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秋月 宗喀·漾正岡布
【摘 要】文化遺產保護是二十世紀以來在世界范圍內興起的一場社會實踐與知識運動,對傳統文化的現代性轉化與傳承起到了重要作用。本文以地方資本為視角,以廣西防城港市文保單位“黃氏平夷將領紀念堂”為例,探討在地民眾將式微的家祠發展為公祠并使其發展存續的遺產化實踐問題,從而揭示遺產得以“活化”利用的地方資本轉化邏輯。
【關鍵詞】文化遺產;黃家祠;地方資本;祖先記憶
【作 者】蒙秋月,蘭州大學西北少數民族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廣西民族博物館副研究館員;宗喀·漾正岡布,蘭州大學西北少數民族研究中心二級教授、博士生導師。甘肅蘭州,730000。
【中圖分類號】G1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22)02-0157-0009
隨著全球經濟一體化,文化趨同化日益明顯,世界文化多樣性面臨困境與挑戰。世界范圍內相繼掀起一場文化遺產保護浪潮,各締約國將地方民族文化視為一種國家稀缺資源加以保護。地方社會也開始重視自己的特色文化,其不再認為傳統文化是生產力發展的桎梏,積極尋找自我傳統文化中與國家意識形態相疊合的文化基因,以求得遺產地方資本的有效轉化和發展。因此,在這場文化遺產保護運動中,不僅有國家推動的力量,也有地方民眾主動發起的保護行為。在此種背景下,中國那些即將消失的傳統文化得以重獲新生,以資本轉化的內核動力實現文化遺產的地方價值。
在以往有關遺產與社會發展關系的研究中,學者多是將遺產的發展放在國家可資利用的層面來探討遺產的“資源化”[1]3,或用以構建國家認同的社會符號[2],或實現國族構建的身份認同與政治歸屬[3]。但文化遺產是從傳統文化的母體中脫胎而來,一旦傳統文化的根基被抽離出來,偏離原有的生長脈絡,若未得到及時轉化和培育,遺產便會隨之發生空心化、碎片化和同質化的弊端。如何讓遺產“活態”存繼,又如何實現其價值,這是后現代文化遺產復振持續探討的問題。有學者呼吁應回歸到“地方”尋求解決,強調“地方性導向”才是文化遺產的“終極性”落腳處[4],“地方感”也是影響地方社會運行的潛在力量[5],應讓在地民眾重拾地方文化的歸屬權[6]。“黃氏平夷將領紀念堂”正是文化遺產“地方性”實踐的案例。因此,本文以“黃氏平夷將領紀念堂”的歷史與現實為例,探討在地民眾是如何借助遺產化的方式將舊遺產與新時勢、舊物件與新價值相糅合,推動式微的家祠發展成為公祠的,并以此證明遺產“地方性回歸”的本質是遺產資本的地方性轉化。
一、從記憶走向資本:家族記憶概說
廣西防城港市的“黃氏平夷將領紀念堂”原名“黃家祠”,位于廣西防城港市防城區二橋頭,于2009年被認定為市級文保單位,并改為現名。“黃氏平夷將領紀念堂”是廣西8個邊境縣市中最早一個以宗祠為申報對象的文保單位,以祭祀平定交趾叛亂有功的祖先——黃萬定而聞名于當地。祖先的這段光輝歷史記憶相傳存續了600多年,依靠的并非是基因繼承,而是將無形的族內記憶具象化為口承故事、文字族譜、家祠建筑等形式而得以傳遞,從而構建眾人可見的公理體系場。這種“人為”構建的記憶方式被稱為“記憶術”,[7]23它對保存無形記憶,以及建立族群認同感和歸屬感,樹立合法性、權威性具有重要作用。
(一)口承記憶與書寫記憶
