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孜沫
(南昌師范學院旅游與經濟管理學院,江西南昌 330032)
新型冠狀病毒肺炎(COVID-19)疫情肆虐,喚醒民眾對于突發性公共衛生安全事件的關注。傳染病大規模流行所致的疾病災害稱為疫災。(1)龔勝生: 《中國疫災的時空分布變遷規律》,《地理學報》2003年第6期。中國歷史上疫災頻發,平均每4年就有1年有疫災流行。其中,清代是疫災流行高峰期,表現有三: 其一是疫災流行頻度高,清代268年間至少有264個疫災之年,疫災頻度高達98.51%,幾乎到了“無年不疫”的地步(2)李孜沫: 《清代疫災流行的環境機理研究》,華中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8年。;其二是疫災流行范圍廣,兩百多年間疫災覆蓋了當今全國34個省市區超過七成的縣級政區(3)龔勝生、李孜沫、謝海超等: 《中國3000年疫災流行的時空特征及其影響因素》,《地理學報》2021年第8期。;其三是疫災流行種類多,如天花(4)高勇、烏云畢力格: 《清代天花的預防治療及其社會影響》,《內蒙古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4期;杜家冀: 《清初天花對行政的影響及清王朝的相應措施》,《求是學刊》2004年第6期。、鼠疫(5)李孜沫: 《清代鼠疫流行的時空特征及其危險分區》,《干旱區資源與環境》2020年第9期。、霍亂(6)李孜沫: 《清代(1816—1911年)霍亂流行的時空特征、危險模擬與邊界探測》,《地理研究》2020年第1期。、瘧疾(7)李孜沫、陳丹陽、王曉偉: 《清代瘧疾流行的時空特征、危險模擬與邊界探測》,《熱帶地理》2020年第3期。、猩紅熱(爛喉痧)(8)余新忠: 《爛喉痧出現年代初探》,《中華醫史雜志》2001年第2期。、梅毒(9)張箭: 《梅毒的全球化和人類與之的斗爭——中世晚期與近代》,《自然辯證法通訊》2004年第2期。、麻風病(10)梁其姿: 《麻風隔離與近代中國》,《歷史研究》2003年第5期。、結核病(11)王裕明: 《肺結核病在家族中的傳染: 以清代江南為中心》,《學海》2006年第1期。、血吸蟲病(12)蔣玲、龔勝生: 《近代長江流域血吸蟲病的流行變遷及規律》,《中華醫史雜志》1998年第2期。等均有不同程度的流行。面對疫情,從中央到地方、從官方到民間的不同層面、不同群體均采取了一定的應對措施(13)李孜沫、陳丹陽: 《清代衛生防疫機制的引建》,《江西社會科學》2019年第10期。,但不僅是清代,縱觀中國歷史上對傳統疫病的防治都難有決定性成效(14)余新忠: 《中國傳統疫病應對成效探略》,《中國史研究動態》2020年第5期。。
目前,學界有關乾隆朝疫災流行的探討主要集中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乾隆朝特大疫災流行事件的典型案例分析,特別是針對乾隆二十一年(1756)“丙子大疫”在江南地區的大規模流行(15)余新忠: 《大疫探論: 以乾隆丙子江南大疫為例》,《江海學刊》2005年第4期;白麗萍: 《盛世中的災荒書寫——以乾隆二十至二十一年江蘇省如皋縣饑疫為例》,《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馬國云: 《乾隆朝如皋饑疫和〈亥子饑疫紀略〉》,《江蘇地方志》2020年第5期。;二是以煙瘴為代表的特定疫病對該時期邊防政策(16)蒼銘: 《煙瘴對乾隆時期西南邊防政策的影響》,《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期。、充軍發配刑法(17)尹子玉: 《清代煙瘴充軍的發配困境與實踐問題》,《河北法學》2020年第12期。及三次征緬戰爭的影響(18)張圓: 《淺論瘴癘對乾隆三次征緬戰役的影響》,《中國邊疆民族研究》2008年第1輯。