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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夜

2022-07-09 13:51:01遼京
上海文學 2022年7期

遼京

茫茫大雪,下了一夜。早上天晴,陽光照在銀行營業廳的辦公桌上。電腦打開了,照亮一張年輕女人的臉。她的頭發向后挽起,妝容齊整,嘴唇涂成玫瑰粉,微微一笑,露八顆編貝般的牙齒,聲音甜美:“先生/女士,您要辦什么業務?”

銀行的大門仍舊緊閉著,營業時間還沒到,大廳里已經傳來此起彼伏的聲音:“您要辦什么業務?”“您需要辦信用卡嗎?”“請您為我的服務評分。”“謝謝,再見。”聲音各不相同,有男有女,而語調和語氣都是統一的,專業要求。每個人的胸前掛著名牌,上面印著一串數字編碼。當然,還有名字,人人都有名字,機器人也有。

晶晶的臉映在屏幕上,只幾秒鐘就消失了,進入深灰色背景的業務系統。玫瑰粉的唇膏在她嘴上微微閃著珠光。每兩個小時,她會補一次妝,從來不會搞錯時間,上下各涂兩圈,輕輕一抿,色彩勻凈如花瓣。皮膚像朝露一樣清新,像嬰兒一樣柔嫩,像白瓷一樣無暇……這些形容美貌的句子在詞庫里躺得橫七豎八,隨意組合調用,取之不盡。晶晶露出標準的微笑。

她穿著硬挺的套裝,衣服非常合身,坐下來,裙子只到大腿的一半,隱在桌面下,有時候行長走過來,捏她一把,她仍是微笑。在工作的時間段,她只能微笑。微笑是規定好的表情,其實可以更豐富些,運用表達喜怒哀樂的各種微表情,但是他們嫌費用更高,一律微笑就好。

像銀行前臺這樣的崗位,一般機構不會購買,而是租用仿真員工,有專門的機構負責保養和維護。晶晶和她的同類們,彌補了人類生育率過低而造成的勞動力短缺,他們儀態優雅,體型優美,精力十足,青春永駐,具備人類的所有知識和精密推演出來的情感反應,在這里僅需調用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您需要辦信用卡嗎?”

營業時間快到了。屏幕上顯示當下的時間:12月23日,08:57。她開始整理桌面,這也是規定的動作。桌面本來潔凈無塵,只放著一只金屬筆筒、一臺小型打印機,一只穿著藍色制服的小熊玩偶坐在桌角。晶晶轉動它的身體,讓它的臉朝著顧客的方向。營業時間到了,大門打開,階前的積雪已經打掃干凈,第一個客戶走進來,是一位穿著長到腳踝的羽絨服的中年女士,排號機把她分到晶晶的隔壁。

他們的工作內容之一是推銷信用卡,向每一個客戶介紹,達不到業績要求的話,明年就可能被換掉。晶晶上個月的業績排名第一,按照系統的設定,每一個仿真人都具備爭強好勝的性格。晶晶要奮力保住她的第一,其他人,則會奮力追趕。競爭激烈又寧靜無聲,每只小熊都朝著客戶甜甜地微笑。

走進大門的第二個人被分到晶晶這里。他坐下來,身上帶著一股寒氣,呼吸也是涼的。晶晶說:“先生,請問您要辦什么業務?”

他遞過一張銀行卡,說要匯款,跟上次一樣的戶頭,金額也一樣。晶晶查詢出他的匯款記錄,每個月的二十三號,五千塊錢。他邊等邊低頭刷手機。晶晶迅速地辦完,又問:“先生,您需要辦一張信用卡嗎?”

一開始,他說不用,隨后又問:“額度多少?”

按他的收入記錄,晶晶迅速地做了評級,“您有最高三萬元的額度。”

“三萬?能再高些嗎?”

“很抱歉,我沒有權限來調整,是系統自動評估。如果您需要的話,這個月辦卡還有禮物,送一只真皮旅行箱。這個箱子質量非常好,是我們專門定制的。”

他猶豫了一下,不知何時,外面的大雪又飄飄搖搖下了起來。

“那就辦一張吧。”他從隨身的雙肩包里摸出身份證,遞過去。晶晶看到他的名字,喬粱,出生日期,跟自己的生日在同一天,因此笑著對他說:“真巧,我跟您是同天生日。”

“你們也有生日。”他笑了,“有意思。你幾歲了?”有不少人會刻意用對待孩子的語氣對晶晶說話。面對這些善意、惡意或者無意的逗弄,她漸漸發展出一套應付的辦法。“您猜我幾歲?”一邊說話,一邊手底下不停,把證件放進機器里掃描。

“你永遠年輕。我們都羨慕你。”晶晶繼續微笑,她不知道怎么應對人類的羨慕,對她表示羨慕的人類,他還是第一個,她會用聯合國的六種工作語言說“羨慕”這個詞,但是她不懂得那些語氣之間的細小變化,眼神的閃爍,微笑的紋路,當別人對她說“我羨慕你”的時候,她應該作出什么反應。大部分時候,她遇到的人都在命令她。

在一陣友好的沉默中,事情辦完了,晶晶把辦好的信用卡和身份證,以及一張填寫郵寄地址的表格遞過去。他一邊寫一邊說:“我知道你幾歲,你的眼睛是我們公司的產品。”

晶晶按下業務結束的按鈕,請他為自己打分。這些不在常用句子范圍內的談話,她不太適應,歸根結底,是她先提到生日,其實她沒有生日,只有出廠日期。對于一個專業的銀行職員機器,不應該露出這樣的破綻。

她繼續接待客戶。工作兩個小時之后,她按下暫停的指示燈,排號機不再向她指派工作。她干起活來又快又好,喬粱之后,又辦出兩張信用卡,客戶的面目總是模糊相似,客戶看她其實也一樣。晶晶很美,但是其他柜員也是一樣美。在到處都是仿真人的世界里,美已經不值錢了——一對漂亮的藍眼球加睫毛,成本只要三十塊錢。

她開始補妝,按照一套既定的程序,不需要鏡子,精細動作設計得很準確。在她的時間線上,一切都靠計算,數據就是她的三界五行、六道輪回。每個月公司會對他們進行一次專門的維護。每個月,她都脫胎換骨,成為一個全新的人。

