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數字媒體技術為中國農村女性提供了新的文化生產和創收途徑,對于助推鄉村振興建設、打破城鄉二元對立、挖掘鄉村價值、鄉村去標簽化等具有重要的推動作用。但同時這些農村女性的“云上工作”也從直播動機、形象內容呈現、與粉絲的互動、輿論評價等多個層面進一步固化了農村女性在父權制觀念下的性別刻板印象。因此,農村女性在“快手”等APP上的直播呈現不能被簡單地歸為賦權/壓制的二元敘事,而應該被視為中國社會轉型時期文化觀念、政治權力和消費主義等各種力量在女性身上博弈共謀所呈現出的利用—解放、賦權—壓制并存的復雜敘事,以期引發學界對新媒體時代農村女主播的權利、地位、身份、角色等方面的反思。
【關鍵詞】女性人類學;農村女主播;云上工作
【作 者】徐燕,蘭州大學西北少數民族研究中心/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甘肅蘭州,730000。
【中圖分類號】C95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22)02-0113-0011
全面建成小康社會以來,伴隨著互聯網和智能終端的普及與發展,“短視頻+直播+電商”的“流量經濟”模式為賦能農村用戶通過短視頻及直播內容生產找到“云上工作”提供了助益。正如黛博拉·史賓托尼克(Debra Spitulnik)等學者所言,將社交媒體視為一種“純粹的娛樂”是狹隘的,因為社交媒體可能鏈接著新的市場和工作機遇。[1]“快手”等APP迎合用戶調性,推出了不少面向農村的活動及計劃,打造出“迷藏卓瑪”等一批“草根大V”。在這個“全民麥克風”的時代,越來越多的草根階層開始加入到這種準入門檻低、可復制性強、可盈利性高的新興產業行列。有研究顯示,從歷史上看,女性運用新興交流技術的速度比男性更快。[2]在“快手”這個被農村用戶格外“偏愛”的APP中,農村中青年女性網民的增長最為迅速,[3]“快手”給中國農村女性這個“不太可能產生創意的階層”帶來了新的變化。[4]通過直播或上傳具有鄉土特色的短視頻,這些農村女性不僅滿足了自我表達的訴求,也通過不斷吸引粉絲使提升生活水平和實現經濟地位的向上流動成為可能。
但與此同時,數字媒體時代對女性和女性氣質的“討伐”仍然存在,作為內容創作者的農村女性在網絡直播/短視頻呈現中的表達或多或少是被壓抑、被凝視的。農村女性的直播實踐在某種程度上是對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所言“性別表演性”[5]的強化。很多農村女主播會根據直播平臺、粉絲或圍觀者需求,通過外表、著裝、言談舉止等竭力呈現自己的“女性特質”,從而在“注意力經濟(attention economy)”中獲益——甚至不少農村女主播當初選擇這個行業,也是因為“這種工作方式比較靈活,不用離鄉離家,方便照顧孩子和家庭。”1由此,“快手”等被視為農村女性自我表達與自我賦權的“利器”,某種程度上卻又充當了使其不斷依據傳統社會女性刻板印象及角色期待打造自身、不斷固化其在父權制話語體系下所處地位的“元惡”。換言之,性別、技術使用和文化規范之間存在著復雜的相互作用,“快手”等新媒體APP在“賦權”敘事之外,還存在著固化父權制觀念與性別刻板印象的“反敘事”。基于此,本研究試圖從女性人類學視角出發,將直播/短視頻制作這一新興的“第361行”作為窺探當下中國農村女性在父權制觀念下生存境遇的一扇視窗,探討農村女主播如何在新媒體時代運用“快手”等APP在個體需求和結構性制約中、在傳統觀念和現代文化影響中找到生活的平衡點,以引發對新媒體時代農村女主播的權利、地位、身份、角色等方面的反思。
一、選擇做直播/短視頻的主要原因
(一)作為妻子和母親:既得“能賺錢”,也得“能照顧家人”
在父權制社會中,女性被認為比男性更適于私人領域而非公共生活,女性一度處于被支配的地位,其固定的角色就是“女兒”“妻子”和“母親”。在中國廣大農村地區,父權制觀念依舊根深蒂固,人們對男性和女性給予不同的性別期待——社會期待的理想女性特質是專注、細心、體貼、溫柔,這些品質被認為是管理婚姻和家庭所必需的。換言之,婦女往往被置于家庭領域,管理婚姻家庭、照顧老人、撫養小孩等依舊被視為女性的專屬工作。
隨著工業化、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很多農村女性涌入城市,為城市注入了新的活力。她們懷揣著“外出打工多賺錢以緩解家中經濟壓力”等愿望,以子女的身心教育、自己的健康與安全、舒適的生活環境等為代價,背井離鄉,在大城市漂泊。不少人甚至面臨著勞動強度大、福利待遇差、工資拖欠久、上司性騷擾等問題的困擾。與此同時,農村地區“386199”式1的留守家庭越來越多,“空殼化”引發的留守兒童身心健康問題、留守老人養老問題等日益突出。由此,當“快手”等APP使“足不出戶實現創收”成為可能時,很多外出務工人員(特別是女性)選擇返鄉,通過在“快手”等APP上直播/投放短視頻獲得收益。