;三是疫災防控的相關措施及其歷史啟示(19)黃雄義: 《清代的疫情防控及其啟示——以乾隆朝的五起疫情防控為觀察范例》,《決策與信息》2020年第10期。,如太醫院防疫職能(20)林乾、陳麗: 《論清代太醫院的防疫職能》,《故宮博物院院刊》2020年第10期。、疫災奏報制度(21)林乾、陳麗: 《法律視閾下的清代疫災奏報與防治》,《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3期。等。龔勝生等將中國歷史疫災總體特征歸納為“亂世多疫災,治世少疫災”(22)龔勝生、李孜沫、劉國旭等: 《中國歷史時期兵疫災害的時空變遷研究》,《災害學》2019年第1期;李孜沫: 《康熙年間疫災流行的特征與應對》,《醫學與哲學》2022年第1期。,但學界對于乾隆朝疫災流行整體特征的研究和認識相對較少。進一步開展乾隆朝疫災地理研究,或可通過探討盛世背景下的疫災流行特征,對當前社會背景下“新冠肺炎”疫情的防控提供歷史參考和借鑒。
1. 時間范圍
本文以清代乾隆朝(1736—1795)為研究的時間范圍,并進一步平均劃分為乾隆前期(1736—1755)、中期(1756—1775)和后期(1776—1795)三個階段。
2. 空間范圍
考慮到行政區劃的歷史變遷,研究將歷史政區統一轉換為現代政區,以2010年中國行政區劃為參照。為便于比較分析,對區域面積較小的省級政區進行歸并處理,但地圖中仍獨立顯示。其中,北京、天津并于河北,上海并于江蘇,寧夏并于甘肅,重慶并于四川,臺灣并于福建,香港、澳門、海南并于廣東,如此共得25個省級統計單元。需要指出的是,由于歷史文獻記載存在的“遠略近詳”和“厚內地薄邊疆”等特征,文中分析的空間范圍實際主要仍局限在清代“本部十八行省”(23)清代“本部十八行省”大體對應今北京、天津、河北、山東、山西、河南、陜西、甘肅、寧夏、江蘇、上海、安徽、浙江、江西、湖北、湖南、四川、重慶、貴州、云南、福建、廣東、海南、香港、澳門、廣西等的范圍。。
1. 疫災數據
疫災數據全部來源于龔勝生編著的《中國三千年疫災史料匯編·清代卷》(24)龔勝生: 《中國三千年疫災史料匯編·清代卷》,齊魯書社2019年版。一書。該書以年為綱、以縣為目,全面搜集整理了正史實錄、館藏檔案、古今方志、近代報刊、醫話醫案等文獻中的疫災史料,是迄今最完備的疫災史料數據集合。文中節選乾隆時期的疫災史料,通過提取疫時、疫域、疫種、疫情等要素,編制成乾隆朝疫災流行的時間序列(表1),并據此構建乾隆朝疫災流行數據庫。

表1 乾隆朝疫災時間序列釋例
2. 其他數據
文中涉及人口密度、耕地指數、災害縣數等省級尺度截面數據,其中,除災害縣數是遭旱災、水災、饑荒、蝗災、地震5種災害的縣數累加值外(25)旱災、水災、饑荒、蝗災等數據來自張德二主編: 《中國三千年氣象記錄總集》,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地震數據來自謝毓壽、蔡美彪主編: 《中國地震歷史資料匯編》,科學出版社1983年版。,其余各項均通過人口數量(26)葛劍雄主編,曹樹基著: 《中國人口史·清代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耕地面積(27)葛全勝: 《過去300年中國部分省區耕地資源數量變化及驅動因素分析》,《自然科學進展》2003年第8期。等相關文獻原始數據與省域面積相除計算后獲得。為便于比較分析,運用極差標準化方法對所有數據進行無量綱化處理,具體如下:
(1)
式中,X′為各項數據的無量綱值,X為各項數據的觀察值,Xmax為最大值,Xmin為最小值。
1. 疫災指標法