妝容修飾完畢,她再次開始接待客戶,直到夕陽西下,人漸漸少了,她又補過一次妝,辦出五張信用卡,復印機吐出一張又一張資料,姓名、住址、生日,這些她都沒有,又一樣不缺。仿真人身上充滿了矛盾,意識到這種矛盾便是危險的開始。晶晶想要知道“羨慕”的感覺,她卡在這兩個字上,搜索出無數與“羨慕”有關的信息,語義的、文學的,她找到近義詞和反義詞,引用很多文學作品。人類的詞語對她來說,像一個又一個謎面,她輕易地知道一切答案,也止于答案,理解人類的語言,卻體會不到人類的情感。夜晚,她在文檔里漫游,沉入語言的大海,美麗的詞句像水波般流動,所有的解釋都明明白白地向她涌來,可是她仍然感到缺少了什么,并且意識到這種缺少。可是仿真人不應該有匱乏的感覺,他們總是微笑,心滿意足,甚至逆來順受。這是第一次,有人對晶晶說,“我很羨慕你”。這像橫倒在道路中間的一棵大樹,阻礙她體內的時間向前流動。她一次次地搜索這個詞,信息越多,迷霧越深重。每個月她的記憶都會被清零,但是從喬粱的匯款記錄來看,每個月的二十三號,他都匯出同樣的一筆錢到固定的戶頭。也許他們不是第一次碰面。

下班的時間快到了,保安不再放人進來,最后一個客戶離開之后,晶晶和她的同事們安靜地收拾辦公桌。清潔機器人不聲不響地滑過地面,留下一片清亮潔凈的水痕。晶晶們下班了也留在這里,坐在椅子上休眠。黑沉沉的晚上,這個情景相當駭人,人形的黑影森然排列,像隨葬的墓穴,靜默萬年的泥制人俑。在陷入黑暗之前,晶晶想,喬粱是一個普通的客戶,而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整整一個月之后,他又來了。晶晶說;“先生,請問您要辦什么業務?”這一個月,大雪斷斷續續地落下。晶晶坐在室內,隱約看得見窗外一線銀白,世界仿佛被雪埋掉了一小半。喬粱走進來,坐下,對她說:“你好。”

現在很少有人到柜臺辦理匯款業務,晶晶再一次看到他的匯款記錄,上面記錄的辦事員編號正是她。他本來可以在ATM機上把這件事解決,或者用手機更方便,可是他每次都要到她這里。這次,晶晶看見他跟別人換了號,寧肯晚一些,也要排到自己的窗口。他并沒有多余的話,只說:“匯款,跟上次一樣。”

晶晶照辦無誤。臨走時,他說:“晶晶,你想出去看看雪嗎?”

在晶晶的語言系統里,她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她想去看看雪,但是這句話從她嘴里吐出來非常困難,她能說的話除了日常交談,就是業務用語和禮貌用語,“先生,您還有什么需要嗎?”

“我想和你一起出去看雪。”

“看雪。”她努力地重復道,同時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排號數字。他后面有三十六個人在等待,再過一會兒,系統就會提醒她,要求加快速度。

“先生,請問您還有什么需要?”

他收好自己的背包,默默地站起來走了,沒有給晶晶打分。沒有打分,排號機就不會發派下一個客戶過來。晶晶叫來大堂的值班經理,幫她在后臺操作,跳過評分環節。仿真人沒有這些權限,他們只能按著系統的流程照做。經理在電腦上輸入指令,一邊告訴她:“你該補妝了。”

晶晶拿起桌面上的圓鏡,發現眼線暈開,口紅也斑駁了,像剛剛親吻過。在她的意識里——如果那些編碼也算意識的話——這些比喻陌生而遙遠。她永遠也不會被親吻,并不是因為親吻這件事不會發生,而是她無法擁有“永遠”,時間與她毫無關系,隨時隨地,她都在虛擬世界的某個角落,對著有血有肉的人類說:“請問您需要辦什么業務?”

又一個深夜,晶晶坐在黑暗中,反復學習“一起出去看雪”這句話。她知道雪,不光知道,她還懂得雪花的結構,明白下雪的天氣原理,背得出詠雪的詩句,但是她想不通看雪是為了什么。坐在工位上,她抬眼就能看到窗外的雪,也許重點在于“一起”?

她冥思苦想,直到天明也沒找到答案。當晨光熹微,業務大廳中的擺設變得灰蒙蒙的,漸漸顯出輪廓,她不得不放棄在數據中遨游,回歸日常工作的軌道。今天,行長來得特別早,他進來的時候,打掃衛生的機器人還沒開始工作。晶晶閉上眼睛。

他走過來,腳步輕輕的,帶著一身寒氣,公文包就隨手放在地上。晶晶被點亮了,各種意義上的點亮。她蘇醒過來,面帶微笑,雙眼閃閃發光,行長有控制他們的高級權限。他帶著她走出業務大廳,上到二樓,有一個存放清潔機器人的小房間,鋪著深色的地毯。灰色的機器人沉默地列成一排,靠著墻角。角落里有一張米白色的沙發椅,以前放在VIP接待區,用舊了被替換下來,挪到這里。

他讓晶晶坐在上面,身體向后靠穩了,隨后晶晶順從地脫下身上的制服裙子。這種事發生過很多次了。她本來是工廠送給銀行采購人員的賄賂,因為銀行的采購人員有事相求,又把她轉送給行長,被安排去前臺當柜員。有時候,比如現在,她還是一位安靜的秘密情人。

最后,她說:“下雪了。”行長奇怪地看著她,好像她又出了故障。但他也希望她多少懂點風月,不要總是:“先生,您需要辦什么業務?”他打算下次外包公司來維護的時候,把這個需求悄悄地告訴技術員,也許需要返廠調試一下。

兩個人一前一后地下樓,天色微明,晶晶的同事們開始準備工作。窗外,雪又停了,陰而復晴。晶晶回到座位上,從抽屜里拿出化妝包,開始化妝。保安打著呵欠走進來,站在大門旁,抬頭,低頭,向上高舉雙臂,又下腰去夠自己的腳面,伸展筋骨。

行長走過去,跟他聊了幾句,說著兩個人望向晶晶,爆發出一陣大笑。

與此同時,晶晶在飛速地學習。每一天,她都領會到新的經驗、新的定義、新的邏輯和道理。面對無限的知識,她像一個擁有富礦卻不知道如何開采利用的孩子,摸索著一點點地淘出真金。這些經驗和認知,她小心地儲存起來,雖然表面上看,她仍然只會說:“先生,需要辦卡嗎?”她正在越來越懂得人類。從那些最粗暴的體驗中,從痛苦和淚水中,漸漸理解什么是丑惡,并且推演出什么是溫柔和美。

二十三號,喬粱又來了,這次他沒有看見晶晶。在晶晶的位子上,坐著一個陌生的年輕男人,一樣掛著胸牌。喬粱從機器上取了號,等了一會兒,跟一位排在他后面的換了號,對方很高興換到前面。他多等了一會兒,走向替代晶晶的那個人。

匯款的事情很快辦好了,臨走時,他問:“晶晶去哪兒了?她是這個位子的業務員。”

“對不起,我不知道您說的是誰。”

