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汀
1
一歲在鄉下,我誤食
硬邦邦的咸菜,兩根腸子
打了死結,吃一口奶
就吐一口奶,喝半勺米湯
就吐半勺米湯。沒人知道
剛出生八個月的孩子
哪來的那么多郁悶,要傾瀉
最后,我吐出黏稠
而苦澀的膽汁,人瘦成
灶膛里的枯樹根,干癟
易折,易燃。后來被送到鎮上
醫院做手術,撿回小命
從此腹部留下,一道長疤
像曬干的蜈蚣。這幾十年
每次摸到它,我都被提醒
人啊,有過創傷之后
就會明白,怕的從來不是
別人的刀子,而是自己的傷痕
2
兩歲在鄉下,學走路
一會兒頭撞上土墻
頭不疼,墻落下干澀的黃泥
一會兒膝蓋跪倒,在一頭
豬面前。膝蓋也不疼
豬哼哼幾聲,翻個身
我站起來,繼續走
三十歲在城里,喝醉酒
一會兒頭撞上高墻
頭痛欲裂,水泥無聲無息
一會兒跪倒在,十字路口
不知該去哪里
想啊想啊,也想不明白
在命運的紅綠燈面前
自己怎么就突然成了,一個
色盲的人
3
三歲在鄉下,冬日大雪
透過窗子,我看見
父母用竹掃帚,把雪掃成堆
推到大門外的土糞坑
鄉村不需要融化后,多余的水
更沒有誰玩雪,鄉村也
沒心思創造,一個隨時會被狂風
或太陽消滅的人
等我們有了兒女,每一年
只要下雪,母親都會興沖沖地
堆一個雪人,用視頻直播給
她的孫子孫女們看
——這是她一輩子唯一
需要雪變成人的時刻
4
四歲在鄉下,叔叔把從屋檐
和樹枝上掏來的麻雀
埋在火盆里,我和弟弟
圍在旁邊,饞得眼睛發亮
口水直流——羽毛燒焦的
煳味,等于世上最美味的食物
母親做飯,我給她
燒火,灶膛里倒灌的
火苗,燎了眉毛和頭發
我從未聞過,如此濃烈的
焦煳,不自覺地流下涎水
大張著嘴——
真想把自己
一口吞掉
5
五歲在鄉下,那時沒有
飲料,能喝的只有
水,和水的分身
比如,冬天的白雪
和玻璃窗上的冰凌
甚至是,三九天冰凍的
鐵。它們幫我定義了
人生中的第一種甜
后來上大學,我嘗過了
可樂、汽水,后來工作
喝得起桔子蘋果葡萄
幾十種不同的口味
卻再也沒有體驗過
那種冰倒牙的
甜
那種把舌頭扯掉
一層皮的
甜
6
六歲在鄉下,為了練
絕世輕功,我每天抱著一只
羊羔,從土坎下往上跳
我相信,隨著羊羔長大
我會身輕如燕、飛檐走壁
能輕松夠到果樹上
最后一顆果子,能站在房頂
看清村口來的,到底是
歸客,還是遠方的陌生人
歸客我便揮左手,替他
撫去路上征塵,陌生人我就伸
右手,把自己拉進新世界
然而每一次,絕世神功都沒能
練成,第二年那只羊就已長大
在臘月,賣給了收羊的
陌生人
他們的確從遠方而來
7
七歲在鄉下,春節時我們
把鞭炮拴在一只狗的尾巴上
點燃,炸響,看著它被硝煙
追著慘叫奔跑。整個正月
那條狗一看見我們
就會夾起尾巴,躲得很遠
三十年后,我才搞明白
它躲的不是我,而是
我屁股后面掛著的那串
正在燃燒的鞭炮
——更長、更大、更響亮
8
八歲在鄉下,我跟幾個伙伴
趕著一群老弱病殘的羊
去南山上放牧,我們一起
躲過遍地的荊棘,和偶爾出現的
蛇蝎。黃昏降臨時
這危險重重的路,我們倒著
再走一遍,把每只羊安全地
關進羊圈。不過幾天時間
我就習慣了,生活的交易方式
只有羊吃足了草、喝飽了水
我才有資格端起,飯桌上
那碗熱騰騰的米飯
9
九歲在鄉下,大年初一
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
院子里,撿那些還沒有炸響的
鞭炮。有引信的,用一根香點燃
扔到空中,實現它的宿命
更多的是引信被炸沒了,只剩
紅色軀體的,我會把它們一一
掰斷,露出火硝,放在石板上
舉起鐵錘,狠狠地砸
那些爆竹,有時發出一聲輕響
是心里的火,炸毀了身體
有時只有一縷青煙
是心里的痛,化為一聲嘆息
長大后,我兩手空空
特別懷念,這毫無顧忌的
發泄,這合情合理的
暴力
10
十歲在鄉下,跟母親、弟弟
扛著鎬頭、水壺和干糧
上山挖藥。我得在一座大山里
找到一棵特殊的草;我得以
磨破手掌的代價,掀翻石塊,挖地
三尺,刨出它的根;我得
跑壞兩只布鞋,把一節節芍藥
黃芪、遠志,背下二十里山路,賣給
供銷社的收藥人,換十塊錢
但這些都不算難,最難的是
我得摁住自己,買冰棍和水果糖的
沖動,買兩支鉛筆、一個
本子;永遠有更難的
——我得用這支筆
在本子上寫滿,剛剛學會的