黃家祠的始祖黃萬定隨征嶺南的歷史多源于后世民間口承故事及晚近族譜記述。相傳在東漢年間,黃任漢拜于馬援1門下,并于建武十八年(42)攜三子黃萬周、黃萬壽、黃萬定隨馬援將軍南征交趾征二姐妹。征南勝利后,光武帝封賞各將領,黃任漢三子之一的黃萬定因戰功顯赫被封賜為平夷大夫,授合浦太守,留戍南疆,后裔世襲土司。至明嘉靖年間,黃萬定子孫世守邊疆的歷史不再只是民間敘事,亦見諸于文字記載,如《嘉靖欽州志》載:“七峒長官司今其子孫俱云始祖黃萬定系山東青州人,漢時從伏波將軍馬援征交趾有功,留戍邊疆。”[8]卷六又《安南奏議》載:“聀考黃伯銀之先系山東人,有祖萬定從漢馬援征交趾留守欽州,生子黃令欽等七人分管澌凜、古森、金勒、了葛、思牙、那蘇、時羅七谿峒,世為長官司,俱有印信。”[9]史49以上史書對黃氏祖先戍守邊疆的歷史進行了描寫,還在開篇語中使用了“子孫俱云”“聀考”等帶有轉述的詞語,表明這段家族記憶不僅僅在民間廣為流傳,其已經從一定地域范圍內的家族記憶演變為地方史志的素材。至清末,家族“英雄祖先”的歷史更是頻繁出現在《防城縣小志》《防城縣志初稿》等志書中。
除了民間傳說及地方史之外,家族歷史在族譜敘事中變得更為詳盡,例如《防城黃氏族譜》2載:
始太祖諱萬定,字靜齊,號仁山,謚忠良,
原籍山東省青州府益都縣平樂鄉黃家村人氏。
祖妣趙氏、何氏、桓氏、東漢建武十八年(公元42年)隨伏波將軍馬援出征交趾得勝。以有功封為平夷大夫,授合浦郡太守官職,留戍交趾邊境,子孫遂蕃衍于欽防,朝廷封蔭萬定公十三男子孫為世襲三都五峒峒官鎮守邊疆。
長男黃諤欽(一說金廣),又名福元妣麥氏,授為時羅峒峒主。(轄欽防企沙)。
次男黃大統,又名福鋠,授為貼浪峒峒主。
三男黃冊倫,授為如昔峒峒主。(又名福秀)(江平)
四男黃安進,授為思勒峒峒主。
……
八男黃家吉,守衛主管戶丁催糧里長。(一說授那良把總)
十一男黃萬科,守衛主管戶丁催糧里長。
……
族譜將黃氏祖先的發源地、功勛史,以及其子孫后裔世代墾殖戍邊的歷史敘述清楚,彌補了官修史中關于祖先敘述較少的缺陷。該族譜不僅說明了“英雄祖先”的功績,也在字里行間明確了祖先與后裔被蔭封的血緣及利益承襲關系。如“有功封為平夷大夫”“朝廷蔭封萬定公十三男”“子孫世襲峒官”等類似的詞語被先后有序地表述出來,條理清晰地將“祖有功”在前,子孫后裔承襲在后的順序厘清朝廷敕封的來龍去脈。因此,族譜最終要解釋的是這段功勛承繼的關系是理所當然、無可爭辯的客觀血緣代際繼承事實。族譜作為一種非官方的文字記載在華南地區有著現實的作用,它不僅是官方要求當地土司提供的一種宗支圖本,對在地人民而言,也是一種來自“英雄祖先”天然權威符號的象征,以向世人證明其占有生產資料的先在性與合法性。A869EEAF-FA6E-4C77-9CEA-FD0A8B5DBC56
不僅如此,有關馬援將軍南征交趾的歷史在民間又有“七姓軍流”的故事,征南將領如同水紋漣漪般擴大至韋料貞、梁啟宇、劉祖公(正結)、陸緣淵(乾正)、凌官旺、黃定初、李元通等7個人。1這些將領落籍防城的歷史在各自族譜的記載下,相互關聯,相互佐證,形成一個馬援祭祀圈下的地方姓氏關系網。例如《中華韋氏》族譜中記載先祖韋料貞公是東漢朝建武十八年(42)隨馬援伏波將軍南征交趾之亂的部將,其在戰爭告捷后立功受賞世襲那狼司把總之職,留戍邊關,定籍防城灘營。據其族譜所載,這段韋氏先祖的歷史并非僅是一家所言,在其他姓氏族譜中也得到了佐證:“從本地黃、李、禤、劉、梁、凌等早被稱為本地人姓氏的流傳中,都有包含韋氏在內的‘七姓軍流之說,都說與韋姓一起隨馬伏波到這里落籍生根的……部分較老的流水簿還記載先祖同時征戰的事跡。”2這些口承傳說在世代相傳的歷史洪流中,被族人以文字的形式“追認”記錄在各自的族譜中,姓氏之間相互佐證,使得無形的記憶通過口承傳說演變成更有公信力的文字族譜,進而形成一種普世公認的“英雄祖先”記憶。
(二)家祠的重建
地方人民通過傳說、地方史書、族譜等古代通用的“語言”來述說祖先的功績,建立家族記憶的堡壘。在這些口頭和文字記憶的構建下,族人繼而又擴大“英雄祖先”記憶的影響力,將宗族的軟性歷史記憶進行結構化和固定化,打造眾人可見的有形“公理場”——宗祠。