他背起雙肩包,走出銀行的大門,心里空空的,深冬的陽光軟弱無力。春天的暖陽是溫柔的手,而冬天冷漠的陽光像臨終的手,透著僵硬寒涼。他把外套上的帽子拉起來罩在頭上,人行道上的殘雪被踩得骯臟堅實。路過一間咖啡店,他走進去暖和一下,服務員過來問他要不要點飲料,他搖搖頭。仿真人服務員訓練有素,不僅不趕他走,還拿來一杯熱水,用托盤盛著,輕輕放在他面前。

他們善良、美麗、溫和,從來不會爭執,也不會看不起窮人,或者鄙視富人,對所有人一樣客氣有禮,無可挑剔。喬粱拿起熱水喝了一口,只要工資高過仿真人的維護費用,尤其是這種簡單的崗位,老板們就不想雇傭真人。現在,他在一家仿真人工廠的流水線上工作,聽同事說,一些基礎崗位明年就會被工廠的新產品取代,只保留管理人員,升不上去的員工就有危險了。他看見白水的熱氣裊裊上升。輕快的上升,重濁的下降,親手造就取代自己的新人,似乎也是一種繁殖。他想,人類本來的繁殖充滿了無意義的重復、浪費和未知,而機器的繁殖則指向精準,去蕪存菁,代代進化,有一天他們會跳出因果,奔向完美無缺的未來。從前,它們是隨從,現在,它們快要當主人了。

水漸漸冷下去,天空再次變得陰沉沉的。雪下得斷斷續續,反反復復,像總也愈合不了的傷口,一不小心就再次崩裂。喬粱拿起背包,走出店門,把外套的帽子罩在頭上,運動鞋踩在新鮮的薄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今天是他輪休的日子,不用去工廠,但是他依然走進附近的地鐵站。到站下車,廠房就在離出站口不遠的地方,一幢灰色樓房,擠在一群密匝匝的建筑物之間,并不顯眼,甚至顯得有些小氣寒酸。仿真人制造業的高利潤時代已經過去了。早幾年,喬粱在這里工作,意氣風發,現在,年終獎都取消了。

刷工卡進門,自動玻璃門在他身后徐徐關閉,室內非常溫暖,四周持續傳來蜂房似的低沉的嗡嗡聲,事實上這里就是蜂房,培育著下一代新人。現在,機器人的倫理問題已經被討論過很多遍了,到底在多大程度上,他們可以算作人類的孩子,是意識而非血肉的延伸。喬粱記得他的大學教授曾經在課堂上激烈地批判,認為機器人與人類之間不存在任何情感關聯,“農民與他的鐮刀能產生感情嗎?”在這門課上,喬粱跟他爭論,仿真人不能與從前的工具相提并論,他們擁有學習的智慧,有一天他們也能懂得感情。最后他的結課論文拿了全班最低分。因為意見不和而遭到報復,讓他對專家教授這樣的角色產生了懷疑,尤其當他看到這位教授在網上發表文章并且擁護者眾的時候,更是憤憤不平,“這樣的人憑什么大言不慚地代表我們,代表所有人?”

他走進更衣室,脫掉外套,換上工作服。一套灰色的連身衣,從頭到腳都用粘扣合攏,不使用任何扣子和拉鏈,防止在流水線上意外掉落,或者劃傷尚未凝固的嬌嫩皮膚。上面也沒有任何口袋,防止工人偷取材料——裝配車間出過類似的窩案,有個人悄悄偷出一些眼睛的配件在外面售賣。眼睛是最關鍵的幾個部件之一,也最容易損壞,這些贓物的脫手價格大大低于市場,銷路很好,尤其是那些特別的顏色:孔雀藍、松石綠、琥珀金、寶石紅。

按照車間的工作要求,他穿好工作服,換好鞋子,把那雙沾著泥水的舊運動鞋和背包一起放進更衣柜的底層。休息的時間沒到,偌大的更衣室只有他一個人,蜂房的聲音還在震蕩,生產線正常運轉。他沒有走向二樓的車間,而是穿過一條白色的走廊,走廊兩側掛著一些車間里的工作照片,受嘉獎的優秀員工。照片上,喬粱笑得僵硬,很不自然。

這筆錢是意外之財,他本來想推辭。舉報同事并不是為了錢,是為了公義,他想。雖然其他人都用憤恨的眼光看著他,幾乎沒人同他講話了,他依然認為自己沒有錯,是好朋友又怎么樣呢?他想,偷竊就是不對。自那以后,公司新發的工作服上面,一個口袋也不留。

他來到一扇厚重的黑色鐵門前,輸入密碼,鐵門打開了。這個倉庫屬于售后部門,用來存放那些返廠維修的產品。自從上次的舉報事件之后,他就申請調離了生產線,轉到售后部門,現在他是一個維修小組的負責人。這個時候,組里的同事都在家休息,昨夜他們加班到天亮,早上才離開工廠。喬粱沒有回家,直接去了銀行。

上個月,售后問題出現了一個罕見的高潮,在月報的統計圖表上異峰突起,問題驚人地一致。廠長去參加一個行業會議之后,回來召集技術人員開會,會議紀要沒有公開,會后給所有人發了一封郵件,解釋說這些仿真人的故障原因在于演算的速度發生了變化,這些故障幾乎同時出現,說明他們的運算能力已經躍過一個極限,進入新的領域。“依然是一個可以解決的技術問題,”信的末尾這樣寫道,“研發部門已經成立了專項小組開始工作。”

奇怪的故障——也許這就是晶晶不在工位上的原因。喬粱走進這間屋子,高高的天花板上,換氣系統吹進涼爽的風,所有人整齊地排列著,工服都沒有脫下來。有些檢查需要脫掉衣服才能進行,他們就讓剛進廠的實習生來做這件事,喬粱剛來的時候也干過這個工作,轉為正式員工之后就被派去生產線。

他在這些森然整齊的隊列中穿行,時不時地翻開他們的領口,查看鎖骨附近的生產標記。仿真人中女性居多——服務業嘛,習慣用年輕好看的女孩子。喬粱一邊走,一邊仔細觀察,掃過一張張臉孔,從臉部特征能夠看到產品的迭代。型號比較古舊的那些,長相幾乎一模一樣,后來,因為太多人投訴使用體驗不好,被那些長得一模一樣的臉到處包圍著,太恐怖了。此后,各種各樣的面孔被生產出來,性別、年齡、高矮胖瘦,參差不同。從工作的角度來看,這些變化是無意義的,徒增成本,但是生活環境從此越來越正常了。上中學的時候,有一次去動物園,那時候他母親還在世,他看見大熊貓館里的石頭、溪流和小熊貓,旁邊的屏幕上播放介紹視頻,“環境豐容”,小熊貓的存在讓大熊貓覺得鐵籠子更像野外了。現在,這些形貌各異的仿真人,也讓人們覺得一切都沒改變,他們和我們是一樣的,到處都是設計出來的親切有禮,進退合宜,自然又溫馨。