正如邁克爾·哈特(Michael Hardt)和安東尼奧·內格里(Antonio Negri)等學者所言,雖然目前中國的經濟發展依然植根于農業與工業化生產中的“物質勞動”,但“快手”等新媒體APP使通過非物質勞動/情感勞動2獲得收益日益大眾化。[6]290“快手”使“自我宣傳的數字工具越來越多地為普通人所用”,[7]并大大降低了“成名”的成本與門檻。[8]正是“快手”等APP所營造的“非正規就業”模式,使其成為返鄉/留守的農村婦女參與經濟活動的有效渠道——在家工作一直是返鄉/留守女性的首選,而這種“非正規就業模式”為婦女們提供了靈活的工作時間表,以及更多在家工作的可能性。[9]報道人汪靈談及:“我到現在都記得,過年爸媽要回來那兩天,我和弟弟一早就站在村口等……每次他們要回城的時候,我和弟弟就撕心裂肺地哭……作為留守兒童的那種情感缺損,到現在都是沒法彌補的。所以,輪到我自己的時候,我就把家庭放在首位。”3從汪靈的談話中可以看到,小時候作為“留守兒童”的情感創傷使她重視留守家庭的情感缺席問題,與母親相比,她更傾向于以傳統觀念中的女性義務來校準自己的“責任”與“愿望”。田野調查中,和汪靈一樣的女性有很多,她們在“快手”等APP上進行直播或投放短視頻,以此確保“云上職業”和“照顧家庭”責任的兼容性。2F3DC776-A569-421C-A0E1-582B8AFEF101
這些選擇“留下來”的女性,遵循著父權制傳統觀念下女性“責任”和“命運”的慣用腳本,在“關心”“關愛”家人的姿態中盡可能地扮演好“妻子”和“母親”的角色,以一種“救贖”的心態,在有限的個人和家庭的發展中,重新塑造著家庭敘事。艾米莉·洪尼格(Emily Honig)和賀蕭(Gail Hershatter)指出,女性由于承擔了太多的家務和育兒責任,被認為“做飯、縫紉或照看孩子等傳統工作是她們應該做的、適合做的工作”。[10]362迄今為止,社會權力結構和意識形態中的性別刻板印象及父權制價值觀念不僅未被完全消除,還呈現出隨市場化和私有化改革而“強勢回歸”的趨勢。由此看來,性別意識形態的隱藏力量如此根深蒂固,在婦女是“主要照顧者”和“家庭管理者”的性別觀念構建下,女性自身甚至都在努力塑造所謂“適當”的性別身份。[11]作為妻子、母親的大部分女性在考量自身職業時,依舊將“能否同時兼顧家庭”這一因素放在首位。
訪談所涉及的農村女主播大多是兼職做主播,除“云上工作”外,她們每天的時間還被分配在照顧孩子、做各種家庭瑣事等“工作”上,有些甚至承擔著牲畜養殖、田間耕作等通常被視為“偏男性化”的任務——實際上,隨著全球化、市場化而出現的“農民工潮”,農村大量男性中青年外出務工,留守的女性(包括近些年返鄉的女性)除了承擔自己的傳統家務之外,還不得不承擔起上述“男性工作”,這導致了所謂的“農業女性化”現象。而這一現象的出現使反思生產性工作/生殖性工作的二元劃分、質疑對男性和女性所使用典型技術的常識性假設1等顯得尤為必要。盡管留守女性為整個家庭付出了諸多的心力和勞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和犧牲,但父權制觀念下對女性家務勞動的一貫漠視,對“農業女性化”現象的忽略,仍舊導致了女性“生產勞動”及“情感勞動”的普遍貶值。
當然,需要認識到,汪靈等一批新晉的農村女主播們面對父權制觀念的壓制,并非完全逆來順受,在體現著“女性虔誠”的同時,她們也表現出一定的主體性和能動性——留下來做個好母親、好妻子,不是別無選擇的“不得不”,而是她們經過深思熟慮后的決定。她們希望“用足不出戶掙的錢,讓丈夫放心,讓孩子安心。”2因此,她們積極利用傳統原則3,以非傳統的方式打造自我實現的路徑,為保持家庭的完整和諧而自覺抵制外出務工的繼續,期待擁有一個“既有‘云上事業,又能盡到照顧責任的未來”。4
(二)作為女兒和姊妹:多賺錢,助力家中的待婚男性
在中國農村(尤其是西北地區),婚姻作為一項“成年禮”,標志著男性向成熟、穩重與自立的過渡,是凸顯男子氣概、顯示家境家教的重要方式。如果一個達到或超過法定結婚年齡的男子遲遲未能結婚,或以“入贅”方式結了婚,都會被人們打上“不正常”“沒能力”等標簽,其家人也有被污名化的危險——人們會對這個家庭的經濟情況、為人處世等提出質疑。因此,在中國性別比例失衡較為嚴重、結婚成本不斷增加的情況下,農村家庭成員試圖通過買房、買車等各種方式助力家中的待婚男性,提高他們找到婚姻伴侶的機會,以此來維持該男子的“男性尊嚴”,甚至是整個家庭的尊嚴。他們通過簡·沃德(Jane Ward)所謂的“性別勞動”5[12]來增強家中待婚男子的陽剛之氣,表現出家人之間彼此關愛的姿態。在中國農村,家庭為幾代人之間的集體“性別給予”[13]提供了重要的基礎,親屬之間的彼此團結與支持依然普遍存在,且發揮著重要作用。近年來,隨著農村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和創收途徑的增加,“照顧”開始沿著代際軸流動,農村青年女性成為大家庭中情感和物質照顧的重要提供者。農村女主播許梅是家中的長女,她的弟弟許亮今年26歲,算不上大齡,但在農村是一個應該娶妻生子的年齡了。迄今為止,許亮“連個適合結婚的對象都沒有”:“我弟弟性格內向,社交圈子很小,認識女孩子的機會不多。我們給介紹的女孩子,他也不怎么會跟人家聊。再加上我們家里經濟條件一般,沒錢給弟弟買新房,所以他一直都找不到適合結婚的對象。”1在許梅看來,許亮內向靦腆的性格發生改變的可能性不大,所以她們全家把助力許亮結婚的希望放在了“努力掙錢,早點給許亮買個婚房”的目標上。