宗祠曾是家族議事、裁斷宗族事務的權力機構,在中國傳統社會有著較大的影響力。它不僅是官員的祭祖場所,同時也是一種產生資本的媒介。《禮記》中有載“天子七廟……諸侯五廟……大夫三廟……士一廟……庶人祭于寢。”[10]11在民間社會,庶人并不具備立廟祭祖的權利,只有具備一定官階品級的人才能建立廟宇供奉祖先。直到南宋時期,朱熹才提出將國家禮儀的祠堂之制向庶民社會傳播的建議,明清時期祭祖儀式便廣泛傳播于民間。[11]據《防城黃氏族譜》“追憶”,黃家祠創建于東漢年間的蔗園村(現屬防城區二橋頭的蔗園村),直到清朝,有關宗祠變遷的歷史幾乎一片空白,清末才見載于地方志:“蔗園有黃氏祠。”[12]575地方族譜也印證了在清乾隆二十年(1755)黃家祠由蔗園村搬遷至防城區渡口(今防城二橋西岸北側)的歷史。這段搬遷史對黃氏家族具有重要意義,因為在祭祖場所未搬遷之前,其是以村級“祖公廳”的形式存在。筆者之一于2020年12月對蔗園村現存的“祖公廳”開展調查,據黃世雄老人說黃家祠原名“祖公廳”,服務于蔗園村黃姓人家社區。“祖公廳”正廳只標明郡望“江夏堂”,為簡易的二進式建筑結構,祭祀的主要祖先也是近代家族、房族之祖,村級家祠特點明顯。這與后期建筑輝煌、遙祭列祖列宗的“黃家祠”有著云泥之別。“祖公廳”在清乾隆二十年(1755)搬遷至防城縣后改名為“黃家祠”,正式走向了中原規范的祠堂建制。1805年和1830年祠堂開展修建與完善的工作:始建神閣,正座祠宇分上下二座八間,磚墻瓦面,梁柱桁條,掃把格木,繡上各色彩漆,大門頭頂掛上“大夫第”三個大字匾牌;下座大門掛上“功高東漢、威鎮南夷”楹聯,上座廳口掛上“簪纓傳漢室、威烈鎮邊疆”的銘聯;正廳兩旁則著有“萬古勛名垂竹帛、千秋鴻業贊軍機”的堂聯,還有高檐欄桿上刻有漢皇室封賜的“欽賜花翎”“利見大人”兩幅題詞。到了清同治四年(1865),欽州知府李天培題詞書“漢室馨香”留于黃氏宗祠,再一次以官方的名義強調了祖先的光輝記憶。遷建后的“黃家祠”初見規模,樣式儼然中原建筑風格,肅穆而威武。據黃氏族人介紹,古時凡有官員路過祠堂,官階低于祠堂始祖的,均下馬參拜以示尊重。自此,祠堂的中原范式修建規模及輝煌程度成為地望姓氏集團的顯著權利象征。此后,有關宗族的傳說、撰譜、祭祖、集會等活動均集中在宗祠里進行商議,規范的宗族組織逐漸成形。家祠的用心建立與輝煌的構造是一種資本的積累與展示,那些大家族“絕不會錯過任何顯示象征資本的機會”,因為“象征資本的展示是導致資本帶來資本的機制之一。”[13]188~189
集體記憶作為一種無形的社團聯系,人們如何才能夠呈現并持續記住情感主體的文化記憶?法國歷史學家皮埃爾·諾拉(Pierre Nora)提出了“記憶之場”的概念,認為“記憶之場”是實在的、象征性的和功能性的場所,記憶需要“扎根”于具體事物中,使無形記憶與物質實體聯系在一起才能使記憶得到保存、修復與收集。[14]20作為“物”的祠堂,它在本質上是將零散的、無組織的、無形的祖先記憶物化為一種人們可視的、可感知的、規范的客體存在,形成一種恒久的祖蔭庇護下的承襲象征符號,以打造一個供人們回憶過去、聯系未來的“記憶之場”。這個“記憶之場”對族人而言有著重要意義,因為擁有光輝的祖先就意味著可以享有功名、承襲官職的社會地位,可以繼承祖先遺留下來的田地、房屋等財產,他們自然愿意去維護眾人肉眼可見的宗祠建筑,以實現記憶向資本轉化的目的。只有文化發生了切實的利益關聯,這種煞費心機的符號構建才具有現實意義,文化才能在潛在的規則中轉化為經濟資本。因此,“民俗記憶雖然是在過去形成的,但仍保留在群體的生活當中,成為連接傳統和現代的橋梁。”[15]此時的黃氏族人通過口承故事、文字記載、宗祠建筑等形式構建家族記憶的堡壘,使得家族記憶得以保存并流傳下去,并向世人展示,以實現家族后裔的利益承襲。
二、從家祠到平夷將領紀念堂:資本的失調與重建
從晚清之后,黃家祠不再有著從前的輝煌,甚至遭受重創乃至消逝,這不僅與當時的科舉制度革新相關聯,也與當時的土地制度變革分不開。當家族利益與科舉、田產的核心利益鏈條被徹底割裂時,祠堂自然面臨著式微。
(一)宗祠文化的式微