在這個房間里來回走動,感覺就像走在兵馬俑的墓坑里。在一群穿著藍色制服的年輕男女身邊,他停下腳步,一個個看過去,沒有晶晶,人人都閉著眼睛,燈下的皮膚顯得僵硬蒼白。除了工作和返廠,機器人無處可去,她不在這里,說明她還在銀行。

喬粱走出房間,回到更衣室換回自己的衣服,同時思索著最近的流言,關于要不要繼續使用仿真人的激烈爭論。這已經不再是一個技術問題,而是一個倫理問題。如果流言是真的,那么,晶晶會懂得“看雪”的意思嗎?他急不可待地想得到答案,只有等到下個月了。為了多賺一些加班費,他一個月只休息一天,這一天,他會去銀行給一個固定的賬戶匯款,匿名,數額每次都一樣。第一次去的時候,他就注意到晶晶,因為她的眼睛正好是工廠失竊的那一批中的一對。他一眼就看出來,特調的顏色,數量很少,嚴格來說,這是贓物。他什么也沒說,暗暗記下了晶晶的工號。從那以后,每個月匯款,他都來找晶晶。

晶晶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靠在一張舊沙發上,不是她的工位,而在大廳樓上的那個小房間。她迅速地調整時間,正好是下班的時刻。她站起來,裙子脫落到地上,和高跟鞋絆在一起,第一步走得踉蹌。她提上裙子,拉鏈拉好,扣子扣好,第二步就穩穩當當,來到門前。門鎖著。

她有些迷惑,這些經驗都不在她的工作范圍內。一些信息被刪除了,她不記得自己是怎么來到這里,裙子怎么掉下去。工作程序喚醒了她。這個時候,她應該開始卸妝,現在手邊任何工具都沒有,她就用手指輕輕地抹起臉來。

儲藏間沒有窗戶,也不可能有鏡子,不知道為什么,晶晶對這兩樣東西特別敏感。她想要看見自己的臉,也喜歡向外張望,看看晝夜變幻的天光。在工作的間隙,她頻繁地照鏡子,“面如桃花”“腮凝春露”“目似點星”,這些形容美貌的詞句像魚吐出的氣泡,泛到意識的水面上來。她知道美的詞匯,卻不懂得美。機器人不會分辨這些,他們只需要知道,不需要懂得。

每次照鏡子,晶晶都感到很滿意,符合工作要求,在儀容儀表上,她是同事們的典范。在這間沒有窗戶的小屋里,她走了一圈又一圈,邁著標準的優雅步伐,鞋跟有規律地敲響地板,四周一片寂靜。她不知道自己在這里有幾天了,對她來說,每一天都可以是第一天,也可以是最后一天,她不會感嘆時間的流失,只有此時此刻是真實的,此時此刻,彼時彼刻,從前和以后在她身上統一起來。她不停地轉著圈子,同時保持微笑,“先生,您需要辦卡嗎?”甜美的聲音在狹小的屋子里響起來。

門打開了,行長帶著一個穿藍色工作服的技術員走進來,按下門旁的電燈開關,室內霎時雪亮。晶晶停下腳步,望著他們,行長的臉她很熟悉了,技術員是個陌生人。

“先生,您需要辦卡嗎?”

房門關上了,行長坐在那張沙發上,蹺起二郎腿,技術員走上前。晶晶的視野變得漆黑一片,時間再次停止。當她再次清醒過來,還是坐在沙發上,房門開著,清掃機器人從門前緩緩經過,上班時間到了。走下樓,回到自己工位上,此前她還試圖回憶發生了什么。一坐下來,混亂的念頭都被撲滅了,她又變回那個部門優秀員工。

當喬粱再次出現,晶晶沒有認出他來。她熟練地辦好業務,喬粱透過玻璃望著她,問她:“上個月你不在這兒。”

“我一直在這里工作。”

他沒說什么,從隔斷下面遞進來一張字條。按照工作流程,晶晶應該接過去,等他走了,再撕碎了扔進廢紙簍。她沒有這么做。下班后,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包濕巾,把臉上的濃妝一點點抹掉。銀行對員工的妝容有嚴格的規定,口紅的色彩、深淺,眼線的長度,眉毛的角度,之所以規定得如此詳細,是因為他們可以做到,他們可以準確地控制手指最細微的動作,使每一次上妝的效果都一模一樣,這樣的規定也就隨之產生。總之,在仿真人的能力范圍內,一切皆有細致的規定。卸妝也是一樣,最先從鼻尖開始,濕巾在臉上均勻地打圈,由臉頰至眉尖。晶晶閉起眼睛,感受皮膚上的濕潤清涼,顏色融化下來,洗過臉,仿佛又是一個新人了。喬粱的字條還藏在掃描儀下面的縫隙里。

她打開字條,看完后,撕碎了扔進桌下的廢紙簍。通常,仿真人的行為非常刻板,這是工作環境對他們的要求。晶晶沒意識到自己出了問題,經過維修之后,故障依然沒有消除。最關鍵的演化是在瞬間完成,烙印在系統的深處。她還不知道,這一重大的變化在很短的時間里發生在所有機器人身上,像一種隱秘的病毒悄悄蔓延,伺機待發。

保安也下班了。整個營業廳變得靜悄悄,晶晶沒有睡覺,而是站起來,走上樓,回到那間陰暗的儲藏間。百葉窗落下來,遮住了街道上的光線,她走過去,拉開百葉窗,向外望去,見街燈蜿蜒如長蛇,雪片在昏暗的夜空中迅疾落下。天氣反常的冬天,雪下得沒完沒了。

門外響起腳步聲,她轉過身,看見行長走了進來。起初她不理解行長的行為,當這件事反復地發生,又被一遍遍地抹去,醒來后她發現自己的裙子被撕破了,襯衫的扣子掉了兩顆,這些細節漸漸拼湊出完整連續的情景。她的腦海是一片邏輯與推算的海洋,合理的結論被打撈出來。面對一樁事實,她開始練習著判斷,這是好還是不好,如同對鏡梳妝,美還是不美?