許梅的父母都年近60歲了,依然辛勤地在田間地頭勞作,靠種植娃娃菜、莢豆等經濟作物維持生計。許亮不喜歡讀書,初中就輟學外出務工了。許梅是家中唯一上過大學的人,畢業后她在鎮上小學任教,收入比其他家庭成員更穩定、更豐厚。因此,家人將許亮買婚房的希望寄托在許梅身上。為了早日攢夠錢幫弟弟買婚房,許梅每天下班后都會開直播,跟粉絲聊一些有關孩子教育的問題——乍一看,中國農村家庭中所涉及的“性別勞動”似乎主要體現為經濟支持,但其實還需要投入諸多的“情感勞動”。以許梅家為例,除了要努力賺錢,為弟弟“買婚房”提供助益外,許梅還經歷了與弟弟之間無數次地溝通,試圖說服許亮嘗試改變內向的性格,努力將自己的時間、精力投入到自我實現中,增加自己的“男性魅力”。許梅全身心地關照著弟弟的“人生大事”,全然顧不上自己也是個在鄰里鄉親看來“已經28歲還未婚的農村大齡女青年”。
對于許梅來說,她努力賺錢幫弟弟買婚房,不僅能幫弟弟“找到幸福”,還能讓長期被兒子“還沒結婚”的現實所困擾、把所有責任歸咎于自己太貧窮的父母安心。許梅家的情況在筆者調研的西北村落屬于較為普遍的現象,很多農村中青年女性出于所肩負的“家庭責任”,為了幫助家里的待婚男性買婚房,都會在“正業”之外靠著互聯網等途徑“搞副業”。由于在中國農村,中青年男性依然被視為“延續家庭”和“代表家庭”的“主要人物”,[14]因此,“給予性別”既是待婚男性自我實現的重要手段,也是整個家庭“自我實現”的重要方式,所有的家庭成員在道德上都被期望為該男子的婚姻而努力。換言之,由于中國家庭的幸福及其追求具有內在的關系性和代際性,因而當自我概念被融入親屬關系時,每個家庭成員都無法與家庭徹底脫鉤,一個大家庭中的女性受尊敬程度與其男性家庭成員的受尊敬程度密切相關——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即便家中某些待婚男性不負責任的生活選擇令女性成員不滿,她們也會想方設法地幫助待婚男性成員早日完婚。2F3DC776-A569-421C-A0E1-582B8AFEF101
但是,進一步分析許梅等農村中青年女性為家中待婚男性所付出的“性別勞動”,會發現其中潛匿著這樣一條悖論:一方面,這種“關心”與付出的姿態彰顯出這些女性社會經濟地位和家庭決策權的提高;另一方面,這種為了整個家庭的“尊嚴”而“自我犧牲”的行為,意味著性別不平等的持續存在。因為這些女性越是盡職盡責地扮好“女兒”與“姊妹”的角色,就越是在固化和維持著父權制觀念的權威及其所塑造的男性霸權——她們傾盡一切地幫扶家中的待婚男性,實際上表明了中國農村家庭對于男性尊嚴、地位的重視依然深植人心,并影響著人們對家庭關系的處理,包括女性在內的整個農村社會都在默認和接受男性“天然具有的家庭地位”,以及女性為維持男性的地位所“應該做出的犧牲”。
二、農村女主播的直播/短視頻呈現
艾倫·科斯科夫(Ellen Koskoff)曾指出,女性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整體,女性群體內部的差異甚至比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差異更大。[15]150~176當中國進入到一個階層日益分明的消費主義時代,女性往往被分為接受過良好教育、有著較高社會地位的富裕消費者和低素質、購買力有限的消費者[16]。前者在大眾話語中有時會被貼上“敗家女”的標簽,但仍然受到很多人的推崇和贊譽——在這些贊譽者看來,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參與炫耀性消費,這種消費水平背后是個人能力的體現;而后者則被認為需要更加努力,以提升個人能力與消費水平。實際上,即使“農村女主播”內部也存在著諸多的差異性——她們當中有人迎合消費主義時代對“女性氣質”的要求與期待,以“網紅式”審美為參照,對自己進行嚴格的身材顏值管理,通過強化女性特質和更好地進行情感勞動來吸引更多粉絲(通常情況下男性粉絲居多),從而獲取更多收益。這有點類似于勞拉·漢密爾頓(Laura Hamilton)等人所提出的“父權交易”,即婦女遵從父權制觀念下的“女性期待”,以此作為獲得經濟、社會和其他個人利益的手段,但這會進一步強化她們的從屬地位。