疫災指標用于計量分析歷史時期疫災的流行程度,文中主要涉及疫災之年、疫災縣數(面積)、疫災指數、疫災等級、疫災頻度、疫災廣度、疫災密度、疫災厚度、疫災強度等,并參照龔勝生等中國歷史疫災地理研究的系列成果(28)龔勝生: 《中國疫災的時空分布變遷規律》,《地理學報》2003年第6期;龔勝生、王曉偉、龔沖亞: 《元朝疫災地理研究》,《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5年第2輯;龔勝生、李孜沫: 《清代山西地區疫災時空分布研究》,《干旱區資源與環境》2017年第6期;龔勝生、李孜沫、謝海超等: 《中國3 000年疫災流行的時空特征及其影響因素》,《地理學報》2021年第8期。,對上述指標進行界定并統計。首先,疫災強度是對疫災頻度、疫災廣度、疫災密度、疫災厚度4個指標的綜合,通過極差法(式1)對各指標進行無量綱化后,等權重累加求得。(29)龔勝生、李孜沫: 《清代山西地區疫災時空分布研究》,《干旱區資源與環境》2017年第6期。其次,疫災等級是疫災之年疫災流行的強度,用以反映疫災的慘烈程度。為了消除疫災史料的不規則影響,主要根據疫災縣數和疫死人數的多寡將疫災之年的疫災劃分為7個等級。大體而言,正史從全國著眼,所載疫災等級較大;地方志從地方著眼,所載疫災等級較小;報刊雜志所載疫災更瑣細,故而“微疫”受疫災史料豐富程度的影響較大(表2)。分級以自然斷裂點分級為基礎,以滿足兩個條件中的較高等級來確定疫災等級,如某年疫災縣數只有3個,但疫死人數達到1萬,則該年疫災為4級。(30)龔勝生、李孜沫、謝海超等: 《中國3000年疫災流行的時空特征及其影響因素》,《地理學報》2021年第8期。

表2 歷史疫災等級評價
2. 時序分析法
以乾隆朝疫災流行的時間序列為依據,提取每一次疫災流行事件的時間屬性,運用Grapher 15.0、Excel等軟件從年度(年度疫災縣數、年度疫災面積、年度疫災等級)、季節(各季節疫災縣數、面積)等不同尺度,繪制疫災流行的時間趨勢圖并分析其時間變化趨勢。
3. 空間分析法
通過統計每個縣疫災流行的年數,結合ArcGIS 10.7軟件從省域(疫災頻度、廣度、密度、厚度、強度)、縣域(疫災年數)等不同層面,繪制疫災流行的地理分布圖,同時研究其空間分布特征。
4. 相關分析法
采用SPSS 26.0軟件中的因子相關分析方法分析省域疫災強度與人口密度、耕地指數、災害年數等指標之間的關系公式如下:
(2)
式中,rxy表示x與y要素的相關系數,其樣本值分別為xi與yi(i=1, 2, …,n),文中x指各省疫災強度,y指人口密度、耕地指數、災害縣數等參與分析的因子。r的取值范圍為[-1, 1],r>0為正相關,r<0為負相關。r絕對值越趨近于1,相關性越高,越趨近于0,相關性越低。
1. 疫災流行的年際變化
乾隆朝60年間,至少有58個年份有疫災流行,疫災頻度為96.67%。由于疫災頻度過高,無法清晰反映疫災流行情況,通過疫災縣數、疫災面積、疫災等級指標進一步加以比較分析。如圖1和表3所示,三項統計指標具有極強的一致性,均表現出乾隆時期有三次大的疫災流行峰值。第一次是乾隆十三年(1748),這是一次波及山東、湖南等省份的饑疫,當時有民諺稱“過了戊辰年,便是活神仙”(31)光緒《平湖縣志》卷二五《外志·祥異》,《中國地方志集成·浙江府縣志輯》第20冊,上海書店2011年版,第607頁。。在有的地方,由于疫情嚴重,導致“禾熟委垅畝,過時無人刈”(32)嘉慶《臨桂縣志》卷一《禨祥》,清嘉慶七年本。光緒《臨桂縣志》卷一八《前事志》,清光緒三十一年本。,造成對農業生產的破壞。第二次是乾隆二十一年,此次疫災史稱“乾隆丙子大疫”,是江南地區一次大范圍的饑疫。當時有詩云:“乞丐何曾有一存,死饑死疫遍鄉村”(33)〔清〕 冒國柱纂,李文海點校: 《亥子饑疫紀略》,《中國荒政書集成》第4冊,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005—2011頁。,可見當年疫情之嚴重。第三次是乾隆五十一年(1786),這是又一次影響范圍更大的饑疫,波及范圍從海河、黃河流域的河北、山東到長江流域的江蘇、安徽、江西、湖南、湖北等地。當時,湖南安鄉縣人潘相有感于家鄉疫情之嚴重,作《憶昔詩》,云:“憶昔丙丁年,秋禾沒鴻川。饑民公剽掠,白晝聚千船……獻歲復大疫,積尸堆道邊。舊時冠蓋里,狐貍噴腥。”(34)光緒《湖南通志》卷二四四《祥異二》,清光緒十一年本。

