE STATUS OF AUTONOMY,RULE OF LAW AND RULE OF MORALITY IN RURAL GOVERNANCE
He Lirong,He Yu
Abstract:Establishing the status of autonomy,rule of law and rule of morality in rural governance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to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combination of the three governance". Autonomy,rule of law and rule of morality are not at the same level of governance. As a kind of high-ranking governance mode,autonomy is independent and occupies the core position.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core position stems from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people-centered" idea in the new era,the explicit provisions of laws,regulations and documents of the CPC,and the deviation of rural governance practice. The rule of law and the rule of morality are not independent and occupy the second best and equal status. The former is the guarantee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rural governance system. It requires that rural autonomy should not cross the legal boundary. The establishment of a rule-of-law government needs to be de-administrative and the focus is on restricting the behavior of village committees. The latter is an aid to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rural governance system. On the one hand,it can make up for the lack of rule of law,and on the other hand,it can also correct the deficiency of rule of law.
Keywords:three-governance status;hierarchy;core;guarantee;aid
〔責任編輯:李 妍〕3876CA60-B071-4151-9145-57F58D17EFB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