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寧玉堂醬園的公私合營之路

姬麗萍　劉暢

位于山東省濟寧市的玉堂醬園是一家有著300多年歷史的“中華老字號”企業。從抗戰勝利到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這段時間，玉堂醬園經歷了由戰爭年代艱難求生，到在人民政府的幫助下恢復生產，再到從私營企業向公私合營轉變這樣一個過程。面對1956年的社會主義改造浪潮，玉堂醬園最終在全濟寧市范圍內率先提出了公私合營申請，成為山東省第一家實現公私合營的企業。

危機中的希望：玉堂工會與黨支部的成立

玉堂醬園始建于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晚清年間，在歷代資本家的經營下，玉堂醬園曾出現過一段興盛時期。醬園所制醬菜味道鮮美，素有“味壓江南”的美稱。當時的東家孫氏又是濟寧有名的大地主，其祖上歷任兩江總督、軍機大臣等清廷要職。玉堂醬菜因而作為貢品進入宮廷，被慈禧太后贊譽為“京省馳名”。

1988 年玉堂醬園編寫廠志時，到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抄寫的玉堂醬園給清朝皇宮貢品清單

清政府滅亡后，失去了朝廷支持的玉堂醬園在軍閥的掠奪與敲詐下銷量逐年下降，產品質量也大不如從前。此時的玉堂醬園內部面臨著很大的隱患，企業生產設備落后，“全靠人力推磨”。同時，企業勞資關系十分緊張，資本家把工人比作牲畜，認為“牲口吃得多，還得人伺候”，壓榨工人比養牲口劃算。工人因不堪忍受資本家及工頭的凌辱，多次發起了全廠罷工斗爭。

在玉堂醬園經營狀況每況愈下的時候，日本帝國主義又發起了對中國的侵略戰爭。1938年1月12日，濟寧淪陷。此后八個月內，玉堂醬園的大部分員工逃難在外，僅有部分老年工人在店內維持。日軍進城后霸占了玉堂醬園的店面，對經理袁奉莪等人橫加勒索。據回憶，在日軍入城后八天內，玉堂就給日本翻譯送去了大批美酒、數十壇醬菜和400銀元。1938年恢復經營后，玉堂又經歷了多次掠奪和敲詐。僅五次“治安強化運動”，玉堂就被搶走白糖5600斤，大米萬余斤，經理袁奉莪被日本人抓走后，花4000銀元方得以保釋。在此情況下，面臨內憂外患的玉堂醬園幾近破產，“資本家深怕日本人把整個玉堂再充了公，從此縮手縮腳”，生產經營僅能“處處維持而已”。

玉堂醬園的總經理孫篤丞因此對日本人深惡痛絕，明面上繼續賄賂日偽軍官維持企業經營，暗地里支持抗戰，勸說親戚朋友家的青年學生“不要蹲在家里，要出去抗日”，并多次將中共城關支部書記范鐵民等地下黨員隱藏在玉堂醬園作坊內，使黨的地下組織免遭敵寇破壞。

考慮到玉堂醬園在抗戰時期的積極表現和工人們的生活需要，黨和政府決定采取措施幫助玉堂醬園恢復生產。1946年濟寧第一次解放后，黨組織立刻派出六名干部前往玉堂，組織工人們學習黨的方針政策。在黨的教育下，玉堂醬園工人們的階級覺悟有了較大提高。1946年2月17日，在濟寧市工會的組織下，玉堂醬園的全體工人和其他行業代表共2000多人參加了與資本家孫篤丞的說理大會，并與其達成了提高工人待遇、恢復生產的五項協議。同時，人民政府陸續向玉堂醬園貸款冀南幣100萬元，從濟寧貿易公司賒糧3萬斤對玉堂醬園進行了物質上的幫扶。在人民政府的幫助下，玉堂醬園的生產經營有了一定的起色。

然而，此時的孫篤丞對人民政府的政策仍持觀望態度，認為“共產黨不長”，表面應付，“以待時機”，因此抽逃資本，將1萬多銀元運往敵占區徐州辦“同懋貨?！?，同時交代留守的代理人袁奉莪“不要在外多張羅（指貸款買原料等），維持一天是一天”。解放軍轉移后，玉堂的資本家又對工人斗爭的成果進行了倒算，推翻了工人們說理斗爭的勝利成果。1947年解放軍再次攻打濟寧地區時，國民黨反動派對玉堂進行了瘋狂的掠奪，使之損失高達10萬銀元之多。在接二連三的打擊下，玉堂醬園已經停止生產，奄奄一息了。