[17]這類女主播的短視頻/直播內容主要以美妝、穿搭分享等為主,但容易成為“厭女癥”的受害者,被認為是“利用她們妖嬈的身體與諂媚的姿態從男人那里獲得打賞”;另一些農村女主播則反其道而行之,通過將自身形象打造得更加“中性化”或“缺乏女性氣質”來對抗上述“父權交易”。這部分農村女主播秉持著“男女平等”的觀念,以“鐵姑娘式”審美為參照,將自身形象重新定位為“自然”“可以從事和男人一樣的體力勞動”等。這類女主播往往穿著樸素,素顏上鏡,其短視頻/直播內容主要呈現出勤儉持家、吃苦耐勞的一面。勞拉·漢密爾頓等人指出,將婦女描述為僅因性別而處于不利地位的理論方法限制了對于女性如何通過在不同時間及背景下實施不同女性特質來獲得權力的理解。[17]“鐵姑娘式”審美與“網紅式”審美提供了消費主義時代的農村女主播如何利用不同歷史時期、不同背景下塑造的典型女性特質來獲得權力、利益的視角,對既往研究視角是一種有益補充。
(一)“網紅式”審美的呈現特點及內容
在“網紅式”審美中,“美”不再僅僅是一種感官體驗,而是一種可以被“打造”的事業。美麗的身體被降級為一種營銷和消費手段,“網紅”也因此被很多人視為“美麗=成功”這個等式的化身——通過在社交媒體上展示自己高于平均水平的身材/顏值,獲得大量粉絲,實現“流量變現”,甚至可以通過與淘寶等電子商務領域的合作,“變現”一份普通工作難以獲得的高收入,這種“粉絲經濟”的“神話”聽起來就很誘人。因此,千篇一律的“網紅審美”雖遭到非議和嘲笑,但仍被很多年輕人視為值得追逐的“美麗夢想”。
在很多人眼里,迎合“網紅式”審美的農村女主播們是愛慕虛榮的,是雜糅了整容、整形、權色交易等“負面形象”與“白手起家成為富翁”這種“美麗夢想”的“矛盾綜合體”。女主播們精心打造和優化的“外表”構成了社會討論整容整形實踐與“夢想”之間關聯性的“投影面”,她們愿意讓自己服從市場的審美標準和性別刻板印象的呈現策略,從而獲得更多人的關注和矚目。這種行為本身無可厚非,但“美麗=成功”的方程式一旦被提升為一個社會正常化的教條,將對理解身體和婦女的自我形象產生嚴重后果。“身體”本身將成為一種手段,人們將通過“改造”身體以達到提升社會地位和積累財富的目的。“美麗”不再被視為少數幸運者天然得到的一份禮物,而被視為只要自律并掌握必要的技能,任何人都可以達成的目標。對于農村女主播等資源有限、階層流動性不強的群體而言,為了“拆掉”身上“農村女孩”“土里土氣”的標簽,為了搭乘“網紅”這趟“便車”,越來越多的人不惜傾盡積蓄“改造”外在形象,以期改變自身階層和生活狀況。但并不能就此認為這些農村女主播只是愛慕虛榮或“被洗腦了”,她們所有的決策背后都或多或少有理性的考量:有的為在競爭激烈的就業市場中獲得有利身體資本,有的為了逾越“土”和“洋”之間的身體文化區隔,有的將美好外在形象視為邁向更高社會階層的象征性階梯,也有的出于上述多種因素的綜合考慮。而迎合“網紅式”審美的農村女主播,其短視頻/直播內容也多以美妝和醫美產品為主,她們不僅會向粉絲介紹各種實用的美妝技巧來應對不同的場景,例如“約會妝”“學生妝”“OL妝”等,還會適時推出有廣告合作的美妝產品,甚至會根據自身整容整形的經歷,向粉絲介紹各種術后修復產品。
在迎合“網紅式”審美的農村女主播身上,除了上述作為“主體消費者”通過“身體資本”進行“自我賦權”的印記外,也深刻體現著權力機制的運作——化妝、整容、整形等是政治、經濟、文化和技術等各種力量在女性身體上的共同書寫。[18]1~17“網紅式”審美作為消費主義時代建構起來的一種“女性特質”想象,通過利潤為導向的消費者話語倡導一種性別本質主義,認為女性具有“審美敏感性和內在性”,[19]這種話術在塑造女性主體性的同時,也將女性轉變為消費對象。從“巴掌臉”“A4腰”到“蝴蝶背”“仙鶴腿”……消費主義時代的媒體話語塑造了人們對女性的審美標準,一時間女性的身材及容貌成為“可量化的標準”。面對“女性氣質”越來越商品化的局面,諸多女性在父權制與資本主義復合勢力的裹挾下,產生“身材及容貌焦慮”。艾華(Harriet Evans)指出,如今在中國有一種關于性別本質差異的論述逐漸掩蓋了公眾對“男女平等”的關注,女性可以“與男性一樣”的想法實際上被女性解放的話語所替代[20]13——“女性解放”在“鐵姑娘”時代是一個以參與社會主義生產為前提的集體項目,如今卻被分解為通過消費引導的“分散的個人努力”,結構性的不平等被歸因于個人能力的不足。這種消費主義話語建構下的“女性氣質”投射出一種強烈的中產階級規范,購買力低下的女性會被譴責為“缺乏女性氣質”。換言之,女性的“氣質”是由她的消費能力來定義的,消費能力反過來又將她的身體塑造成男性渴望的對象,這在無形中推進著傳統父權制下性別規范的復興。瑪麗·塔爾博特(Mary Talbot)將這種“消費者女性特質”稱為一種“進入女性日常生活的物質和視覺資源”,認為很多女性利用這些資源來使自己更加女性化,[21]138這一觀點為現代性和性別話語提供了交匯點。2F3DC776-A569-421C-A0E1-582B8AFEF101
