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樹青

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非儒即墨”,儒家作為民間的顯學,有體現其主張的多部著作,通過對“士”的大力塑造,以期實現教化作用。對儒家“士”特質的把握,尤為重要。探求“士”的特質和孔、孟、荀三家的差別,應結合時代發展進行釋因。
一、《論語》中“士”的特質
子曰:“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保ā墩撜Z·里仁》)讀書人堅持內心信仰,有顏回一簞食一瓢飲的“樂于治道”的精神,堅守“求道求仁”的理想和價值觀,不被外物所動?!短┎菲性又^:“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這與屈原在《離騷》中“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中對真理的追求相似。可見儒家經典對“士”非??粗夭⒂幸庾R賦予其美好的品德,這和儒家重視德行教化的觀點相一致。在《論語》中,士是社會中的一個重要的角色,對德、對仁的追求和責任感構成了士人的基本框架,但士并不是只有一層含義,儒家致力于闡發和實現士的品格,士的含義眾多。但在這里只注重于士這個群體與其他人群的不同點,即它自身的特點,這樣就把士這個概念范圍縮小化。所以,士最常見的有兩層含義:一個是古代封建統治階層中僅次于卿、大夫的一個階層,由于春秋戰國時期諸侯爭霸、戰爭頻繁、王室衰微,他們的社會地位和文化劇烈變動使其心理和思想具有共性特征,形成了“士人群體”;另一含義則是指具有某種品質、技能或才干的人,儒家經典中有他們的精神和人格存在,這是儒家在社會變動下,致力塑造的形象。除此之外,士也是美稱,指被贊美者或被稱述的人身上具有某種特質,可以歸結到第二種類型中。
《論語》中,對“士”的探討最直接的問答有兩處。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痹唬骸案覇柶浯?。”子曰:“宗族稱孝焉,鄉黨稱弟焉。”曰:“敢問其次。”子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曰:“今之從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保ā墩撜Z·子路》)從中可見孔子觀念的“士”,是具有羞恥之心、不辱君命的人,能夠擔負國家使命。其次,是孝順父母、尊敬師長的人。再次,是“言必信,行必果”的人。對于從政者,孔子認為是鼠目寸光、氣量狹小的人,不算是“士”。所以可以看出,“士”也是有等級之分的,孔子對“士”大體持欣賞的態度,他贊美的是具備第一種品德的“士”。
子路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謂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保ā墩撜Z·子路》)朋友和兄弟是兩倫,朋友以道義結交,相處各盡其道,兄弟有血緣關系,孔子之意是要懂得倫常的關系,敦倫盡分。讀書明理的“士”就是遵守倫常、順道而行、達乎德的人。
《憲問》篇和《子張》篇各有“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和“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祭思敬,喪思哀,其可已矣”。何晏注:“士當志于道,不求安,而懷其居,非士也?!本悠犯袢谌氲健笆俊本裰?,成為士的特質。同時,致命不愛其身,“見得思義”,不能損害他人和社會的利益;“祭思敬,喪思哀”,強調守禮發自于內心??梢?,“士”是在“禮”的要求下做事的,這不僅是士的立身之本,而且是所有人的立身之本。普通人亦可通過后天教化立身達道。
二、《孟子》中“士”的特質