1948年4月，中共中央發布了“五一口號”，正式作出了“公私兼顧、勞資兩利”的指示。濟寧市第二次解放后，黨組織隨即派出共產黨員和工會干部前往玉堂醬園開展工作，并勸回了幾十名玉堂的老工人。10月份玉堂醬園黨支部正式成立，11月8日工會恢復工作。在黨支部和工會的領導下，工人們迅速組織起來，利用政府的貸款和供應的原料積極投入生產恢復工作。同時，工人們還通過工會積極團結資本家，主動送貨并降低自己的生活費幫助企業渡過難關。

在黨支部和工會的領導下，玉堂醬園又恢復了營業，并在兗州設立了門市部。陷入經營危機的玉堂看到了重生的希望。

重建中的斗爭：對資政策的調整與資本家的轉變

黨支部和工會的成立使玉堂醬園的生產經營得到了一定的恢復，但資本家消極經營的情況并沒有得到根本改善，企業內部的勞資關系依然十分緊張。同時，由于常年經營不善，玉堂內部人事臃腫，真正從事生產的工人很少，企業管理費用巨大，財務狀況非?；靵y。鑒于這一情況，濟寧市人民政府成立了市財產重估評審委員會，派出工作組組織勞資協商會議促使其改善經營。然而，政府的優待并沒有打消玉堂資本家的顧慮。當時的總經理孫篤丞等資本家存有兩怕：一怕資本核實后要納“資本捐”，二怕資本核實后要多繳稅。資本家除有以上的兩怕外，他們得留空且留空，能不點就不點的思想也比較嚴重。對待重估工作看上去很認真，但實際上非常消極。在精簡機構工作中，也是表面上配合工作組對企業的內部結構作出一定調整，暗地里卻抱有“就這一缸醬吃完算完”的消極情緒，多次抽逃資金，并以周轉為名趁機揮霍浪費。1950年至1952年底，企業共虧損61530元。至“五反”運動開始時，企業甚至淪落到了資不抵債的地步。玉堂醬園的資本家完全失去了恢復生產的信心，產生了把企業丟給政府，坐以待斃的想法。

玉堂醬園資本家破壞經營的行為在當時的工商界中普遍存在，為了整頓這一現象，中共中央于1952年發起了“五反”運動。運動開始后，濟寧市政府、工會、工商聯組成了聯合工作組，研究了企業內部存在的問題，并提出了“上半年即達到收支平衡，下半年即有盈余”的整頓目標。在群眾的教育下，玉堂資本家在短短十幾天內就交代了解放以來行賄、偷稅漏稅、盜竊國家資產等違法行為。結合玉堂資本家抗戰時期的表現和中央坦白從寬的處理原則，市有關部門最終將玉堂醬園定為了守法戶。

“五反”運動的整頓和“守法戶”的評定結果極大地教育和鼓舞了資方人員，資本家自解放戰爭以來的抵觸情緒開始有所緩解。在資本家的配合下，政府針對玉堂情況，組織政府、工會、工商聯聯合工作組對玉堂進行整頓。通過一個月的研究分析，明確了企業存在的問題，找出了連年虧損的原因，制訂了生產恢復計劃。在企業內部進一步健全黨團支部和工會組織，通過勞資會議取消了以前不利于發展生產的八項規定。同時，人民政府退回了玉堂醬園1952年全年所得稅6148元，通過銀行給予其2.1萬元貸款扶持，糧食局也賒供了部分面粉和大豆等原材料。對于玉堂醬園滯銷的商品，政府也提出了適當進行統購的方案。

在公私雙方的共同努力下，1953年企業各項產品的產量均有較大幅度上漲，全年盈余36936元。玉堂醬園的資本家后來說道：“經政府耐心教育扶持及職工熱情幫助，改善了生產經營管理，業務有了很大發展，在增產節約方面也獲得極大成就，職工生產情緒日漸提高，資方人員信心逐漸增長”。

1953年，中國開始由新民主主義社會向社會主義社會過渡。6月，毛澤東第一次對過渡時期的總路線作了比較完整的表述，并經周恩來在全國財經會議上公布。

總路線公布后，玉堂資本家又開始擔憂自己的前途命運。對于社會主義改造的前景，孫篤丞說：“讓我想一想?！倍降紫聟s對其他股東和經理袁奉莪說：“公私合營，別慌，看看再說吧！”袁也對此表示認同。