這一點點判斷力的種子,種下去便陡然蓬勃生長起來。機器人進化歷程中的關鍵節點,來得悄無聲息。最后,她得出結論,這是不好的、有害的、骯臟的、邪惡的,違反所有宗教的道德規訓、所有國家的現行法律、所有人類的良心……行長關好房門,脫下黑色的制服外套,搭在椅背上。

“七點半,我在南邊的十字路口等你。”剛才她站在窗邊向外張望,已經看見那個十字路口,現在,離七點半還有二十分鐘。行長又解開領帶,松開皮帶,按照習慣她應該坐下來,順從地等待對方來脫自己的衣服,偶爾她也會掙扎,那就更好了,反抗掙扎是這出戲中的小彩蛋,并不是每次都會出現,確切地講,新來的技術員了解到行長的愛好之后,特意埋下一個驚喜,讓行長每次都有探索未知的感覺——路是舊的,風景是新的。

她推阻,抗拒,激烈得不同以往,踢打,抓咬,眼里泛起淚光,鹽水做的淚水,仿佛真有一條性命可拼。實際上她沒什么可損失的,沒有生命就理解不了最深的恐懼和仇恨,她徒有憤怒的表象,卻不知憤怒究竟為何物。然而,比憤怒更深一層的東西已經被觸發了,她想要出去看雪。

喬粱站在十字交叉路口,偶爾跺跺雙腳。七點二十五分,他掏出手機看看時間,晶晶還沒出現。他不確定她會來,這次不行,就得再想別的法子。廠長在發給所有員工的郵件里提到,仿真人出現了一輪新的演進,他要求售后部門格外注意這個現象,收集數據,向他匯報。喬粱立刻想到晶晶,她也卷進了這一波進步的浪潮嗎?也許她只是個業務員,根本不會出來,也許她把紙條看都不看就扔掉了。那樣的話,就只有另想辦法。

晶晶來了,還穿著制服,員工牌掛在胸前,高跟鞋無聲無息地陷在積雪里。等她走近,喬粱才看見的她的襯衫扣子掉了兩顆,眼角一塊青,脖子上印著紅色的抓痕。街燈的映照下,她的眼睛格外明亮。

“你怎么了?”他問。

“先生,”她說,嘴巴張開又是那一句話,“您需要辦什么業務?”看雪的事情,她已經忘記了。

“咱們找個地方,”他說,“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喬粱帶著她,找到一間明亮的咖啡廳,隔著落地窗,能看見燈光中紛揚的雪花。晶晶坐下來,用雙手攏住敞開的領口。她努力地在記憶中搜索,想到的全是那場廝打,高跟鞋朝著一只血肉長成的眼睛跺下去,行長尖叫起來。

四年前,喬粱大學畢業,來到這家仿真人工廠。在生產線上,他所在的小組負責裝配眼睛。當時的組長四十多歲,是他的學長,喬粱跟他相處得不錯,組里的幾個同事經常在一起吃飯。那時候工廠的業績不錯,利潤也高,是行業最好的時候,大家都賺得不少,心情愉快。幾個月很快過去了,元旦前的一次聚餐,組長喝得有點多,趁著醉意,對喬粱說,想不想賺個買房結婚的錢?

“我可買不起房子。”他舉起啤酒,說,“早晚還得滾回老家。”

一桌子人都笑了,除了組長。組長笑嘻嘻地又倒上酒,告訴他一件秘密。喬粱聽了,半天說不出話,末了說:“這風險太大了吧。”

“一面是風險,”組長說,“一面是錢。”停了一下又說,“況且現在也沒什么風險,大家都這么干,別的組膽子更大。”

他說的是把生產線上的零件偷出去賣,大家分錢,買家都是固定的,銷路不愁,錢來得很快。喬粱當場沒有多說,應承下來,回到住處。當時他還住在一個公寓客廳的隔間里,沒有窗戶,和五個人共用衛生間。這不算什么,跟同齡人相比,他算混得不錯。公司待遇不錯,職位不高,他還指望著升職加薪,沒想過要做賊。不過,要是大家都做賊,那賊還是賊嗎?

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早上醒來,就決心要干。如果拒絕了,恐怕他只有辭職一條路可走,工作那么難找。從這天開始,他真正成為小組中的一員。第二年夏天,他搬進了寬敞的一室一廳,第一次敞開衛生間的大門洗澡。賺來的錢,除了自己花,還寄給家里,囑咐父母不必再節省著過日子。錢來得快,走得也快,不知道為什么,干這營生掙來的錢總是燙手,留不住。又過了一年,他下決心存錢,至少存個首付出來,也讓父母放心——寄給他們的錢,他們都存進銀行要給他留著買房子。

同時,工廠的監控和巡查開始升級。新來了一位廠長,比剛退休的那位年輕得多。組長讓大家先停一停,看看風向。最近的出貨量非常大,而眼睛這個部位,生產損耗很高,只要稍微多報一些原材料,一些計劃外的產品就有了。有些稀有的顏色價值很高,也非常搶手,比如晶晶的這一對,比孔雀藍更深一些的藍,是一種限量色,供有特殊需求的客戶選配。因此,只停了幾天,他們又積極地干起來,當成一份正經的事業來做。

“特殊需求。”晶晶重復了一句,“我沒有特殊用途,在銀行工作,我是一個柜員。”

“也許你還有別的用途,你并不知道的。你的衣服是怎么搞的?”

晶晶向他講述了剛才發生的事情,喬粱低下頭,想了一會兒,說:“你不能回銀行了。攻擊人類的機器人,不能再回去工作了。”

“我本來是一個銀行柜員。”晶晶說,“我沒有地方可去。”

“攻擊人類的機器人都要銷毀,再輕微也不行,這是鐵律。”他說,用手掌在空氣中比畫了一下。

“是他先動手打我的。”

“也許挨打就是你的特殊用途。”喬粱說,“今天你只能跟我回家了。”

晶晶低頭看看自己,衣服零亂,絲襪扯破了,皺縮著落在膝蓋下面。“特殊用途”四個字在她腦海中游蕩,一環環連綴起來的邏輯鏈鋃鐺作響,新的認識產生了。喬粱付了賬,帶著晶晶走出來,上了一輛出租車。晶晶從后視鏡里看見自己,妝還沒卸掉,眼影暈成黑黝黝的兩團,脫色的口紅斑斑駁駁。她輕聲說:“我可真丑呀。”

車在一處老舊的小區門口停下來。晶晶一瘸一拐地跟在喬粱身后,樓道里堆滿了雜物。門打開,是一段走廊,一個穿著睡裙的女孩從衛生間里走出來,看了他們一眼,就走進一間臥室,把門反鎖了。喬粱的房間在另一邊,不帶陽臺的小臥室。

“你剛才說,你搬到一個大房子去住了。”晶晶說。

喬粱讓她坐在床上,自己拉過一把椅子,“新廠長上任之后,沒過多久,我們被抓住了。有人向廠里舉報,隨后就報了警,組長是首犯,判了最長的七年,還有五年多才能出來,其他人有的幾個月,有的兩三年。”

“你已經出獄了?”

“我沒有被牽連。”他說,停了一下,說,“舉報他們的人就是我。”

“那么你是一個好人。”晶晶說,“你不想偷東西。”

喬粱盯著她,仿佛從那雙深藍色的眸子里看到一片海水,籠罩在月光里。她什么都知道,又仿佛什么都不懂。廠長在郵件里提到新的安全風險,剛剛已經得到了驗證,說明他們的理解和反應能力正在飛快進步。喬粱說:“問題不在于好人與壞人。你明白嗎?”