從清末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祠堂幾乎不再有值得一提的重修,這與清末帝國選拔人才的科舉制度息息相關。從洋務運動到清末新政建立期間,“西學東漸”的浪潮不斷突破中國的大門,以習誦儒學典籍為主的“中學”科舉制度不再適應新式工業社會所需的科技、法律、商業等技能的需求,新式“西學”學堂應運而生。科舉制的廢除摧毀了清朝廷選拔官員的傳統機制,建立了現代教育和行政系統。祠堂在傳統科考消亡的大變革中受到了極大的影響,它無法再以儒學教育的方式培養傳統類型的精英,黃氏宗親中也無人在科舉中獲得較高成就,宗祠的地位開始搖搖欲墜。直到民國時期,新式學堂的教育理念大肆興起,作為地方民間權力的基地——宗祠日漸衰敗。甚至在1947年,當地政府征用了黃家祠作為地方辦學用地,并冠以“黃家祠小學”之名,供黃氏族人及周邊適齡兒童上學。不久后,“黃家祠小學”改名為“渡口小學”,去除“黃家祠”的限定頭銜,改為以小學所在地的地名為學校名稱,以擴大招生范圍。至此,黃氏祠堂在新式教育學堂理念的沖擊下,逐步經歷了從祠堂到祠堂小學,再到地方公辦小學的過程,祠堂的權力被稀釋,宗祠的土地性質也變為公有,作為象征地方資本的祠堂一再走向沒落。A869EEAF-FA6E-4C77-9CEA-FD0A8B5DBC56
不僅如此,依靠黃家祠為載體的家族田產也面臨著重新配置。在清末,仍可見禤氏族人將私田賣給黃氏族人的田契,其中提及“蒸嘗田”。1“蒸嘗田”是宗族內的公共田產,主要用于扶貧濟困,修繕祠堂、支持族人讀書考取功名等,為姓氏宗族的固定資產。在新中國建立后,“蒸嘗田”作為宗族的隱性資本,面臨著封建土地所有制向集體所有制的轉變,這意味著家族田產被徹底分化。宗祠在時代的變革中走向沒落,象征著宗族核心資本的科舉與田產被逐個稀釋,若沒有外力將舊有的宗祠資本進行有效轉化,祠堂將不再有存在的理由,附著在宗祠之上的“英雄祖先”戍守邊疆的家族精神也將逐漸弱化。
(二)再建資本:黃家祠的遺產化實踐
隨著工業化進程不斷深入,尤其是二戰以后,全球文化日益趨同。以法國為首的“文化遺產”保護浪潮在全球范圍內掀起,世界各國紛紛以文化遺產的方式復活傳統文化的歷史價值,保護文化的多樣性。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國開始將文物保護納入國家文化事業的重要組成部分,繼1953年第一次文物普查之后,又于1981年開展了第二次全國文物普查,還頒布了《文物保護法》。我國在此時擴大了對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范圍,并用法律形式保護起來。特別是在1985年中國加入了《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極大地促進了中國遺產事業與世界遺產的并駕齊驅,民間社會也開始紛紛加入遺產的保護事業當中,舊有的傳統文化得以復蘇,以“文化遺產”的新方式存在于當代社會之中。
1.民間推動
在文化遺產保護的大背景下,防城黃氏族人開始籌備祠堂的振興工作,他們不再認為祠堂是舊有的阻礙經濟發展的“老派物件”,反而期望借助遺產化的浪潮將光輝祖先的歷史拾掇起來,重建祠堂。于是,黃氏族人將祠堂修葺一新,不斷尋覓祖先與國族精神特質之間共同的聯系。他們從最初研究“馬留人”1家族文史材料開始,將“七姓將軍”隨馬援將軍南征交趾,后又受封并留戍南疆的民間故事提取出來,升華為一種家族與國家從古至今都緊密相連的國族、家族精神,并進行編纂報道。其先后在當地文化部門主辦的報刊《北侖河》,防城縣政府組織出版的“三套集成”中的《防城縣民間故事集》及《防城開發報》刊發,努力令已式微的集體記憶在現代媒介的傳播下再次復興。此后,海外黃氏僑民頻繁回防城家鄉參加祭祖紀念活動,并為祠堂的重建不斷籌集資金。在海外宗親的助推下,有關黃萬定將軍的塋地及祠堂得到初步修復。防城的“馬留人”文化在當地彌漫開來,為人們所認識,進而完成了來自民間的對家族這段光輝歷史重建的第一步。
