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郭潔 史雯
(作者郭潔為寶雞青銅器博物院助理館員;史雯為法門寺博物館文博館員)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對先秦時期中原各國而言,最大的事情莫過于祭祀和對外戰爭,作為代表當時最先進的金屬冶煉、鑄造技術的青銅,也主要用在祭祀禮儀和戰爭上。發現的夏、商、周三代青銅器,其功能均為禮儀用具和武器以及圍繞二者的附屬用具,這一點與世界其他地區青銅器的功能有區別,形成了具有中國傳統特色的青銅文化體系。先秦發達的青銅制造工藝,奠定了中國古代文明的開端,先民所鑄造的青銅器,不僅僅是冰冷的器物,更是中華民族燦爛輝煌文明的見證。

刖人守門鼎及局部(現藏寶雞青銅器博物院)

西周刖足人守門鼎(現藏周原博物院)
刖人守門鼎作為一件貴族使用的高級食器,類似今天的火鍋,是溫食之器,加熱時上層放置食物,下層放置炭火,使鼎內食物可以保持一定溫度,兩側設窗,正面開門,底部小孔和背部鏤孔有助于通風助燃、疏散煙氣,設計頗具匠心,這足以體現出古人精湛的鑄造技藝和非凡的創造力。

西周帶盤夔足鼎(現藏寶雞青銅器博物院)

西周井姬獨柱帶盤鼎(現藏寶雞青銅器博物院)
刖人守門鼎是一件以刖刑作題材的青銅器,將這種刑罰體現在青銅器上的實例不在少數。寶雞扶風的莊白一號窖藏也出土了一件同題材的西周中期青銅器——西周刖足人守門鼎,這件器物造型較為特殊,上、下層形制不同,上層是器身,放置食物;下層為爐,放置炭火。上下造型的變化是因設置炭火盆引起的,它與寶雞青銅器博物院藏西周帶盤夔足鼎、西周井姬獨柱帶盤鼎等器物加設托盤引起造型變化是同一道理。
除寶雞地區出土的2 件外,還有現藏故宮博物院的刖人鬲、旅順博物館的刖刑守門奴隸銅鬲、內蒙古寧城小黑溝出土刖刑守門奴隸方鼎和山西聞喜上郭村墓葬出土刖人守囿銅車4 件。刖人守門元素青銅器的出土表明當時的刑法確有刖刑,因而也是研究西周奴隸制度的珍貴實物資料。