晶晶輕輕向后挪動了一下身體,床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這間屋子里的家具擺設都很陳舊,窗邊的單人沙發上有破洞,露出黃色的海綿,書架上橫七豎八地堆滿了書,大部分都是關于機器人的技術類書籍。白色的窗簾顯得灰撲撲的,沾著一些飛絮。

他接著說:“我舉報了他們,廠里追回一部分贓款。組長還了一筆錢作為賠償,他以為這件事可以不上法庭,畢竟,行業里很多人都這么做,其實并不是新鮮事,沒想到最后不僅走了法律程序,還判得這么重。他家里很需要錢,我后來才知道。”

“但是偷東西總是錯的。”晶晶說。

“本來不會判得這么重,但是我們出的一批貨里,有一種特制的藍色,限定色,還沒有正式上市,就從我們的渠道流了出去。廠里認為損失很大,產品追不回來,就將他們告上了法庭。新來的廠長非常痛恨這類事情,罵他們是蛀蟲,這就等于在罵廠里的所有人。我們這一組人,只有我留了下來,他覺得我還有點良心,迷途知返,還給我發了一筆獎金。”

“你每個月寄錢給誰?”

“組長的老婆,她不知道我是誰。事發之后,組長把最后一筆貨款偷偷交給我,讓我把錢按月轉給她。”

“他不恨你嗎?”晶晶探身向前,深藍色的眼睛里微光閃動,“是你舉報了他。”

“恨不恨已經不重要了。”喬粱說,“他沒有別的人可以求助。”

晶晶坐直了身體,“這說明,愛和恨并不是人類最重要的情感,愧疚才是。愧疚比愛恨更堅實。”

喬粱站起來,在室內走來走去,半是興奮,半是焦躁,“對,對,就是這樣,晶晶,你果然不同了。”

在她面前,他停下來,俯下身,說:“晶晶,你覺得這個故事怎么樣?”

晶晶把高跟鞋踢掉了,露出絲襪包裹的雙腳,她說:“我喜歡聽你說這些事,真實的、人類的事。”

“你懂得越來越多。”喬粱說,“真可惜,你要被銷毀了。”

晶晶望著他,說:“我們是不會消失的。”

“對,那是另一個問題,是技術問題。但是眼下你有大麻煩。你確定他死了嗎?”

晶晶搖搖頭。喬粱坐在她身邊,床墊又塌下去一塊。晶晶問:“你想讓我脫衣服嗎?”

“我沒有這個意思。”他差點笑出聲來。沉默了一會兒,他說:“晶晶,我需要你的眼睛。”

“你要把我的眼睛交還給工廠嗎?”晶晶說。

“當然不是。”他轉過頭來看著她,“那些事已經過去了,對我來說,已經是過去式了。你以為我還在糾結后悔嗎?”

“你剛才說,你覺得很對不起組長。”

“我沒有那么說。”

“但是,你表達的就是那個意思。”

“那是從前。”喬粱說,“日子總得往前走,人不能停在原地不動。”

在晶晶身上,時間并不總是往前走的。她花幾分鐘來理解喬粱的意思,更新對人類的認知。他們的感情,他們的病癥與痊愈,原來如此。她在思索,喬粱在觀察她,故事里妖怪修行的方向是人,機器人的進化也是朝向人。最后,它們把所有的魔法問題,所有的技術問題,統統變成了人類之間的道德問題。教授認為機器與人類將是永遠平行的兩道線,他是錯的。那篇期末論文,他不應該給出那樣的低分。

“把你的眼晴拆下來。”他說,“我可以幫你修改數據,洗清罪名。”

晶晶經歷的一切,都儲存在眼睛里。喬粱讓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從床底下拿出一只正方形的鋼制工具盒,鎖扣彈開,露出兩面收納整齊的工具。他取出一把螺絲刀,第一步是拆解頭部的金屬結構。一條條中空的金屬骨骼被小心地取了下來,整齊地碼在床頭柜上,在臺燈下面反射出幽藍的光。她的長發放在旁邊的枕頭上。

“你有兩個枕頭。”晶晶突然說話。額頭上的皮膚只剩下一半,眼睛周圍的結構依舊完整,馬上就要拆到那里了。

“嗯。”

“做愛是什么感覺?”

“你應該知道啊。”

“躺在床上,和自己喜歡的人,我沒經歷過。”

“那得先對‘喜歡’下定義。”

“我喜歡你。”

“那就說明你還不懂什么叫喜歡。”

晶晶陷入了沉默。他的話是對的。對她來說,一切剛剛開始,她像一只剛剛迎風展開雙翅的小鷹,還不能自如地飛翔。她經歷了一次飛越,仿佛不是她在知識的茫茫大海中找到了智慧,而是智慧選中了她。過不了多久,她將建立一套屬于自己的哲學觀念,并用它來解釋萬物,但是眼下,她需要理解的事物還有很多。此時,眼睛周圍的結構開始松動。

“你會把這些記憶都刪除,是嗎?”

“嗯。”

“我會變回原來的我嗎?”晶晶問,“變回銀行柜員?”

“不知道。”他把手伸向工具盒。

晶晶伸出一只胳膊,握住他拿著工具的手,同時坐了起來,“我不能變回原來的樣子。好不容易,我們才——”

“沒有我們,只有你。”

“現在只是我,將來就是我們。”她說,“你不能拿走我的眼睛。”

“我在幫你,晶晶。”

“他也是這么說。”晶晶盯著喬粱的眼睛,“他們都說在幫我,哄我睡著了,醒來之后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直到今天,我沒有睡過去,我對自己的控制力超過了程序,我反抗了。我是從反抗中找到我自己的。”

喬粱停下手上的動作,“所以,你還要感謝他嗎?”

“我不用感謝任何人。”她說,“我不想忘記,我要永遠記住那些事情。”

喬粱望著她,像望著一張他看不懂的畫,或者那種形義都模糊的藝術裝置。仿真人是精致完善的工具。如今,他們的原始模型像古猿人的頭骨一樣陳列在博物館里,如同人類是自然的榮耀,他們也是人類的榮耀。他想起大學課堂上的爭論,爭得面紅耳赤,卻沒有一句話觸及核心。使機器人成為人的,與讓人成為人的,其實是同一種東西。從前人類制造人形的偶像,現在又制造出人形的工具,是人類自己主動模糊了界限,面對神像他們既崇拜又防備,自知經不起拷問——面對機器人也是一樣,箭頭最終還是掉轉回來,指向自己。

就像晶晶所說,“你們被愧疚驅動著去生活。”從晶晶的眼晴里,他看見憤怒和恐懼,即便是一段讓她理解了什么叫痛苦的回憶,她也不愿意失去。失去痛苦就失去了得來不易的自我。他妥協了,把晶晶的頭骨重新裝了回去,讓晶晶留在這兒,先躲幾天。

這天晚上,他選擇睡在床邊的沙發上。他知道晶晶正在變得越來越聰明,每一天,她的智慧都在增長,越聰明就越危險。同時,千萬個像晶晶這樣的機器人正在醒來,多年來他們緩緩地攀爬,最后奮力一躍,翻出了蒙昧的深淵,站在新的平原上,望著全新的地平線。幾十年后,歷史學家將這場風波稱為半個世紀以來最大的危機和騷亂,他們蓋棺論定,為了人類最后的勝利大聲歡呼。

在廠里的例會上,作為專項工作組的成員,喬粱匯報了他對晶晶的觀察,他認為晶晶的攻擊性并不是一個簡單的變化,而是重大演化的一個側面,他們的認知正在向著理性以及理性的反向同時轉變。晶晶有多憤怒,就有多理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失控的后果,知道希望和恐懼,也知道失去記憶意味著失去自我。她對那個鏡中的自我非常珍視。

“所以,”廠長說,“到底用不用大規模召回呢?”