(二)“鐵姑娘式”審美的呈現特點及內容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勞動分工呈現出“去性別化”的特點,“鐵姑娘”是對這一時期中國女性去性別化行為方式的稱譽性評價,也是那個“反性感”時代的審美。在“男女都一樣”“婦女能頂半邊天”的最高指示下,“鐵姑娘運動”在舉國上下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由此,任何肯定女性身體性征美的展示都被斥為“臭美”,而黝黑的皮膚、結實強壯的身體、樸實自然的作風、吃苦耐勞的工作精神等成為“鐵姑娘”的主要標志,也成為那個時代的主流審美。
然而,自1978年改革開放以來,勞動力女性化的浪潮得以興起:大批農村女性被吸引到城市,其中一部分在工廠從事制造業工作,另一部分在顏值、身材方面更具優勢的年輕女性則加入新興的城市服務業——從豪華酒店服務員,到美容產品銷售員,再到時裝模特……一個獨特的城市“粉領階層”就此出現。城市勞動力中女性參與度的提高,進一步促進了其消費能力的增長,并催生出一批以職業女性為消費對象的行業,如高端購物中心、美容院和整容醫院等。可以說,改革開放以來,勞動力女性化和消費主義的興起,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傳統性別規范的回歸,強化了性別本質主義。特別是消費主義時代,無論是作為媒體和其他文化產品的消費對象,還是作為消費主體,女性都被鼓勵通過消費行為尋求自我價值。由此,有關中國女性的審美觀念發生了巨大變化,女性氣質、身材、容貌等重新成為界定“女性美”的標準。
安吉拉·默克羅比(Angela McRobbie)認為,性別秩序始終是整體政治經濟結構的組成部分,在經濟當道的消費主義時代,購買能力強的女性被譽為國家乃至全球經濟背后的驅動力,相關話語將她們建構為女性主體性的典范。[22]進入市場化和全球化的中國面臨著同樣的問題,購買力較為低下的農村女性被視為受教育水平低、“女性氣質”不足、需要“轉型”的群體。面對這樣的污名化,部分農村女主播選擇重新詮釋某些被污名化的特征,使其在道德上反而優于購買能力強、能夠追求現有話語體系下“女性氣質”的中產階級女性。例如,她們將“頭腦簡單”界定為“淳樸”、“具有人情味”,并將其與中產階級女性的理性計算、斤斤計較進行對比;她們利用“鐵姑娘”時代的審美觀,將“女性氣質不足”“土里土氣”的污名化標簽重新詮釋為“自然美”“真實”和“接地氣”,而形容符合網紅審美標準的女主播為“整容女”;她們將被污名化為“窮鄉僻壤”的鄉村描述為“田園牧歌”……這種對某些被污名化特征“美好面向”的強調是一種美學上的重新分類和規范倒轉,使得“符號等級”被顛倒過來,被排斥和輕視的范疇反而會成為一個在道德、審美、文化等方面都更占優勢的一方。
這類農村女主播的直播內容以泛生活類為主,主要呈現一些在田間地頭及屋內屋外的日常生活情景。其中,吃播是一個重要的分支。這些農村女主播們往往“就地取材”,做些家常菜,邊吃邊播,或者對整個做飯、吃飯過程進行直播,其大塊朵頤的樣子讓很多圍觀者大呼“暢快淋漓”。這類視頻大多缺乏技術含量,更像是普通農村婦女以視頻方式寫下的“朋友圈”,但卻恰恰因為其“接地氣”的下沉特色而吸引了一批圍觀者。
總之,農村女主播們積極利用時下“懷舊風”“田園風”等各種借以表達復古情緒的消費風潮,將大眾想象中具有“他者性”的鄉土社會打造為一種超越庸常社會生活之上的“烏托邦”。[23]這意味著一場“他者”的逆襲——一度被視為邊緣化、處于劣勢地位的鄉村文化成功進入消費前臺,成為喚醒城市居民根基性情感和抵御全球化趨勢下文化同質化危機的有效憑借。在此,“他者的想象”發生了倒置,“慢節奏”“樸實簡單”的農村生活在全國各地的影響不斷擴大,這似乎給“鄉土想象”增加了一層道德凈化的面紗。[23]通過“家園凈土”“從前慢”等社會修辭術,“鄉土想象”實現了某種超越,締造了一個大眾流行的人文地理學神話。[24]相應地,一些農村女主播“泛生活類”的直播以其樸實的美感贏得人們的喜愛——對那些隔著屏幕觀看直播的粉絲而言,“觀看”即是對鄉土社會的一次“間接旅行”。
可以說,遵從“鐵姑娘式”審美的農村女主播們用“顛覆性”的審美規范重新塑造了一套得以抵制“網紅式”審美的話語術及象征符號,充分體現著這類女主播的能動性與自覺意識,但她們在努力解構著“網紅式”審美的同時,卻又陷入了父權制觀念下“勤儉持家”“賢妻良母”的傳統女性角色規范中。
三、性別差異化的粉絲互動
通常情況下,女主播的收入渠道有三:直播、電商和廣告合作。對于農村女主播而言,通過直播獲取粉絲的禮物和打賞是上述三種方式中成本最低、最普遍的收入渠道。而針對男粉絲與女粉絲,女主播們的“互動策略”呈現出鮮明的性別差異。
(一)與女粉絲的互動:分享與勸購