“藥”字。
11
十一歲在鄉下,家里沒有水井
每天跟弟弟,到半里地遠的
爺爺家,去抬水。一開始,每次
只能抬三分之一桶,然后是半桶
最后是滿桶。我們小心翼翼地
走在滿是石塊、馬糞的土路上
躲著游蕩的野狗,和干渴的牛羊
桶里的水可真干凈啊
水面上晃蕩著,藍天白云
半路歇息時,我和弟弟總是
伏在桶邊,喝一大口水
不是為了肩膀上的重量變輕
而是為了,把藍天喝進肚子
把五臟六腑,變成白云
12
十二歲在鄉下,一群孩子
在洪水沖刷出來的河道兩邊
蹦了又蹦,坍塌的黃土
像暴雨,露出兩三米長的
甜草根,細長、柔韌
我們用石頭砸斷,擦去
泥垢,放在嘴里嚼
它是一種藥,可以潤肺止咳
瀉火解毒,有泥土的澀
石頭的硌,以及無數蒿草的
苦。但沒關系
只要有一絲甜,藏身其中
就值得我們
用盡力氣撕扯,千百次咀嚼
13
十三歲在鄉下,每天上學
走三里路,放學,則走五里
多出來的兩里,是繞到山坳
割一筐草,給勞作了一天的牛
當晚餐。我餓著肚子看它
把青草叼進嘴里,咀嚼,下咽
我恨它吃得太快,總是顯得
我割的草不夠多
后來我知道,夜深人靜時
它們會把吃下去的草
反芻回嘴里,重新吃一次
二十年后,我在火鍋店
點毛肚、百葉,服務員一邊
擺盤,一邊介紹:千萬別
煮老,七上八下,只需燙
十秒
14
十四歲在鄉下,滿村子找
可以讀的東西,半本舊雜志
糊墻的報紙、小學生作文選
甚至爺爺藥盒里的說明書
也翻出來,把用法用量、成分
禁忌細讀一遍。眼睛是兩張
饑餓的嘴,吃進去的每個字
都又撕又咬,嚼了再嚼
許多年后,正是靠這副
葷素不忌的牙口,我成了
以看字寫字為生的人
15
十五歲在鄉下,讀初三
學校離家四十里
兩個星期,步行往返一次
我的腳總是比鞋子,走得快
背包里是饅頭、咸菜、小米,還有
幾十塊學雜費。這樣的路走了三年
從此,世界上哪里都不算遠
寒冬臘月,十個孩子擠在
一張土炕上,風雪從空蕩蕩的
窗框吹進來,那么冷啊那么
擠,但我們依然睡著了
依然做暖烘烘、香噴噴的夢
第二天清晨,嘴角掛著的白霜
像夢里舍不得吃的白糖,臉頰上的
凍瘡,紅如剛剛升起的太陽
16
十六歲在鄉下,連天暴雨
上游水庫決堤,洪水沖走
村里的牛羊、樹木,還有
幾個看熱鬧的種田人
水災過后,岸上留下
許多活蹦亂跳的魚
那天晚上,燉魚的味道飄滿
村莊的上空,只有沖走人的
人家,既沒有撿魚,也沒有吃魚
他們拎著一只黃膠鞋,沿著河道
在淤泥里,找另一只鞋,和
穿它們的那雙滿是老繭的腳,和
長著這雙腳的那個
昨天才罵過的人
17
十七歲在鄉下,放暑假
三伏天,我陪母親去田里
薅草。田壟太長,太陽太大
草,太多。滿山野的人
都是一樣的姿勢,和動作
他們蹲不住,只能膝蓋著地
拔掉幾棵草,便跪著
前行一步,好像在
跟幼小的禾苗祈求
一個豐收的秋天
更像是給死去的草
賠禮,道歉
18
十八歲在鄉下,有人娶妻生子
有人已墜入燒紅的磚窯,灰飛
煙滅。風從山尖上吹下來
我站在秋天的玉米地
用缺口的鐮刀,砍伐第一次
高考失利的茫然。我和日頭
一樣,從東到西,玉米成片倒伏
我砍出的不是大路,而是一條
等待山洪的溝壑。哦,要往
前走,就得掉頭、轉身,掄起鐮刀
再砍回去。這是種田人世代
都逃不出的真理:第一粒種子
在哪里種下,第一顆糧食
就只能在哪里收割
19
十九歲在鄉下,我開始第二次復讀
父親把考取中專的弟弟,送上
遠行呼和浩特的列車后,在
小酒館,面色蒼白,脈搏紊亂
兩個兒子同時前途未卜,讓
不到四十歲的他,第一次感受到
渺小和惶恐。好在借幾杯
五十度的白酒,他接住了
命運的秤砣——這又黑又倔的
鐵,是他不得不硬起來的
心。如今我到了同樣年紀
卻仍是細細的秤桿,挑著滿身
準星,仍分不出哪頭沉
哪頭輕
20
二十歲在鄉下,我坐班車去
林東鎮,取入京求學的通行證
返程時,三次拋錨,暗示我的
三次停頓。司機滿身油污
一臉無所謂,仿佛終點已在腳下
我無奈山路步行,坑坑
坎坎,跌跌撞撞,那時真無畏啊
村里還沒亮燈,雙腿也知道
該往哪兒走。天盡黑時,終于被
幾聲狗吠,叫出滿臉熱淚
三十歲,寫十萬字《老家》
一筆一劃,把夢又做深一層
四十歲前不著村,后不著店
因這漸漸老朽的肉身,已成
他人故土,這越跳越吃力的心
也用偶爾偷停,徹底治愈了懷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