2.學界關注
在黃氏族人等民間力量的推動下,外界關于馬援文化2的研究層出不窮,引起當地學界的關注。廣西社會科學院原副院長黃錚先生于1980年發表的《論馬援征交趾》,是國內較早研究馬援將軍的論文,隨后相關的研究成果不斷涌現。在2005年初,防城文史研究人員和防城區政協達成共識,由防城區政協發布“舉辦伏波將軍馬援南征暨平夷大夫安邊守土文史研討會”方案,以學術研討會的形式對馬援將軍南征交趾的史實進行科學化論證,擴大馬援文化的學術影響力。會議邀請了全國各高校及科研機構的專家教授與會者30多人,對潭蓬古運河、多所伏波廟或遺址、平夷大夫墓園及其紀念祠堂等馬援文化遺存進行了考證,以文字的形式出版會議成果《馬援文化研討會文集》。眾多專家學者都從正面考證了歷史人物馬援將軍及其隨軍將領的卓著功績和保家衛國的精神品質,以契合國家意志。在實證的前提下形成一種價值判斷導向。專家學者的成果形成一種權威話語,在塑造馬援將軍正面形象的同時,對地方英雄人物的認同也如同漣漪般向四周泛漾開來,泛化到對隨征將領的認同之上。隨征將領的歷史同時也被學者挖掘出來,與馬援將軍構成一個共同保家愛國的完整歷史敘事體。
3.政府參與
當地政府也逐漸意識到馬援文化在群眾中的影響力,這對1993年才剛剛建市,正急于構建城市文化基底的防城港市政府而言,無疑是一場新的文化建設運動。1993年,防城港市始建市,將港口區、防城區和上思縣合并建設為防城港市。對于一座新興的城市而言,它的文化基底來源于一個縣名被不斷更改的縣域,其從“防城縣”“十萬山僮族瑤族自治縣”“東興各族自治縣”“防城各族自治縣”到“防城港市”,從縣名可見防城的民族文化內核一直未被確定。防城從一個縣級地域發展成為一個市級地域,其社會結構也將從一個傳統宗法制的地方社會向現代公民城市形態嬗變,世居于此的人們在心理結構上也將面臨傳統的人文精神特質向現代價值觀念的遷移。同時,越來越多具有不同生活經驗與文化背景的個體也將融入到這片地域當中,不同的觀念與不同的社會結構破壁重組,如果沒有深厚的集體記憶去填充這些個體經驗或社團集體之間的差異,社會將失去凝聚彼此的向心力。因此,塑造這座年輕城市的集體記憶顯得格外重要。2009年,防城港市政府將朝著“中國海洋文化名市”的總體方向規劃、隱喻著“戍守邊疆,保家愛國”的“伏波文化”作為城市的文化性格基調被確認,政府開始弘揚馬伏波保衛邊疆的愛國精神。作為城市標志的馬援文化相繼被發掘出來,黃家祠從家族歷史、祠堂建筑等文化建構上,都朝著與歷史久遠的馬援文化歷史基礎方向努力。而且,馬援文化作為一片地域的泛文化,由誰來維系文化的現狀、推動文化的不斷創新與發展,這是政府需考慮的長遠問題。無論從祖上共同御敵的歷史關系,還是當代宗祠發展的需求,本就有馬伏波文化情節的黃氏族人在推動伏波文化的發展上自然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4.申報遺產
在防城港市政府確定伏波文化為城市的文化基底之后,伏波文化在政府的倡導下在民間社會迅速傳播開來,黃氏宗祠和禤氏宗祠在此機遇下以“保家愛國,戍守邊疆”的敘事內核,先后主動申報市級文保單位,政府最終以宗祠具有一定的歷史文化價值,且建筑實體保護較為完整的優越性,批準其納入文化遺產保護體系,各自更名為“黃氏平夷將領紀念堂”(防政發〔2009〕52號)和“禤家祠舊址”(防政發〔2019〕29號)。自此,祠堂完成了從村級“祖公廳”走向面對大眾的“紀念堂”過程,地方文化被升格為國家文化,以“遺產”的方式與國家意識形態建立起聯系,并在本地化的過程中復興“英雄祖先”的家族記憶,以文化資本的形式積累家族資本。A869EEAF-FA6E-4C77-9CEA-FD0A8B5DBC56
三、資本轉化:權威遺產的再生產