表3 乾隆朝疫災流行信息統計

續表

圖1 乾隆朝年度疫災縣數、面積、等級與分階段疫災波及省份、縣數變化
值得注意的是,疫災通常表現為其他自然災害(包括水災、旱災、蝗災、地震、饑荒等)的伴生或次生災害,而水、旱、蝗、震等災害均可能破壞農業生產,進而引發饑荒,因此饑荒在一定程度上可綜合反映其他災害的影響。乾隆朝三次疫災流行高峰均為饑疫,饑疫發生頻率高、影響范圍大,為“乾隆盛世是一個饑餓的盛世”(35)張宏杰: 《乾隆盛世是一個饑餓的盛世》,《決策與信息》2011年第5期。的觀點提供了新的解讀。因為,饑荒會導致普通民眾營養不良、體質下降,進而又使易感人群增加。對此,當時的江南名醫全錦有清晰的判斷:“有闔家傳染者,半因凍餒所致”(36)民國《震澤縣志續》卷五《藝能》,民國九年本。。
2. 疫災流行的季節變化
中國歷史疫災地理研究表明,疫災流行的季節分布有以下特征: 第一,疫災流行以夏秋為主,春季次之,冬季較少(37)龔勝生、李孜沫、謝海超等: 《中國3000年疫災流行的時空特征及其影響因素》,《地理學報》2021年第8期;李孜沫: 《康熙年間疫災流行的特征與應對》,《醫學與哲學》2022年第1期。;第二,隨著時間推移,有由單季向多季變化的趨勢(38)李孜沫: 《清代疫災流行的環境機理研究》,華中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8年。。乾隆朝疫災流行的季節分布特征基本一致。
首先,乾隆朝58個疫災之年中,疫災流行季節明確的年份有54個,疫災累計流行136季,其中,春季34個(25.00%)、夏季43個(31.62%)、秋季35個(25.74%)、冬季24個(17.65%)。疫災累計波及790縣次,其中,春季218個(27.59%)、夏季350個(44.30%)、秋季153個(19.37%)、冬季69個(8.73%)。可見,季節的年際次分布以夏、秋季為主,春季次之,冬季較少;縣際次分布以夏季輻射最多,春、秋季次之,冬季最少。時人“過夏至病乃漸減”(39)同治《蘇州府志》卷一〇一《藝術》,清同治十三年本。的記載即是這一特征的表現。乾隆朝春季疫災流行也較多,可能一是歷史文獻記載不詳,一些發生在秋季的疫災未能得到識別;二是乾隆朝饑疫發生頻率高,而饑荒通常發生在春季青黃不接之時,導致春季疫災流行較多。其次,考察宋元至民國時期,疫災多季節流行的年份占歷代疫災年數的比例。其中,北宋5.08%、南宋27.16%、元代40.38%、明代62.04%、清代84.85%、民國時期100%(40)李孜沫: 《清代疫災流行的環境機理研究》,華中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8年。,表明疫災有由單季為主向多季為主變化的趨勢。乾隆朝具有同樣特征,單季13個(22.41%)、多季41個(70.69%),其中二季13個(22.41%)、三季15個(25.86%)、四季13個(22.41%)。圖2為乾隆朝疫災流行季節分布圖。

圖2 乾隆朝疫災流行季節分布
1. 疫災分布的省域特征
疫災強度指標是對疫災頻度、疫災廣度、疫災密度、疫災厚度4項統計指標的綜合反映。以圖3e省域疫災強度為例,乾隆朝各省疫災強度的空間分布呈“>”喇叭口型,即總體上在南、北方形成兩條疫災強度高值區分布帶,而兩條分布帶交匯的江蘇省(含上海)疫災強度居各省之冠,為疫災最嚴重省份。具體而言,北方疫災強度高值區分布帶是甘肅(含寧夏)、陜西、山西、河北(含北京、天津)、河南、山東等地,南方是云南、廣西、湖南、江西、廣東、福建、浙江、江蘇等地,且自西向東疫災強度總體呈增高趨勢。至于其他疫災指標,也具有類似分布特征,尤其江蘇的各項疫災指標均居各省之首,以致乾隆帝南巡時曾多次在御制詩中描繪江蘇地區的疫情。