迎合“網紅式”審美的農村女主播和遵從“鐵姑娘式”審美的農村女主播,其粉絲互動具有如下共同點:當女主播直播帶貨時,參與互動及進行消費的主要為女粉絲。可以說,直播間是一個性別化的空間,女粉絲參與購物消費的背后,潛匿著消費主義時代國家、公司、媒體和互聯網用戶等多重力量“共謀”下,女性“多元化”角色被重新簡化為“消費者”這一單一角色的過程。2014年“雙十一”后,馬云曾感謝“總是為別人著想”的所有中國女性:“她們買東西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父母、丈夫和孩子”1。與此同時,新浪財經專欄作家梁海明也強調了提振中國女性消費的重要性。2“消費者”角色將女性再次與“賢妻良母”的傳統形象進行了捆綁,并建構出一種只有通過“正確的”消費才能實現“賢妻良母”之責的話語場——作為一個有女性氣質的人,作為一個合格的家庭婦女,女性應該學會購買“具有性價比”“物美價廉”的生活用品給家人。基于消費的對“本質化性別差異”的承認,實際上推進了女性“重返家庭”的步伐。[25]74~160
新中國建立初期“婦女能頂半邊天”“男女平等”等話語號召婦女們積極進行社會主義建設,尋求婦女解放——盡管與此同時,幾乎沒有呼吁男性分擔家務或養育子女的責任,但這種號召依然是推進“性別公正”的重要舉措。這與當下認為消費是不同社會階層的中國女性彰顯女性氣質的最顯著方式之風氣形成了鮮明對比。[26]西方女權主義者曾批評“古典資本主義中消費者角色的性別特征”[27]36,貝蒂·弗里丹(Betty Friedan)在《女性的奧秘》中指出,廣告鼓勵女性認為,為了更有效地完成家務,她們需要購買專門的產品。[28]276然而,從公眾到家庭的撤退,從平等到女性化的轉變,卻被很多女性視為一種“解放和進步”。這種看法為消費主義建構“女性為最重要的消費者”提供了最佳條件。通過構建性別化的消費主體,傳統父權制觀念下以丈夫為重心、以家庭為導向、默默付出的女性形象,與“女性解放”后,在個人主義、消費主義觀念影響下抱持著進取心與獨立意識的女性形象意外得到了調和,二者之間的復雜互動為“女性消費者主體性”的生成提供了性別腳本。這種傳統性別分工的回歸與復興將婦女為家庭提供的照料工作縮減至商品購買層面,而儒家觀念下的女性“美德”也被消費主義話語利用,以減輕“過度商業主義”的痕跡,這對于中國在性別平等方面取得的進步而言,或許是一種阻滯。2F3DC776-A569-421C-A0E1-582B8AFEF101
(二)與男粉絲的互動:曖昧與被污名
女主播和男粉絲之間的虛擬禮物及打賞關系被描述為“持續的和普遍的負債、感激、期望、記憶與情感”。[29]但是這種“情感”背后所潛匿的可能并非充滿人情味的“關懷”,而是女主播們“一切為了利潤最大化”的理念和男粉絲們“在直播平臺你能享受多少完全取決于你想付出多少”的特權思維。為了鞏固這種虛擬空間中的親密關系,特別是維系與“打賞大佬”的關系,女主播們日復一日地進行著看似表露“親和力”,實則充滿機械性的“粘貼復制”型工作——農村女主播湯湯表示,粉絲就是她的“衣食父母”,每天早上她都會把寫有同樣內容的“關懷信息”復制粘貼發送給每一位打賞榜單上的“土豪粉”:“這些關懷信息中,沒有一個能表達我的真實感受……有時候覺得自己就是一臺復讀機,每天都在重復同樣的工作。”1這種商品化的虛擬關系被不斷放大,進一步“物化”了女主播,也使其“情感工作”陷入枯燥乏味的“每日循環”中。對于主播而言,越有能力“收獲”虛擬禮物的人越具備賺錢的“潛力”。各流媒體平臺都盡可能地謀取利益,因此相互之間不斷競爭,很多主播為了得到更多粉絲的關注和“打賞”幾乎全年無休,將自己的情感和身體負擔推向了極限。
除此之外,這些農村女主播們還面臨著“陌生人困境”的問題。作為女主播,每天在直播間面對著形形色色的粉絲。這些在婆婆等老一輩家庭成員眼中類似“陌生人”2的存在,通常被視為“對兒子兒媳婚姻構成威脅的不利因素”。訪談中,有幾位丈夫外出務工、自己留守家中的農村女主播談及,婆婆等女性長輩常常援引傳統倫理觀念,指責自己與陌生男人間的“曖昧關系”。出于種種輿論壓力,她們往往需要向這些長輩承諾“在直播間里會規范與男粉絲的交流用語”,并堅決避免以任何方式與男粉絲進行“線下交往”。這反映出婦女在一夫一妻制婚姻關系中被強加的“文化期望”——即規范的性別期望約束婦女與其他異性間的互動,以構建適當的性別身份,并保持男性在婚姻中的主導地位。卡拉·瓦利斯(Cara Wallis)曾在有關北京女性農民工的民族志研究中指出,技術有時會加強社會約束。[30]6上述女主播們的遭遇便是對這種“技術約束”的體現——互聯網技術使得“陌生人”關系不再是處于親人、朋友關系對立面的“生人關系”,而是充滿了模糊性和不確定性。雖然“云上工作”的性質允許(甚至倡導)女主播與男粉絲等異性個體之間產生虛擬空間的“親密聯結”,但是,當傳統的農村社會等級制度及父權制下教條式的性別期望對陌生異性個體之間正常互動的道德性產生質疑時,部分女主播會選擇放棄職業保全名聲,維系家庭和睦。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農村女主播都會對來自婆婆等權威的“輿論壓力”逆來順受,也有一些女主播會挑戰這種在她們看來有些“陳腐”的觀念。