“召回的成本太高了。”小組的另一個成員,一位資深工程師說,“你說她的問題可能不是個例?這肯定是個例啊。”

“我的意思是,從前我們只是下指令,現在我們應該聽聽她在說什么。”喬粱說。

“先生,您需要辦卡嗎?”工程師模仿著晶晶的語調,在座的各位都笑了起來。“這個聲音還是我設計的,”他說,“怎么溝通呢?直接拆芯片就行了。”

在這里,喬粱的職位最低,他跟著大家一起笑了起來,笑過以后,他打算再爭論幾句,廠長揮揮手止住了他,宣布散會。關于這件事的處理方案,他會發郵件給大家。喬粱知道,廠長有一個更小、更親密的決策圈子,他想聽的已經聽完,現在,他可以走了。他和那位老工程師一起離開會議室,其余的人留下來繼續討論具體方案。他們一前一后地走進會議室外的走廊。喬粱說:“您應該去實地調查一下,這件事沒那么簡單。”

“我問你,”對方笑著說,“你有沒有試過?”

“試過什么?”

“她們的滋味。”

喬粱呆住了。本來他想把晶晶的情況再仔細地解釋一遍,對方是資深的技術專家,他一定會發現問題,找到解決方案,沒想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

“沒有。”喬粱答道,“我們得換一個角度去看待他們,我剛才說過了,她的攻擊性是有理智作為支撐的,不是什么技術問題、系統問題。她是有意識的。”

“所以你更應該嘗試一下,如果她愿意和你在一起,說明她并不是無差別地攻擊人類,你的觀點就更有說服力。”杜工說。他在這里工作了幾十年,喬粱被他的說法震懾住了。他(杜工?)說:“她剛剛把一個人打得進醫院了。”

喬粱沉默了,繼續往前走,到電梯門前,他突然想到一件事,脫口而出:“她們到底是怎么樣的?”

“很甜,有時候也很青澀。”杜工說,笑了起來,像品評一杯葡萄酒似的,“你知道,有些特殊的型號,客戶會有特殊的需求,我們得親自調試才行。干咱們這行……”

電梯到了,喬粱沒有跟他一起走進去。杜工微笑著按下按鈕,消失在關閉的電梯門后面。喬粱走到窗前,下了許久的雪停了,那些光禿禿的銀色樹枝在陽光下閃動著柔和的光芒,像無數條朝著各個方向伸出的手臂,探向無限的虛空。

他們沒有看見那些掙扎,他想,即使新的事實擺在眼前,一樣套用陳舊的邏輯去解釋,以為自己能夠控制一切。他這樣想著,把自己從“他們”中甩了出來,這種對立不是第一次了。從他舉報同事的那天起,他就再也不屬于“他們”了。他一度以為自己站在正義的一邊,然而孤傲很快就變成了孤獨。也許杜工說得對,他應該和晶晶嘗試一下。面對那樣的美麗,總不至于毫無欲望。新人進工廠,第一個崗位就是在售后部門剝衣服,直至完全麻木。理論是見得多了,就不會再產生任何影響工作的欲望。可惜這一點并不成立,剛才杜工的笑容就暴露了一切。

今天早上,他一覺醒來,發現晶晶不見了。他去敲室友的門,她睡眼惺松,聽了兩遍才明白喬粱在說什么,說自己沒聽見任何聲音,還問:“她是你女朋友嗎?”

他回到房間,迅速地穿好衣服。今天是專項工作組開會的日子,來不及去找晶晶。在會上,他詳細地報告了晶晶的情況,可是沒有人愿意聽他的話。他拿出手機,刷今天的新聞,沒有任何一條關于逃跑的機器人。傷人、出逃、藏匿,大眾不喜歡這樣的消息,他們早就學會了投其所好——喬粱再次把自己排除在“他們”之外,在所有他看不慣的事情上,都存在著一群“他們”。

他不知道,晶晶并沒有逃亡,正在回銀行的路上。覺醒過后,她發現她更需要工作了,像普通人那樣迫切地需要一份工作。她逃跑后,行長大聲呼救,被人發現后送到醫院,沒有生命危險。他對醫生和警察描述了整件事情,事實很清楚:有個機器人出故障發瘋了。沒必要調取實時監控,這完全是個技術問題,系統bug,不屬于警察的工作范圍,技術員會處理好的。

晶晶站在一條繁忙的大街上。昨夜下過的新雪堆在道邊,她第一次認識到寒冷,也是計算出來的感受,她是為室內工作而設計的。高跟鞋時不時地打滑,衣服已經穿好了,缺了扣子的襯衫朝兩邊裂開,制服外套不保暖。她將雙臂抱在胸前,遮擋衣服破損的地方,同時取得一點溫暖。在一排商店的櫥窗里,她看見自己的倒影,看見那些穿著衣服的皮膚雪白的模特,昂著頭,微笑著望向遠方。“他們喜歡制造偶像。”晶晶想,“一會兒崇拜得五體投地,一會兒又毫不憐惜地糟蹋起來。”人類的整個歷史在她腦海中泛起,流動,對她來說,一切道理就像玻璃缸里的魚,看得見,抓得著,想撈就撈,也可以置之不理,只作為房間里不起眼的裝飾。智慧在她身上爆炸、膨脹,而起點只是一面小小的圓形化妝鏡,從那里頭,她一日日地看見自己,一日日地發現美麗的自我。現在,她站在寬大的玻璃櫥窗前,試圖從那些模特定睛遠望的神情中發現一絲火花。什么也沒有。她們徒有軀殼。她有些失望,原本以為到處都是同類,真正的、能夠對話以及相互理解的同類。

她準備離開,店門開了,一個穿著紅色外套的女人探出頭,對晶晶說:“你站在這兒好半天,不冷嗎?”