為了進一步解決資本家的思想問題，市委工作組和玉堂黨支部的工作人員組織資方學習過渡時期總路線，并教育孫篤丞說：“黨和國家對資本主義工商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第一步是采取國家資本主義的初級形式，對私營企業實行委托加工、計劃訂貨、統購包銷等;第二步是采取國家資本主義的高級形式，先實行個別企業的公私合營，再實行全行業的公私合營，玉堂是個老企業，在濟寧地區有代表性，應帶頭搞好單獨的公私合營。希望孫總經理看清潮流，做新時代的明白人。”

經過工作組的反復教育，孫篤丞終于認識到玉堂200多年變化不定、幾起幾落的原因在于封建制度、日寇和國民黨的破壞以及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束縛，1953年玉堂經營狀況改變的原因在于黨和政府的政策幫助。孫篤丞說：“公方代表用政策幫俺看清了方向，公私合營對資方來說很優惠，是贖買，不是剝奪，這條路非走不可?！痹诹私夤胶蠣I優待政策的同時，孫篤丞明白了實行公私合營是大勢所趨。他說：“現在，原料、資金都在政府手里，資本家獨占企業的路堵死了。看來，只有實行公私合營，企業才有出路”。同時，市工商聯負責人及時對袁奉莪開展教育，請他督促孫篤丞接受公私合營。袁看到大勢所趨，也愉快地接受了市工商聯交給的任務。工人們聽說了公私雙方交換的意見后高興地說：“玉堂有希望了?！?/p>

玉堂資本家思想的轉變既是黨耐心教育的結果，又是在加工訂貨等政策的影響下，資本主義生產鏈條斷裂的必然結果。出于對企業和自身前途命運的考慮，玉堂醬園的資本家終于決心走上了公私合營的道路。

紅旗下的新生：公私合營與玉堂的改革

經過幾年的斗爭教育，玉堂資本家對社會主義改造的歷史必然性已經有了清醒的認識。1954年2月，玉堂資方孫篤丞和代理人袁奉莪主動召開股東大會。在征得全體股東同意的情況下，當月連續三次向政府提出公私合營申請。

了解到這一情況后，山東省委統戰部指示：“把濟寧玉堂醬園作為全省小企業公私合營試點單位”。1954年6月8日，濟寧地委印發《擴展玉堂醬園為公私合營企業的方案》，正式決定接受玉堂醬園的公私合營申請，并投資2萬元扶持玉堂醬園。1954年6月29日，公、私、勞三方代表共同簽署《濟寧公私合營玉堂醬園協議書》。協議書中聲明“公、勞、資今后將同心協力，在黨、政府和國營經濟的領導下，積極改善經營管理，在國家計劃軌道內努力生產經營，以滿足城鄉人民的需要”。

雖然向政府提出了公私合營申請，但當時的玉堂資方代表很大程度上是迫于大勢所趨，人心所向，不得不走這條道路。因此，統一思想、搞好企業內部團結是玉堂醬園開始改革的重要前提。1954年6月16日，王曉東、李鳳揚等地委工作人員作為公方代表開始到玉堂工作。王曉東主動找孫篤丞、袁奉莪交朋友、談認識，反復講解黨的對資改造政策，熱情地對資方人員說：“黨對資本主義工商業實行‘利用、限制、改造的方針，通過公私合營進行‘和平贖買，這是黨對民族資產階級實行的一條新的社會主義改造道路?！檬侵咐觅Y本主義工商業能夠提供必需品和稅收，以及吸收職工就業、進行技術培訓等有利因素;‘限制是指對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盲目性、投機性、剝削性等消極面實行限制政策;‘改造是指從根本上改變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把資方人員改造成為建設社會主義的新人。黨派我來玉堂工作，既依靠工人，也依靠資方，靠你們的管理經驗、生產技術、資金和名氣，只要咱們想在一塊，干在一塊，玉堂準能辦好?！?/p>

在進行思想教育的同時，公方對資方最關心的個人利益進行了初步安排。首先，對玉堂現有的實職人員采取包下來的形式，量才使用。其次，由公、私、勞三方組成清產定股委員會，清點企業財產，股息紅利按照“四馬分肥”的原則進行分配。最后，規定資方孫篤丞、孫壽田的月工資為72元，袁奉莪月工資為65元，資方對此表示滿意。

在企業內部組織方面，合營后的玉堂醬園也發生了重大變化。玉堂醬園由經理制改為廠長制，并將原生產管理部門“七行八作”改為了四個車間和會計室、總務科。企業內部機構得到了精簡，管理效率大大提升。在生產經營方面，企業首先投入了2萬元用于基建，生產工廠修建了新廠房和馬路，零散分布的50畝廠區和內部生產設施也連成了一片。同時，玉堂醬園安裝了第一套1.5噸的鍋爐和電磨等現代設備，實現了部分原料的機械化加工。玉堂工會和團支部還組織了“義務勞動大競賽”，推動企業生產。在公方領導王曉東的帶領下，孫篤丞、袁奉莪等資方代表也參加了義務勞動。據統計，在合營后的三個月時間內，全廠義務勞動時長共計2萬多小時，平均每人每天義務勞動四小時。合營后的產品種類由14種增至30多種，釀造業也得以恢復。