文化遺產的地方資本,是指遺產在評審之前以傳統文化的形式對文化持有者有工具性和利益性的一面。有關人類學的資本理論,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提出了作為社會實踐工具的三種資本形式,即文化資本、社會資本和象征資本。[16]241~258這三種資本形式之間可以相互進行轉化,超越了馬克思提出的物質化的經濟資本,進而擴展到符號和非物質領域的資本形式。[17]137黃家祠向文化遺產轉型的過程,其本質是家族精神與國族精神的有效融合。當現代精神文明所需的傳統文化因子被有效提取成為國族精神之后,其作為傳統文化服務于人類的工具屬性也需要同時得到轉化,若這項功能被閑置,脫離人們的生活脈絡,傳統文化將走向衰落,最終會被靜置在“文化遺產”保護外殼之下。“黃氏平夷將領紀念堂”在成為文化遺產之后,并未完結自身的文化創造進程。在族人的積極籌劃下,其又從傳統的規制中脫離出來,反過來規范它所在社區的秩序及文化活動,形成一種新的在地規則,以實現地方資本的再生產。
(一)文化資本的再生產
原為家祠形式的黃氏平夷將領紀念堂在經過遺產化實踐后,獲得了創造性的轉化與創新性的發展,它消解了原有資本弱化的危機,將“英雄祖先”的戍邊精神以象征資本的形式在邊疆社會發揮文化規范的作用。
1.建立伏波文化館
2012年,在防城港市政府提出挖掘伏波文化、打造海洋文化名城的大背景下,由防城港市防城區博物館牽頭,按照國有資產的相關規定,將位于防城區二橋旁原渡口小學及周邊約15畝土地劃撥給防城區博物館,用于建設防城伏波文化館。黃氏平夷將領紀念堂管理委員會(以下簡稱“紀念堂管委會”)在此時機下,決定投資參與修建防城伏波文化館,將其與家族宗祠共同打造為城市的教育基地和文化旅游景點,以促進文化產業的發展。在紀念堂管委會的積極籌劃下,族人為伏波文化館添磚加瓦、設立神像、立香爐,使伏波文化館與黃氏平夷將領紀念堂連成一片,建筑風格渾然一體,似乎共同述說著東漢時期黃氏祖先輔佐馬援將軍南征交趾的歷史。黃氏族人參與修建伏波文化館,其意在將馬伏波的中原戍邊英雄形象加入到祖先紀念堂的意象之中,與市政府的伏波文化捆綁在一起產生文化合力的效果,共同發揮作為邊疆穩定發展的象征符號作用,實施在地社會交流與整合的功能,以擴大家族文化遺產的影響力。這套符號系統不斷擴大完善,伏波文化廣場、伏波路、博物館伏波敘事單元等有形符號相繼建立,象征著邊疆人民“保家愛國、戍守邊疆”的美德及集體精神在市政府及當地精英的構建下逐步被提煉出來,成為一種多維度構建的集體記憶。
2.建立學會和中心
伏波文化館修建完成之后,由“黃氏平夷將領紀念堂”管理委員會接管相關管理事宜,成立研究學會。其中,最突出的是“伏波文化學會”和“廣西黃氏宗親文化發展中心”。據防城港市“伏波文化學會”會長鄧弦老人講述:“伏波文化學會”于2011年成立,前期籌辦經歷了兩屆由防城港市政府、防城區政協牽頭舉辦的馬援文化研討會為積淀,匯集全國有關伏波文化研究的專家學者進行論證,廣泛搜集民間有關伏波的傳說故事、典籍、文學作品等,將其作為打造伏波文化的城市文化品牌,以推動“文化旅游旺市”的文化戰略。“伏波文化學會”從最初由政府文化部門成立,后在“黃氏平夷將領紀念堂”掛牌,由“紀念堂管委會”接管,最終以民間學術團體的形式存繼和發展。“伏波文化學會”作為紀念堂管轄內容的分支,在傳播伏波文化、構建伏波軟文化體系起著重要作用,也是防城地域伏波文化的產出中心。以“伏波文化學會”為中心開展的活動涉及多方面,有伏波文化專題展、伏波文化進校園、紀念伏波將軍平叛的書畫展、伏波傳說演義等,還包括有隨征將領的創作,例如黃萬定征南小說等內容。紀念堂管委會從現代文學、陳列展覽、對外宣傳活動等方向創造伏波及隨征將領的在地文化,使馬伏波等人從一個高大的歷史英雄人物變成一個與在地人民息息相關的親近人物,這是“黃氏平夷將領紀念堂”作為伏波文化輸出中心的重要職能之一。“伏波文化學會”作為防城港市伏波文化的產出地,最終由民間文化精英管理。民間文化精英與在地人民連接更為緊密,更有情感共鳴之處,他們的作品或發起的活動,老百姓更愿意接納,從而實現從政治文化到社會認可的路徑建構。同時,黃氏家族的“英雄祖先”記憶與伏波文化共同發揮對邊疆民間文化規范、凝聚開放城市向心力的作用,共同維護當代邊疆社會秩序的穩定發展。