作為孔荀之間的儒家代表人物,孟子中的“士”的品格可以概括為:知仁、守義、有骨氣、具有廉恥之心?!盁o恒產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因無恒心?!泵献友壑械氖浚哂泻V定的道德觀念,是絕不放棄主張的存在。
“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孟子對士增添了“志”“勇”的內涵,士不但有遠大志向和崇高節操,而且具備勇氣、不怕犧牲、“舍身而取義”,國家觀念有所增強。戰國時期戰爭頻繁,士人不悔戰死沙場,孟子的“士”體現出時代含義。
此外,孟子更強調“禮”的重要,“士之失位也,猶諸侯之失國家也?!薄笆恐艘?,猶農夫之耕也,農夫豈為出疆舍其耒耜哉?”“士無事而食,不可也?!比胧耸鞘康默F實需要,作為知識分子,士具有參與政治的必要性和緊迫性。其社會協調作用凸顯,影響力增強。孟子強調“入仕”的時代責任感,富有“功利觀”的傾向。此外,孟子還積極樹立“士”的榜樣作用,指出值得效法的對象,如廉士陳仲子。
其次,孟子提倡“士尚志”“尚仁義”“興作為”,制造時勢,自強不息,奮發有為?!笆⒌轮浚坏枚迹覆坏枚印!本哂械滦械摹笆俊保鐣匚徊粩嗵岣?,社會呈現尊敬士的傾向?!盁o罪而殺士,則大夫可以去;無罪而戮民,則士可以徙。”
《孟子》中和士有類似含義的是君子,二者之間有細微的差異,都具有“仁”的品性,都堅守自己的品格。作為君子,是德之集大成者,士所具有的品德在君子身上也會有所體現,而作為君子最突出的特征,在于“仁”,首要品格是“君子亦仁而已矣”“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可見,君子是道德仁愛的集中體現,仁者愛人即為孔孟的君子觀。區分君子和小人,在于德行高低;區分諸侯、士、平民,則更側重于社會地位。
三、《荀子》中“士”的特質
生活在戰國時期的荀子,是繼孟子后儒家又一位重要代表人物。當時諸侯爭霸出現戰國七雄,鐵器和牛耕的使用發展了生產力,百家爭鳴促進了思想解放。生活在這樣的背景下,荀子的精神中有一股不可屈撓之氣,在他眼中,傳統的昂揚的士人精神尚未崩塌,但是墮落的病毒卻已植于體內。荀子不提倡獨立和一而不黨,他想找到組織、找到歸屬和領導者,然后發揮個人才干,這在對“士”的闡釋中可以發現。
首先,通過學習可以為“士”,士和普通人民區別縮小?!皩W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其次,荀子賦予“士”守“法”的含義,士是不畏貧窮、具有高尚情操的人,具有君子一樣的品性,“士君子不為貧窮怠乎道”。但是他們之間還有區別:君子守道,士守法?!昂梅ǘ校恳?篤志而體,君子也;齊明而不竭,圣人也!”這是一個逐漸遞進的過程,守法為本,是士人;法而志其義,是君子;繼而深其類,就達到圣人。
其三,荀子主張“義與利者,人之所兩有也”的義利觀,肯定“義”“利”存在的合理性,認為二者趨于平衡,國家才能治理好?!蹲拥馈菲澩爸呤谷酥骸?,積極追求見用于世,與他人聯系。由此可知,士的價值取向逐步成熟,轉向關注個人精神,實現自我價值。
四、“士”特質變化原因
(一)從時代特點來看
春秋時期隨著經濟的發展,社會上重利輕義、拜金逐利風氣盛行。代表新興地主階級的新貴族與奴隸主貴族之間的斗爭,大大提高了“民”的社會地位。社會動蕩,宗法制和等級制度土崩瓦解,“人道”與“天道”相融的神學體系遭受沖擊,在總結、借鑒“民為邦本”的道德論說的基礎上,有關社會化人文主義思想的新道德論說逐步形成思潮。孔子在此基礎上進行“士”的探討,得出仁是道的核心,士的特質即對仁的志向。
戰國后期,道的淪喪拉開帷幕,士的淪喪也由此開始。一旦士放棄思想,就變成工具性的存在。荀子正生活在七雄爭霸最激烈的時代,“君子不器”的時代已經轉變為“器”的時代,“士”由文化傳承者和現實批判者蛻化為世俗政權的支撐者、王的幕僚。士不再是約束與被約束者、監督和被監督者,他們在社會上的影響加大,在社會上日趨活躍,成為了王權的維護者。
(二)從學說特點看