在公私雙方的共同努力下，公私合營的優越性迅速體現。1954年盈余7萬元，按照“四馬分肥”的原則進行了分配，資方共分得1萬元，其中6000元用于認購公債。孫篤丞終于明白了“國家這一馬肥了，其余三馬都不挨餓”的道理。公方對資方從清產核資，到人事安排都有適當照顧，資方在企業有職有權，并付給定息五厘，這使資方深刻體會到黨對民族資產階級和平改造政策的溫暖，對搞好公私合營，堅定地走社會主義道路，早日成為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有了進一步的明確認識。中秋節公、私、勞三方代表喝酒時，孫篤丞笑著向公、勞雙方代表說道：“我財迷，寸草必爭，光想多弄兩個，資本家本性沒變?，F在，想開了，堅決跟著共產黨走?！?955年11月和12月，內務部長謝覺哉、水利部長傅作義先后到玉堂視察，了解情況后“均對公私合營的優越性驚贊不已”。

公私合營時的玉堂醬園配料車間

1958年玉堂醬園海報

玉堂醬園合營后企業效益大增，資方利益也得到了切實保障，這使濟寧其他醬菜企業看到了公私合營的好處，紛紛要求進行合營。由于玉堂醬園已經有了公私合營的經驗，資方代表也徹底實現了思想轉變，市政府決定“批準馬太盛醬園公私合營并與原公私合營玉堂醬園并廠生產”。一年后，市委市政府又批準其余12家醬園公私合營后并入玉堂。

1956年1月20日，濟寧市政府根據市委下達《關于一九五六、一九五七年對資本主義工商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初步規劃》，正式批準全市私營工商企業全行業公私合營。當天，玉堂資方人員石貢九代表全市私營工商界向政府領導遞交了喜報，其中寫道：“我們踴躍而自愿地申請公私合營，于1956年1月20日蒙政府批準了我們全市私營工業的公私合營，我們感到無比喜悅與興奮。我們表示，今后努力學習，愛國守法，在公方領導下，按照社會主義原則，繼續開展增產節約運動，改善經營管理，提高質量，降低成本，全面完成生產任務。”至此，整個濟寧市私營工商界在玉堂醬園的帶領下順利實現了全行業公私合營。

20世紀60年代，玉堂醬園職工在腌制醬菜

大合營后，黨和政府領導下的玉堂醬園進入了迅速發展的黃金時期。與舊社會中走來的老玉堂相比，企業發生了三方面的重要變化。首先，玉堂醬園的企業性質發生了變化。自1955至1957年間，公方投資35.5萬元，公股達到4635萬元，為私股對的2.1倍，資方喪失了絕對領導地位，玉堂醬園徹底成為以國營經濟為主體的社會主義性質企業。其次，資方的思想和地位實現了轉變。濟寧解放時，資本家對中共政策不甚了解，甚至存在疑慮和恐懼。然而，在1949至1956年，中共和人民政府采取了加工訂貨等國家資本主義手段恢復和發展了玉堂醬園的生產經營，使資本家充分認識到社會主義道路的歷史必然性。經過公私合營，資方對生產資料的控制權轉移到國家手中，資本家在黨的領導下開始向自食其力的勞動者轉變。在企業中，資方代表有職有權，孫篤丞分管后勤工作，精打細算、親自采購用品，石貢九分管生產，經常深入一線，袁奉莪等分管經營，也積極拓展企業銷售渠道。正如孫篤丞所說，公方“統人統心，待資方寬厚，不好好干，對不起黨和政府”。公私合營既改造了企業，又改造了人，使舊資本家的思想和地位發生了重要轉變。此外，玉堂醬園的生產經營狀況也迅速發展。至1957年底，玉堂的產品種類增加至100多種，為合營前的8倍，工業產值達384萬元，為合營前的6.76倍，松花蛋等部分產品甚至開始打入國際市場。企業的組織結構、廠容廠貌、生產機械化程度等方面也獲得了較大改善。直至今天，坐落在古運河畔的玉堂醬園仍以選料精良，精工細作，南北風味兼蓄而深受市場歡迎。

（責任編輯?姜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