伏波文化學會對邊疆社會的穩定有著重要的文化意識形態輸出作用,而作為黃氏平夷將領紀念堂下的又一文化機構——廣西黃氏宗親文化發展中心(以下稱“中心”),則是家族文化與家族企業合為一體的血緣組織。該中心于2019年5月1日在黃氏族人的推動下正式注冊成立,其是在廣西行政管理部門批準設立的研究機構,以研究黃氏文化淵源及發展為主的實體性文化機構,主要負責研究廣西地區黃氏文化與文化遺產的推進,并開展黃氏文化在旅游產業等方面的應用工作。該中心有明細的人事組織架構,設有代表大會、理事會、執行理事長等縱向管理機制以及智庫委員會、監事會、監事長等橫向的管理機制,包含有江夏文化研究部、黃氏企業家委員會、外聯部等11個部門,是以文化與經濟發展為主的組織機構。該中心的負責人多數是企業界精英,商業涵蓋酒店、能源科技、草藥、房地產、旅游等行業。
“黃氏平夷將領紀念堂”管理下的文化機構,在城市中以文化遺產的優勢發揮著文化產出地的作用。有關廣西沿海地區欽州、北海、防城港等邊疆地域的黃氏宗親以“黃氏平夷將領紀念堂”為中心,匯集與漢代伏波將軍、黃萬定將軍相關的民間故事,進而產出故事演義、繪本圖書等文化資料,廣泛傳播于民間。家族戍邊、保邊的地方文化在文化遺產權利的影響下初步制度化,寫進族規家訓、治家格言之中,逐漸內化為在地人民的道德準則與價值取向,以一種公認的文化權力發揮著邊疆文化遺產的價值與作用。
(二)經濟資本的再生產A869EEAF-FA6E-4C77-9CEA-FD0A8B5DBC56
作為地方性文化遺產的宗祠,其不僅僅只是對物質文化形態上的實體保護,還有那些附著的非物質文化形態。紀念堂以建筑實體再現的方式,將民間零散的家族文化、伏波文化事項一點點拾掇起來,匯集在不同的學會、發展中心、管委會等機構之下,使之形成一個完整的文化體系,進而發揮文化符號的地域經濟作用。
“黃氏平夷將領紀念堂”在與伏波將軍紀念館合為一體后,在紀念堂轄地內修建了黃家飯店,對外銷售中餐飲食、防城港海鮮等當地特色美食。據黃氏族人介紹,黃家飯店的收入用于修繕遺產建筑,開展懇親活動等。同時,依托黃氏商業精英,族人還在桂林開辦了多家酒店、能源科技有限公司,如憑祥紅木家具館、梧州瑞云船舶有限公司、金秀瑤藥產業集團、南寧紅冠馬汽車服務有限公司等。可見,傳統民族文化以本土文化為根基,進而又轉化為鄉村“活態文化”激發鄉村文化振興的內生動力和治理耦合。[18]這種將文化與商業人才相輔相成合并使用的思路在當地文化遺產的發展與保護中得到廣泛應用。
家族商業精英在宗族文化蓬勃發展的背景下匯聚在一起,以個人的商業成就帶動家族企業的發展。他們依托黃氏平夷將領紀念堂文化遺產的影響力,開拓了各項文化事業,使得宗族文化在新時代的需求下發生文化轉型。傳統的“戍邊、愛國”家族文化由此被擷取并提煉為與國家意識形態相符的大眾記憶,形成一種新的在地文化規則。正如布迪厄在社會實踐理論中所提出的文化資本、象征資本、經濟資本之間相互轉換的關系,“經濟資本處于所有其他資本類型——比如文化資本、社會資本以及象征資本的最根本處。”[19]92
四、結語
作為地域文化中心的“黃氏平夷將領紀念堂”所呈現的國家意識形態和地方資本的表征使我們充分認識到,文化遺產在新時代體現的不僅是作為國家記憶影響在地民眾價值觀的承載物,還需要其回歸到民間文化持有者手中,以資本轉化的內核動力實現文化遺產的地方價值,是一種國家與地方雙向作用力的結果。“黃氏平夷將領紀念堂”從一個地域性家族祠堂,經歷了時代更迭的危機后,不斷尋找復興傳統文化的機遇,借助遺產化的浪潮,其又積極將家族歷史記憶與國家意識形態相結合,最終以“戍守邊疆,保家愛國”的形象升格為大眾記憶,以實現文化遺產的申報。