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與完顏壽馬形象之比較

張夢婷

《紅樓夢》和《宦門子弟錯立身》作為我國兩部歷史悠久的經典文學著作，兩部作品中的男主人公賈寶玉和完顏壽馬都個性鮮明、獨具特色，都是以情反禮的典型代表人物，皆具有強烈的叛逆精神，但由于他們所處的時代背景、生活背景、生活環境的不同，所以形成了不同的性格特征。他們追求愛情的方式也存在著差異，其不同的反抗方式讓我們看到了至情至真的兩位男主人公形象。在作者筆下賈寶玉和完顏壽馬都是勇于打破封建禮教，追求自由愛情的先行者，他們之間既有一定的共性，又各有不同。

一、賈寶玉和完顏壽馬的性格差異

（一）賈寶玉：偏僻而乖張的叛逆者

賈寶玉的性格可謂是“偏僻而乖張”，他是一個古代社會的叛逆者。賈寶玉在周歲抓鬮兒時抓了脂粉釵環，可見他與一般人的不同，他的父親賈政自此便不喜歡他，認為他將來必是個酒色之徒，在《紅樓夢》第三十三回里，他的叛逆招來了父親一頓毒打。他的叛逆還表現在不喜讀書，他從內心鄙視和抵觸所謂的功名利祿，不愿意走仕途，厭惡科舉功名，把那些追逐仕途經濟的封建文人叫做“祿蠹”，這恰巧反映了賈寶玉對封建正統思想的不滿以及強烈的反抗精神。賈寶玉憎惡自己的出身，反而親近那些與他品性相近、出身低微的人，這本質上就是對他出身貴族的一種否定，他極力抗拒封建主義給他安排的傳統的生活道路，只想追求隨心所欲、自由自在的生活。

寶黛的愛情自然和門當戶對的封建婚姻是格格不入的，也由此可見寶玉對封建婚姻制度是具有一定反抗精神的，一方面也是他叛逆的性格造成的。寶黛自由戀愛這種大膽的行為體現了寶玉的叛逆性格，他是勇敢的，在封建禮教下敢于和黛玉自由戀愛，但同時又帶有軟弱的劣根性，他想去愛卻又猶豫不決、優柔寡斷，內心極度矛盾，最終只得在老祖宗的安排下娶了寶釵，辜負了黛玉的一番真情。他們試圖用實際行動與封建家庭相對抗，可是由于寶玉性格的軟弱和陰柔，黛玉的負氣和妥協，他們的愛情無疾而終，在知曉黛玉死后寶玉選擇出家，寶黛之戀終成凄美的愛情悲劇。

（二）完顏壽馬：勇敢追尋心中所愛

完顏壽馬出身宦門，其父望子成龍，讓他立志仕途，他卻流連勾欄瓦舍，出身簪纓世家，他有福不享，偏偏要千金散盡，浪跡于百戲雜陣中。他和賈寶玉有相似之處，但他比賈寶玉堅強、陽剛，甘愿冒險追逐心愛之人。相比他，賈寶玉更像是溫室里的花朵，缺乏外界的歷練和浸染。完顏壽馬用一身技藝和滿腔真誠打動了金榜的父母，不惜拋棄榮華富貴，甘愿與戲班流浪江湖，執著追尋自己的幸福。他遵循自己內心的想法，不懼他人眼光，“只因癡迷，與王金榜同諧比翼”，他為了王金榜愿舍棄萬貫家業，最終“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們的愛情修成正果。為了實現“至情”的追求，完顏壽馬發誓“不圖身富貴，不去苦攻書，但只教兩眉舒”，可見他為王金榜甘愿跟隨戲班“沖州撞府”的決心，這無不看出完顏壽馬對待愛情至死不渝、至情至真的性格。

完顏壽馬愛王金榜，除了她的漂亮之外，更愛的是一個演戲“有靈魂兒”、懂得真戲弄的藝術家?！八m是皇室貴胄，可他對勾欄樂戶的女藝人絲毫沒有盛氣凌人和輕薄之意，非常尊重藝術、尊重藝人，為學戲可以跪拜王金榜，處處表現出謙和儒雅的風度?！痹谧穼ね踅鸢竦倪^程中，他為尋金榜千金散盡，不惜在莽野荒原中揣摩，在嚴寒酷暑中參悟，他的性格也在經歷和磨煉中不斷成熟起來。當看到王金榜色藝雙絕時，他大膽直白地袒露心聲，情不自禁地喊出“姐姐，我實實地愛煞你了”。當他們書房相會時，并沒有馬上卿卿我我，而是讓王金榜報戲單，一起研究戲文，他們的愛情建立在藝術基礎上，最終實現了人生價值與愛情追求的結合。完顏壽馬為了愛情執意要與心上人沖州撞府，比翼雙飛，這是一種坦蕩和豪爽的情懷，相較于賈寶玉他更追求個性的自由與解放，在追求愛情的道路上更為大膽。