例如,乾隆二十二年(1757)乾隆南巡至徐州,有詩曰:“加賑至夏五,民猶未免饑。平糶及借種,諸政命齊施。常平雖積貯,展轉將無遺。我身縱北來,我心每南馳。彭城實親歷,瘟疫方時時。不待監門圖,目睹嗟流離。鳳陽所屬縣,聞亦同沛徐。”(41)乾隆《欽定南巡盛典》卷六《降旨截漕十萬石為徐州鳳陽各郡縣倉儲之備詩以言志》,《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第416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128頁。

圖3 清乾隆時期疫災指標分級
相關研究表明,造成不同省份疫災流行強度差異懸殊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人口分布格局、區域開發強度、自然災害多寡等因素影響顯著。(42)李孜沫: 《清代疫災流行的環境機理研究》,華中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8年。乾隆朝疫災空間分布同樣深受這些因素制約。運用極差標準化方法(式1)對表4中各省人口密度、耕地指數、災害縣數等指標進行無量綱化處理后,再對各省疫災強度進行相關分析(式2),發現均呈正相關性(R值分別為0.886、0.664和0.685,P值均為0.01)。

表4 乾隆朝省域疫災指標及人口密度、耕地指數、災害縣數統計

續表
2. 疫災分布的總體特征
第一,乾隆朝疫災分布具有階段特征,且疫域范圍不斷拓展。首先,乾隆朝不同時期疫災波及省份不斷增加,由前期21個升至中期22個,再增至后期24個(圖1d)。其次,不同時期疫災波及縣數不斷增加,前、中、后期分別為210、229和280個(圖1e)。疫域范圍拓展與人類活動(如軍事戰爭、土地墾殖等)進程密切相關。例如,乾隆二十四年(1759),清廷對煙瘴省份范圍進行限定,命“極邊煙瘴充軍人犯,停發四川,止發云南、貴州、廣東、廣西四省”(43)〔清〕 昆岡等: 《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光緒朝)》史部第80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948頁。,說明此時四川瘧疾流行危害已漸弱,無法繼續起到懲罰犯人的作用,但云南、貴州、廣西、廣東地區仍是“瘴域”范圍。
第二,乾隆朝疫災分布具有集聚特征,且集聚程度持續提升。圖3f顯示,乾隆朝疫災空間分布十分集中,主要分布在“沈蘭西弧線”以東,共有482個縣流行過疫災,而這些縣累計流行疫災875次。疫災是人口依賴型災害,而“沈蘭西弧線”是一條對中國古今人口分布均有指向性意義的人口疏密區分界線,嘉慶二十五年(1820)時該線以東人口占全國97.04%,以西人口僅占全國2.96%。(44)龔勝生、陳云: 《中國人口疏密區分界線的歷史變遷及數學擬合與地理意義》,《地理學報》2019年第10期。這樣的人口分布格局奠定了疫災空間格局。再以乾隆朝各疫災縣疫災年數為考察對象,使用ArcGIS 10.7的平均最近鄰工具,計算獲得平均最近鄰指數R=0.53<1,說明乾隆朝疫災分布呈集聚特征(圖3f)。同時,分別計算乾隆朝不同時期疫災分布的平均最近鄰指數,發現乾隆朝前、中、后期疫災分布平均最近鄰指數R值分別為0.65、0.51和0.40(均<1),表明乾隆朝不同時期疫災分布均呈集聚特征,且集聚程度是持續提升的。