黃氏族人繼而又推動遺產旅游、遺產經濟并塑造在地文化的認同,實現遺產與自我利益雙向發展的目的,從而完成深度遺產化,實現地方資本的有效轉化,這才是文化遺產得以活化利用的實踐邏輯。在當代中國,文化遺產除了將文化精神層面塑造成為現代公共文化,還需啟動遺產的可持續發展工程,這項工程最終應該回歸到文化持有者手中,以民間多姿多彩的生活需求引導遺產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實現傳統文化的工具性一。遺產除了保留人們所需的歸屬感與認同感,還是一種經過試驗后的遺產工業,為了商業目的,對過去進行開發與操控。[20]文化遺產在國家與地方的雙贏互動下,才能實現遺產的深度活化與利用,進而實現其在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中的創造性發展,以推進邊疆穩定、國家繁榮的新進程。
(本文在修改和校對過程中,得到趙書苑、安宇、李世福、方藝文、白雅莉、王振杰、喬才絨曼、德勒赫等同學的協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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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MORY, TRANSFORMATION, AND CULTURAL HERITAGE
AS LOCAL CAPITAL: Taking General Huang's Memorial
Hall in Fangchenggang City of Guangxi Province as
An Example
Meng Qiuyue,Yongdrol Tsongkha
Abstract:Cultural heritage protection is a social practice and knowledge movement arising globally since the 20th century,which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modern transformation and inheritance of traditional cultur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ocal capital,this paper takes Huang Shi Pingyi General Memorial Hall,a cultural preservation unit in Fangchenggang City of Guangxi Province,as an example,to discuss the heritage practice issue based on how local people transform declining family ancestral hall into public ancestral hall to achieve its subsistence and development,so as to reveal the transforming logic of local capital to activate heritage.
Keywords:Cultural heritage,ancestral hall of Huang family,local capital,ancestral memory
〔責任編輯:黃潤柏〕A869EEAF-FA6E-4C77-9CEA-FD0A8B5DBC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