二、相同的叛逆，不同的追求

從兩部作品可以看出，時代差異決定了兩位男主人公追求的目標不同?！啊都t樓夢》產生的時代背景，從大的背景說，應該是產生于清代康熙、雍正、乾隆時期，這是傳統所說的‘康、雍、乾盛世’，是中國封建社會最后一個鼎盛時期?！弊髌飞羁堂枋銮宄鎸嵉纳鐣F狀，在繁榮景象的背后實則隱藏著深刻的危機，整個王朝已到了盛極而衰的轉折點，人們對美好的向往及追求幸福生活的行為被牢牢地束縛住，逐漸成為了當時社會的道德準則。因此，寶玉追求愛情的過程更為艱難，他連周歲抓鬮兒時抓了脂粉釵環也要引起封建大家長的責備，所以他要突破的不僅僅是封建階級門第觀念，更是要解放個性和追求真我的挑戰。甚至在向黛玉表白自己的心跡時，也說“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林妹妹了”。他以生命愛著的人也只能排第四位，可見他的反封建是軟弱的，是不徹底的。他雖然不滿、反抗，卻又找不到出路，內心充滿糾結和痛苦，表現出種種消極的思想，他追求愛情的方式過于扭捏，不夠坦率。賈寶玉雖然是叛逆的，但他在現實面前是軟弱無能的，因為他缺乏完顏壽馬那種敢作敢為的勇氣和毅力。

反觀完顏壽馬，他是生活在同樣的大背景之下的封建貴族公子，但是完顏壽馬所處的環境更加寬松，這樣的社會環境有利于完顏壽馬叛逆思想的產生，為他提供了自由追求愛情的可能。當時金人占領北宋后，民族矛盾急速加劇，金代是反對漢人和女真人通婚的，因此他們的結合是門不當戶不對的，但他卻大膽地對傳統門第觀念進行挑戰，沖破了封建等級制度。這其中既有著草原文化的率真和騎射文化的放蕩不羈，也有著自由精神的張揚，支撐著完顏壽馬對戲和人的執著追尋，由此可見他的真誠和坦蕩。完顏壽馬不斷地沖破倫理道德的枷鎖，打破封建藩籬，力圖將愛情進行到底，最終在他的執著努力下和王金榜修成正果。

（一）追求愛情的方式不同

賈寶玉因為種種約束和從小受到的觀念熏陶，使得他在愛情道路上猶豫不決。寶玉在萬花圍繞的環境中對女子有一種泛愛化的傾向，他將竭力令女孩兒們怡悅歡愉作為己任，如為“平兒理妝”“替香菱換裙”，正是他的泛愛濫情在無形中引發了女孩子們的醋意和占有欲，所以他才會愛博而心勞。寶玉對愛情的心態在賈府興衰、物是人非的過程中是不斷變化的，“他經歷了情困-情識-情悟-情絕四個階段”。在“第三十六回中，賈寶玉在見到賈薔與齡官之間的真摯戀情時悟出‘人生情緣，各有分定’的道理，雖獨自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但也明白情和愛是不能強求的”。這是寶玉愛情的重要轉折點，自此他把黛玉視為唯一的知己，他才明確了自己的心意。寶玉在愛情中表現出他的不合流俗、一味任性，但寶黛所認同的人生觀、價值觀與傳統和現實中的思想觀念是相背離的，這就注定了他們愛情的悲劇命運，黛玉抑郁而終，寶玉經歷抄家之痛，愈發瘋傻，最后選擇出家。

完顏壽馬可以說比賈寶玉更為大膽和激進，他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是主動追尋的。他主動又大膽，蔑視封建禮教，無視倫理綱常，執著追尋心中所愛，身為宦門子弟的他卻甘愿為了愛情走街串巷，替人挑杖鼓、背行頭，并樂此不疲，他愛屋及烏，由愛戲到更深一層的愛人。雖然王金榜是身份低微的女藝人，但他大膽地挑戰傳統門第的觀念，不顧父親反對主動追尋王家班，這份真摯的情感和為執著追愛的毅力正是他難能可貴之處，在完顏壽馬身上我們看到了強烈的個性解放。他對愛情的堅定與執著讓他的反抗更加的獨立、更加的徹底，雖然完顏壽馬和賈寶玉兩個人反抗的形式是類似的，但是結局卻是不同的。賈寶玉和完顏壽馬都嘗試著沖破世俗的婚姻觀，追尋自己向往的愛情，雖然只有一小步，卻是推動整個社會向前的一大步。