女主播木子認為她在網上與男性粉絲的互動都在正常交往的尺度范圍內,但她的婆婆以及村上一些上了年紀的婦人,還是指責她在網上通過妖艷的外表和裝作“楚楚可憐”的樣子,從陌生男人那里“騙錢”,讓她停止繼續做女主播。這種指責,作為一種父權制下的“蕩婦羞辱”,裹挾著已婚婦女“不安分守己”的怨恨情緒,將木子的正當職業妖魔化了。在“向婆婆妥協,放棄做女主播”與“繼續自己的正當職業”之間,木子選擇了后者,她認為既然所處的時代和社會讓女性無論身處何地都難以擺脫父權與夫權的壓迫,那么不如干脆以長輩看來“離經叛道”的方式將社會強加的性別壓迫轉為謀生手段,從而為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積累籌碼。木子的這種觀點,代表了一部分農村女主播的心聲。
結 語
全面建成小康社會以來,隨著我國雙創實踐與“互聯網+”新業態的深度融合,大量區別于傳統工作模式的數字勞動(digital labor)快速生成。近年來,網絡直播正成為吸納中青年數字勞動者就業的“新藍海”。[31]這一“大環境”下催生出了“農村女主播”等數字工人階層。從信息無主到網絡勞動,數字工人階層的形成過程不僅初具規模,而且具有特殊的歷史意義。互聯網和新媒體技術使這些處在社會底層/邊緣,并且由于傳統觀念影響、自身文化學歷限制、農村地區發聲渠道缺失等因素而一度處在“被詮釋”“被發聲”地位的農村婦女們可以通過直播與家人、朋友、粉絲分享她們的生活,交到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可以通過數字技術建立的“在線互動”打發孤獨的時光,緩解焦慮、抑郁的狀態;可以不斷進行個人改造,提升自己的知識技能;可以充分利用新媒體提供的“賽博空間”找到新的創收方式,幫助家庭緩解經濟壓力;可以實現“自我”的延伸,產生新的自我認同感,并獲得家人的尊重;可以打破階層固化、實現社會底層的向上流動,甚至對下一代的生活、教育產生深遠的影響……就此而言,農村女性的“云上工作”對于助推鄉村振興建設、打破城鄉二元對立、挖掘鄉村價值、鄉村去標簽化等具有著重要的推動作用。
但本文認為,上述“新媒體賦權”的相關敘事是不完整的,這樣的敘事狹隘地聚焦于不斷增長的經濟,以及互聯網技術的普及在其中發揮的作用,卻忽略了父權制社會中根深蒂固的性別觀念對農村女主播們所造成的持續挑戰。吉塔·森(Gita Sen)將權力界定為“對資源(物質、人力、智力、財務)的控制”和“對意識形態(信仰、價值和態度)的控制”,[32]在分析有關“女性賦權”的議題時,這兩個維度應該區別開來。因為對資源的控制本身并不代表著女性對自己生活可控能力的持續增加——要實現這一點,必須伴隨著意識的轉變。換言之,“賦權”并不能被簡化為“賦予資源所有權”,而是涉及到意識的轉變,以及規范人們生活的正式法律和文化規范的轉變。在一個行動空間已被既定的處境里,直播作為一種實用策略能夠讓女性在個人層面發揮個體的能動性,通過積累身體資本等方式實現創收,并重新調整自己和周遭世界復雜而又矛盾的關系。但從群體層面來看,只要有關性別刻板印象的意識觀念沒有發生根本的轉變,非正式的文化規范/正式的法律政策沒有發生系統性地轉變,這種看似“自由”的選擇就不會突破既有的制度框架,“賦權”之路依舊任重而道遠。2F3DC776-A569-421C-A0E1-582B8AFEF101
“賦權”的首要障礙是父權制下的陳規定型觀念。這是一個根深蒂固的歷史性問題——中國社會一直以來所遵從的儒家思想中,父權制觀念占據著重要位置。受父權制觀念的影響,中國人賦予男性和女性不同的性別期待。婦女被置于家庭領域,承擔著做家務、繁衍后代等各種墨守成規的“性別分工”。[33]南希·喬多羅(Nancy Chodorow)提出,女性在社會中的從屬地位主要是由認同過程造成的——父權制規范規定了性別角色和性別關系,而年輕一代的女性從自己的母親那里學習女性“該有的立場和行為”。很多女性在成長過程中受到父權制觀念的培植與影響,在涵化過程中形成其性別認知圖式,并建構了個體女性的參照框架,其自我感知也在母親等女性長輩的言行影響下被塑造。[34]43~66[35]173~211訪談中,不少農村女主播表露出“女性比男性更擅長管理家庭事務,而且照顧家庭是女性‘應盡的義務”的認知。這種認知被代際傳承下來,以至于這些看似瑣碎的家務勞動、家庭照護等工作,盡管需要付出大量的“情感勞動”,卻一直都處在“被忽視”的境地。正如女主播梨姐所言:“作為母親,你得耗費絕大多數的時間和精力照顧小孩,但你沒法在簡歷上寫‘全職媽媽。”1這種對“情感勞動”的忽視和貶低,使得長期浸潤在對女性充滿偏見和刻板印象環境中的農村女主播們大多“習慣性”地低估自身能力,認為自己“受的教育不多,就會干些瑣事,每天分享的視頻也都差不多是重復的日常生活”,這種自我認知進一步導致了她們的低自尊和低自信,以及對長輩權威的“逆來順受”。很多農村女主播認為“我的感受不重要”——在筆者所調研的中國西北農村地區,人際關系被放置在一個重要的位置,而情感則處于相伴隨的地位。[36]很多時候,為了保持一個“好的名聲”,為了在村中贏得“好的人緣”,不少農村女主播主動放棄了這項“因出頭露面而招致非議”的工作。