孔、孟、荀三家均為儒家思想,根本上都主張“仁”,重視“禮樂制度”,但具體主張各有不同:孔子主張性相近,注重禮教,致力于恢復周禮,關注貴族、士人以上級別的階級利益,體現有等級的“仁愛”,維護貴族階級利益;孟子主張性善論、民貴君輕,不贊同使用刑法,專尚王道,關注民生和百姓的利益,重義輕利;荀子主張“王道”、言性惡,重義不輕利,具有法家思想,兼尚霸道,關注君臣關系,對其他學說兼容并包。
此外,荀子重塑君臣關系,提倡臣對君的忠,士階層的骨氣經過孔子、孟子的發展,在荀子這里被逐步弱化,荀子入秦,意味儒家的仁政學說和專制統治相連,“士”不再自居于王上、以道自任,而成為忠實、勤懇、盡職盡責的下屬;“君”不再是特定歷史條件下實現目的、爭取發展的手段,而是手段和目的的合一,甚至在一些情境下,成為了“目的”,人民的奉獻和努力都是為了君主。
總而言之,孟子講道,民貴君輕,所以他的思想是以百姓社會的整體利益為重,側重于理論的思想,是唯心主義者;而荀子,以統治者利益為重,是樸素的唯物主義者,注重實踐操作,也更能適合時代的要求。
(三)從身份地位來看
孔子是沒落的奴隸主貴族,出身并不顯赫,名義上是“士”,但實際上在“農”的環境下成長,自言“多能鄙事”。春秋末期,其學說不被君主見用,當時的國君、大臣多認為孔子之道迂闊不實、不合時宜。雖然門徒眾多,但是大多數人仍然以旁觀者的姿態嘲諷孔子。其時,孔子尚未神化,只在儒士內部有小范圍的崇拜,并沒有得到上層社會的廣泛認同。春秋末期的孔子不為世人尊崇,賢人隱士嘲諷他,執政者不重用他。早年缺乏從政經歷,晚年著書立說,他的“士”是理想化的存在,提出變革社會、恢復周禮的強烈訴求,這與他坎坷的人生經歷有關,故而提出嚴格要求與殷切期盼,認為“士”有志于道,不貪圖物質享受,不辱君命,殺身成仁。
孟子作為戰國游士,是以自由的身份談士,與君主利益關系不密切,游說諸侯施行仁政。而荀子,作為一個王權和專制統治的附屬者和支持者,充滿事功精神,努力爭取擴大儒學的政治空間,他以統治者的得失為得失,以統治者的利益為利益和出發點,荀子的“士”忠于君主、國家,致力為政。
(四)從個人性格特點來看
孔子對學的重視,使他具有人篤實的人格修養,以“君子人格”為理想人格,崇尚“君子”之風,具有社會責任感。此外,孔子為人光明磊落,“其身正,不令而行,起身不正,雖令不從。”“身正”是他獨特的人格魅力,他為人正直,“君子坦蕩蕩”,終生奉行“忠恕”之道。在《論語》中可以看到孔子隨和、安貧樂道、謙恭謹慎、溫和持重的美德,與學生亦師亦友,不恥下問,具有篤實的治學精神,反對夸夸其談的空論,沉默寡言并能堅持自己的主張,即使周游列國到處碰壁也不會改變自己的信念來討好當權者,這就使他更注重“士”的道德主體性,對理想人格做出內在規定。
與溫柔敦厚的孔子不同,孟子的性格更加激烈。他富有縱橫家、雄辯家的氣概,好辯,善用邏輯,性格剛烈豪爽、潑辣直率,傲岸不遜,保持“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人格,思想天真,行事坦蕩,疾惡如仇,書卷氣濃厚,堅定地追求理想境界。孟子的性格形成與其注重“我善養吾浩然之氣”的自我修養不無關系,這種“浩然之氣”的人格心理促成了“士”和“知識分子”獨立身份的自覺。
荀子堅持簡單易行主義,更現實、理智、冷靜,老成持重,思想充滿睿智和理性,變通性強。孔孟之道在義理上秉承性善論的觀點,而荀子卻主張性本惡的觀點,因而被歷代大儒誤解為“大本有偏”。實際上,荀子之“性”僅僅是人的自然生理之質及其欲望,是理性的發揚儒家義理經世致用的一面,給“士”增加了義利觀和重法的品質,適應了戰國后期天下大亂的大環境。
通過對儒家“士”特質的探討,可以發現:士的內涵是不斷發展變化的,外延不斷擴大,內涵日益明晰。“士”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類精神象征,其變化離不開時代的需要。揭示“士”的特質,使人們對于“士”概念和儒家人格精神可以有更深刻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