刖人鬲(現藏故宮博物院)
關于刑法的起源,一般多歸結于“刑起于兵”與“法起于爭”兩大范疇。中國法制之史源遠流長,其間歷代法典代代相傳從未中斷,《尚書·虞書·堯典》“象以典邢,流宥五刑”,《周禮·秋官·司刑》鄭玄注曰“夏則大辟二百,臏辟三百,宮辟五百,劓墨各千”,《尚書·周書·康誥》:“事罰蔽殷彝,用其義刑義殺”,《論語·為政篇》:“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至少在夏就已經有了五刑的分類,商繼承發展夏法,西周沿用殷刑,重視吸取、借鑒商代法律中可適用的部分。秦始皇“廢王道,立私權,禁文書而酷刑法”,西漢開始了禮刑互為表里之勢,東漢禮刑相融最終形成,為后世確立了立法典范。自三代以迄、隋代以前歷代所編纂之法典并未流傳下來,今人能夠見到的最早也最完整的古代法典是《唐律》,但我們可以從各類考古資料中了解我國法制史的發展,且諸多帶有刑罰特征的器物為我國法制史的研究提供了豐富的材料。
創作于周穆王時期的《尚書·周書·呂刑》記述了五種刑罰:墨、劓、刖、宮、大辟,此外還有鞭刑和流放,刖刑即指斷足。考古發掘中也不乏刖刑的痕跡,二里頭文化墓葬、安陽后岡商文化墓葬、寶雞岐山賀家村西周墓等墓葬中均發現左下肢足部殘斷、或膝蓋骨下殘斷、亦或雙足殘斷的刖刑實例。陳安利先生認為西周刖刑可分成兩種情況,一是刖雙足,雙腳自踝骨以下或雙腿自殯骨以下被刖;二是刖一足,左腳自踝骨以下被刖。從寶雞青銅器博物院藏刖人守門鼎的刖刑人物形象上看,鼎上刖人被刖去了左足。無獨有偶,寶雞扶風莊白窖藏的西周刖足人守門鼎、故宮博物院藏的刖人鬲也頗為相似,守門人都是被施以刖刑失去左足的男性。山西聞喜上郭村出土春秋早期的刖人守囿挽車,車體作方箱式,車箱后門上有一個受過刖刑的裸體人物形象,此人左手持拐杖,右手挾門關,赤身裸體,做守門狀。
從文獻資料、考古資料中,我們能夠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漢文帝十三年(公元前167 年)“除肉刑法”,之后就再也沒有在歷代法制文獻中看到使用刖刑的影子,而五刑中的其他四刑都沒有消失。
周代有“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說法,貴族犯了罪可以用高額的金錢贖買,代替懲罰,因此被施以刖刑的人基本是非貴族階層,他們被施刑后僅剩一足,不便于從事繁重、復雜的生產工作,并沒有完全喪失勞動能力,還需要繼續為貴族階層服務,因此被罰去守門。《周禮·秋宮·司刑》記載:“墨者使守門,劓者使守關,宮者使守內,刖者使守囿,髡者使守積。”馬非百《管子輕重篇新詮·管子輕重·揆度》:“張說是也。門父,守門之隸也。古代對犯法者或俘虜,多刖其足以為守門之隸。《左傳》‘鬻拳自刖,楚人以為大閽’,又‘吾君以韓起為閽’,注:‘刖足使守門也’,又‘吳王獲楚人,刖之使為閽’,皆其例也。”都很清楚地解釋了“刖人守門”。但是我們也能看到刖人并非都被罰去守門,如寶雞扶風齊家村窖藏出土的青銅器“它盤”,這件青銅器的足比較特別,是四個受過刖刑的男性人物形象,他們裸體、跪坐、雙手放于膝上,肩部扛起盤,可見刖人依舊從事一些不需要用到足部的負重類體力活。
從文獻中,我們還可以看到刖刑并不是罕見的刑法,而是非常常見的,《韓非子集解·和氏》中有“天下之刖者多矣”,《左傳·昭公三年》:“國之諸市,屨賤踴貴”,可見春秋戰國時期被施以刖刑的人是非常多的,才導致了假肢的暢銷。那么,犯了什么罪的人需要被施以刖刑呢?《周禮·秋官·司刑》:“司刑掌五刑之法,以麗萬民之罪,墨罪五百,劓罪五百,宮罪五百,刖罪五百,殺罪五百。”可以看到被判刖刑的罪有500 條,但并未一一提及說明,我們從商代對待逃跑的奴隸、進獻和氏璧不成而被施以刖刑的卞和等的記載,都能看出觸犯國家法律、欺騙國君等行為都會被處以刖刑的刑罰。《周禮·秋官·司刑》:“先鄭云‘漢孝文帝十三年,除肉刑’者,案《文帝本紀》,十三年,大倉令淳于公有罪當刑,徙系長安,無男,有五女,小曰提縈,遂泣上書,上赦肉刑。所赦者,惟赦墨、劓與刖三者,其宮刑至隋乃赦也。”至此,刖刑作為一種刑罰開始退出歷史舞臺,不見于法制文獻,但并不意味著刖刑完全消失,歷朝歷代都可以看到斷足、斷手、割舌等肉刑的影子。刖刑經歷著變革—廢止—變革—廢止這樣循環往復的過程,以不同的形式存在于封建社會中。這也從另一個側面表明,刑法是維護統治秩序的,也在不同時期社會環境和統治現狀下不斷的進行針對性革新,正所謂萬變不離其宗,刑法革新的宗旨亦是為了維護封建統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