第三,乾隆朝疫災分布具有區域差異,且疫災重心始終位于南方。首先,內地疫災重于邊疆。內地累計疫災縣數為916個(99.13%),邊疆僅8個(0.87%),內外比(內地累計疫災縣數與邊疆累計疫災縣數的比值)為114.5∶1。其次,南方疫災重于北方。南方累計疫災縣數為643個(69.59%)、北方281個(30.41%),南北比為2.29∶1。最后,東部疫災重于中、西部。東部累計疫災縣數為513個(55.52%)、中部265個(28.68%)、西部146個(15.80%),東中西比為3.51∶1.82∶1。但是,無論是整個乾隆朝還是其間不同階段,疫災分布重心始終位于南方地區。乾隆朝疫災分布內地重于邊疆,南方重于北方,東部重于中、西部。這一空間格局的形成,是對明清時期區域經濟的發展水平及其差異的綜合體現。(45)許檀: 《明清時期區域經濟的發展——江南、華北等若干區域的比較》,《中國經濟史研究》1999年第2期。
在對乾隆朝疫災時空分布特征進行研究后,可以得到以下結論:
(1) 乾隆朝疫災之年達58個,疫災頻度96.67%,其中乾隆十三年、二十一年、五十一年有三次大規模饑疫。乾隆朝疫災之年與疫災之縣的分布均以夏季最多,春秋次之,冬季最少,并以多季節流行為主(占70.69%)。
(2) 在省域尺度上,乾隆朝形成南、北兩條疫災指標高值區分布帶,即自西向東,北方一線的甘肅(含寧夏)、陜西、山西、河北(含北京、天津)、河南、山東,南方一線的云南、廣西、湖南、江西、廣東、福建、浙江、江蘇等省,疫災指標總體有增高趨勢,其中江蘇省(含上海)各項疫災指標均居首,是乾隆朝疫災最嚴重的省份。
(3) 在縣域尺度上,首先,乾隆朝疫災分布具有階段特征,且疫域范圍不斷拓展;其次,乾隆朝疫災分布具有集聚特征,且集聚程度持續提升;最后,乾隆朝疫災分布具有區域差異,且疫災重心始終位于南方。
(1) 乾隆朝的疫災在中國歷史疫災中具有特定的歷史地位。從整個歷史時期的比較看,乾隆朝疫災流行的水平處于“絕對高值期”;但若僅從清時期的比較看,乾隆朝又處于“相對低谷期”。例如,乾隆朝96.67%的疫災頻度無疑遠高于歷史時期25%的疫災頻度的平均水平,但又是清代十個帝朝中的最低值(另九個帝朝中,除康熙朝疫災頻度為96.72%外,其余均為100%)。總體而言,乾隆朝疫災流行的頻度、廣度、等級均處于較高水平,因此有學者將乾隆朝包括疫災在內的自然災害頻繁且嚴重,視為乾隆盛世衰落的主要原因之一。(46)張祥穩: 《天災視角下的乾隆盛世衰落緣由探略》,《中國農史》2013年第6期。
(2) 乾隆朝疫災流行的特征符合中國歷史疫災流行的基本規律。例如,人口分布格局奠定疫災空間分布格局,區域開發進程與疫域范圍拓展時序一致,自然災害對疫災流行具有誘發機制。還應指出,由于缺乏乾隆時期多時間斷面、多空間尺度的分析數據,僅在部分省級截面數據中加以探討,論述過程仍顯得相對粗疏。同時,影響疫災流行的因素是多樣的,如地理環境、戰爭動亂等因素的影響,但由于數據獲取難度大,文中未進行相關分析。不過,中國歷史疫災地理研究已經表明,地理環境對疫災流行具有基礎性作用,例如地形、氣溫、降水等對疫災流行分別具有“洼地、暖池、水窩”效應(47)李孜沫: 《地理環境對清代疫災空間分異格局的影響》,《干旱區資源與環境》2020年第10期。;人類社會治亂周期契合疫災波動周期,表現為“亂世多疫災,治世少疫災”的總體特征(48)龔勝生、李孜沫、劉國旭等: 《中國歷史時期兵疫災害的時空變遷研究》,《災害學》2019年第1期。。
(3) 由于中國歷史文獻記載存在時間上的“遠略近詳”和空間上的“厚內地薄邊疆”等特征,客觀上形成歷史時期疫災頻度長期上升、疫災強度持續提升、疫災范圍不斷擴大的基本格局。這似乎造成一種“失真”和“假象”,但其實這種影響是有限的,對疫災流行的基本規律也不會造成根本性影響。因為,疫災是一種高度的人口依賴型災害,脫離人也就失去了疫災作為一種災害的“指稱”意義。首先,歷史是不斷進步的發展過程,歷史人口的總量總體上呈長期波動上升趨勢,為疫災流行提供了最基本的條件。其次,與當代相比,在人口密度總體偏低、人口分布差異懸殊、人口流動性相對較弱、快捷交通方式闕如的古代,疫災的空間分布差異懸殊仍是客觀存在的。因而,歷史疫災在時間尺度上持續波動但趨于頻繁,在空間分布上不斷擴大但差異懸殊,仍是科學的、可靠的基本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