由此可見,盡管新媒體為女性提供了諸多的便利和“自我拓展”的空間,但陳舊的父權制觀念依舊圍繞著新的技術得以鞏固和維系——正如喬納森·唐納(Jonathan Donner)等人所言,新媒體所帶來的“賦權”更傾向于程度層面的變化(比如帶給人們更多的信息、更方便的工作模式、更多的客戶等),而并非結構層面的變化(比如意識、觀念的轉變)。[37]數字媒體技術為中國農村女性提供新的文化生產和創收途徑的同時,也從直播動機、形象內容呈現、與粉絲的互動、輿論評價等多個層面進一步固化了農村女性在父權制觀念下的性別刻板印象。目前,農村女主播們依然面臨著諸多因素的交叉排斥——這些因素中,結構性性別歧視的影響最甚。因此,農村女性在“快手”等APP上的直播呈現不能被簡單歸為賦權/壓制的二元敘事,而應該被視為中國社會轉型時期文化觀念、政治權力和消費主義等各種力量在女性身上博弈共謀所呈現出的利用—解放、賦權—壓制并存的復雜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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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N RURAL WOMEN'S CLOUD-BASED WORK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FEMINIST ANTHROPOLOGY
Xu Yan
Abstract:The technology of digital media has provided new cultural production and income-generation ways for Chinese rural women,and it is of important promoting function for facilitating the construction of rural revitalization,breaking urban-rural binary opposition,digging out rural values,and de-labeling rural areas. However,at the same time,many rural women's cloud-based work has also further solidified rural women's gender stereotype within patriarchal values in terms of many aspects including the motive of live show,the demonstration of image and content,the interaction with fans,and the public opinion evaluation. The live show demonstration of rural women in APP like Kwai cannot be simply categorized as empowerment/oppression binary narratives,but should be considered as complicated narratives of coexistence of exploitation/liberation and empowerment/oppression when different forces such as cultural ideologies of Chinese social transforming era,political powers,and consumerism play games and roles on women,which brings forth the public' reflections on the rights,statuses,identities,roles,and cultural values of rural female hosts in the new media era.
Keywords:Feminist anthropology;rural female hosts;cloud-based work
〔責任編輯:羅柳寧〕2F3DC776-A569-421C-A0E1-582B8AFEF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