（二）追求愛情中受阻程度不同

在追求愛情上面他們都面臨許多阻礙。在禮教觀念盛行的大家族里賈母以及背后的封建統治者便是賈寶玉最大的阻礙，“為了維護家族的根本利益，封建統治者十分害怕賈寶玉和林黛玉的結合，他們不顧給寶玉造成精神上的巨大折磨與痛苦，不惜置黛玉于死地，最終選擇了薛寶釵做賈寶玉的妻子”。因此，賈寶玉要想獲得自由的愛情，不但需要打破這股封建勢力，同時還需要與自己內心的猶豫和軟弱作斗爭。封建禮教的束縛使得寶玉在感情道路上前瞻后顧，躊躇不前，但他在反抗道路上是勢單力薄的，是一個孤獨的反抗者，因為寶玉的婚姻是關系到整個家族盛衰興亡命運的，他們絕不可能同意寶玉選擇無權無勢的黛玉。但寶黛不但希望婚姻自主，并且在戀愛過程中逐漸背離了封建社會的人生道路，他們在反叛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也因此造成了二人的悲劇結局。

完顏壽馬與王金榜感情中的阻力主要表現為他與父親的沖突，實質上反映了封建的正統思想和市民階層自由平等思想的矛盾。完顏壽馬執意違抗父命，鄙棄功名前程，不顧雙方門第的巨大差異，沖破了父親的阻撓，只身一人跋山涉水追尋王金榜的家庭戲班，思念兒子的完顏永康在廉政訪察的路上與兒子兒媳不期而遇，在觀看他們的表演時被他們出色的表演和藝術創造力所打動，從中汲取了反腐敗的靈感和動力，最終父親允許他加入戲劇優伶的隊伍，自此父親的態度從反對轉變為了接納，他們之間的愛情阻力全然消失，譜寫了一曲女真族皇親與漢族藝人和親的民族大團圓之歌。從完顏壽馬身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執著追尋”的愛情觀，他的情感是天生的，是本能，是人不可以忽視的欲望。在他的執著追愛下，二人的感情畫上了圓滿的句號，最終個人的欲望戰勝了各種桎梏，得到了個性的解放。

三、時代變化及時代思想對文學的影響

在結局上，清朝的曹雪芹所著《紅樓夢》是以黛玉飲恨而亡、寶玉懸崖撒手的悲劇結尾，而《宦門子弟錯立身》的作者則是以有情人終成眷屬、父子團圓的喜劇結尾。作品有這樣的變化與作者的心路歷程有關，時代不同對文化的影響也不容忽視。雖然曹雪芹的家族世受皇恩，但終究沒有逃過被抄家的命運。正是因為他所遭受的坎坷，他反而更清楚地了解當時的社會病態，寫出反映當時社會的作品。明代中后期，由陽明心學思潮而掀起的狂飆突進的思想解放運動，轟轟烈烈，引發了人們對人性和自由的渴望。人們把物質財富和自然欲望作為合理、正當的要求，導致世人對物質財富趨之若鶩，放棄了對精神財富的向往，這在文學作品中也有充分的體現。人們在文學創作領域內以藝術家的敏感，呼應著思想家的吶喊，《紅樓夢》繼承并發展了《西廂記》《牡丹亭》等文學作品中的斗爭精神，作者對花襲人、賈探春、史湘云等人物，既肯定她們過人的才氣，又對她們忠實于時代思想與禮教束縛表達了強烈的不滿。

“《宦門子弟錯立身》雖無確切的界說，學者廖奔在《南戲〈宦門子弟錯立身〉源出北雜劇推考》中從曲牌、用語、劇本體制等方面詳細論述，證明南戲《宦門子弟錯立身》系由同名北雜劇改編而來。”從劇作內容來看，作者肯定了完顏壽馬的選擇，贊頌了他和王金榜之間的純真愛情，在當時的封建社會，詩歌、書法、繪畫等被認為是雅文化，參加科舉拔得頭籌在當時被認為是唯一正當的人生選擇。但作者認為戲曲并非雕蟲小技，而是真正高雅的文化，不應受到世人的歧視，理應得到社會的稱贊。女主名為“王金榜”，可以看出作者的良苦用心，選擇戲曲藝術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金榜題名。作品創作背景是元朝，這時文人不受重視，門閥等級嚴重，科舉制被冷落，選官主要靠家世，門第觀念嚴重，這導致不少文人無法在政治上施展抱負。他們用文字抒發自己的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憤懣，反而更好地傾聽了人們內心深處的情感，因此更加渴望追求愛情，創作了大量的愛情婚姻作品。重情文學如同雨后春筍冒了出來?！痘麻T子弟錯立身》也就應運而生，作品美好結尾的處理，更好地反映了人們心中的訴求，掀起了個性解放的思潮更是社會進步的一種體現。

兩部作品在封建禮教的背景下，敢于贊美愛情，肯定男女之情，是文學史上閃耀的明珠。賈寶玉和完顏壽馬都風流倜儻、謙遜儒雅，但又有各自獨特的魅力，他們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所展現出的叛逆和獨立的思想都給后世的人們帶來了鼓舞，作者對愛情問題、個人思想意識問題的認識對后世的人們仍具有一定的啟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