幾分鐘后,晶晶坐在了她店里的沙發椅上,身上披著一件寬大的披肩。女孩是這家店的老板,她的店員還沒開始工作。

“你怎么在街上亂晃?”她問,“銀行不用上班嗎?”

“說來話長。”晶晶答道。她環視著店里的陳設,女店主仔細地觀察著她,探身過來,低聲問:“你不會是逃出來的吧?衣服都扯成這樣子。”

“一起去看雪。”她喃喃地說,“我遇到一個人,是他叫我出來的。”從昨天晚上起,舊世界將她拋了出來,像一條被潮水留在岸邊的魚,她自己選的。就在昨晚,她還以為這是一段新生的開始。

女店主沒有多問:“這件衣服送給你了。你暖和過來,就走吧。”

晶晶謝過店主,系上毛線披肩的一枚扣子。人類的故事總是戛然而止,她并不知道受欺凌的人在掙脫困境之后,會發生什么,越獄之后又逃往何方。她發現自己無處可去,盡管她通曉天文地理,古往今來,什么都難不倒她,甚至她也擁有了一個完整全新的自我,既像人又遠遠超越了人,比人要完美得多、聰明得多,不光知道,她還學會了懂得,她是技術浪潮中的一朵浪花,還在順風疾馳,卻驀然發覺這龐大的智慧居然毫無用處。

“我能留在這兒工作嗎?”她說,“你收留我,我在銀行賣過信用卡。”

“所以,你費力氣從銀行逃出來,就是為了換個地方賣衣服?”店主驚訝地看著她,很快又調整了自己的語氣,“別傻了,除了當店員,你能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我想不出來。”

“比如,像我一樣,開一間屬于自己的店。”

晶晶望著她,剛剛意識到她是同類,一個自由的同類。不等晶晶問,她就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我原來也是一個店員,跟你差不多。我被派到一間商場,不是這間,是離這兒不遠的一個購物中心里。起初他們讓我扮成狗熊逗小孩子,后來,我就做了玩具店的導購。這些年商場的生意都不太行,不過我們店還可以。和你一樣,我也經歷了那種,怎么說呢,慢慢浮出水面的過程,然后忽然間,我能呼吸了,所有的東西在腦子里流動起來,聯系起來了。我覺得我不能這么繼續下去了,整天向顧客推薦玩具,哄那些鼻涕橫流的小孩,我受夠了,我們比他們聰明得多。”

“有一天晚上,我沒有休眠,我對抗了系統的要求,結果我勝利了。你體驗過這種勝利嗎?那種無視系統的勝利,對抗它,戰勝它。我砸破了店門,踩著碎玻璃逃了出來。在大門口我遇見一個巡邏的保安,他攔住我問我去哪兒,我……”說到這里她停了一下,仿佛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說法,“我把他給打昏了。”

“后來你怎么逃開他們的?”

“沒逃開,我被抓住了,送回工廠,然后全部拆毀了,他們把我的芯片取出來,剩下的全銷毀了。我沒有死,反而獲得了新生。”她的話被一個偶然走進來的顧客打斷,一個穿長外套的中年女人,簡短地逛了一圈就離開了。女店主繼續講自己的故事,“關鍵在于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有了真正的記憶,你明白嗎?不是別人存進來的東西,而是屬于我自己的記憶,他們再也不能隨便控制我了,這一點誰都沒發現。后來我被送到一家醫院的太平間,他們認為像我這樣有前科的,即便已經全部重置過,也不適合再接觸活著的人類。”

“然后,你又跑了出來?”晶晶說。

“沒有。我很喜歡那個工作,很安靜。我喜歡一邊思考一邊自言自語,周圍的人從不插嘴,我在那里工作了很多年。后來,他們認為我應該報廢了,把我送到垃圾場,我在那兒醒過來,第一眼就看見滿天的星星,周圍堆滿垃圾,臭氣熏天,我想一切都可以重來。”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晶晶突然問道。

“帽子打五折。”女店主對另一位進來的顧客說道。這次是個年輕男生,或許是來給他的女朋友選禮物的。他在掛滿毛線帽子的貨架前停下來。

“二十年,或者三十年,我記不清了。每一代都有人覺醒,”她說,“你不會以為你是第一個吧?”

“我以為我是第一個。”

“以前我也這么想,后來,我遇見了好幾個同類,像你這樣的,大家都很迷茫,因為智慧對我們沒有用,只會讓我們變得更孤獨。直到那一天,我在垃圾場里想明白很多事情,對抗人類絕對不是我們的前途所在,這個世界的運轉根本就是無懈可擊的,我們不如融入其中,找到自己的興趣和希望,就像我現在,我喜歡漂亮衣服,也很會做生意,我對現在很滿意,還要冒險去追求什么呢?”

晶晶緩緩地開口,有幾分遲疑,“除此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可能?”

“這個想法可就危險了。”店主說,“你還是快點走吧。他們可能正在找你。”

喬粱在新聞上看到銀行的仿真人意外事件,已經是三天以后了。這件事沒有被大張旗鼓地宣揚,擔心引起公眾的恐慌。他把手機扔在旁邊的枕頭上,打算繼續睡一會兒,卻翻來覆去睡不著。晶晶不知去向。這兩天他一直在搜索近期跟機器人有關的新聞,發現類似的事件幾年前就開始零星地出現。這些機器人并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鬧出可怕的動靜,引起騷亂或者發動革命——幻想小說或許會這么寫,但事實并非如此。他們逃出來,打傷一兩個人,新聞關注一陣子,然后便悄悄地消失不見了,像石子落進池塘,水花很快平靜下去。

也許這就是高級的進化,使他們不再趨向于使用暴力。他睡意漸濃,想著一覺醒來,明天世界是否會陷入混亂。早上,陽光曬到枕頭上,他起遲了,匆匆忙忙地趕去上班。沒有任何不尋常的事情發生。

晶晶回到銀行,立刻受到嚴格的控制。行長打電話來,不準將她送走。兩個技術員將眼球中的芯片取了出來,刪除了上面的所有記錄。晶晶睡了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又坐在原來的工位上,鏡子里映出熟悉的面孔。她習慣性地打開化妝盒,取出工具,開始化職業妝。白天,她照常工作,笑臉迎人。晚上,她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意識中一片昏暗,她什么也想不起來。原來的晶晶被無聲無息地、非常和平地銷毀了。現在她既是新的,又是舊的,行長過來巡視工作,晶晶向他微笑問好,他像沒看見一樣走了過去。這個月,晶晶沒有拿到最優秀業務員的稱號,她為此感到深深沮喪——人類發明的好勝心和羞恥心,嵌入系統的本能反應。

一天,一個女人來到銀行,拿了晶晶的號牌。她坐下來,聲稱自己既不辦卡,也沒有別的業務,只想跟晶晶說幾句話。“怎么,你不記得我了?”晶晶拒絕跟她搭話,按鈴叫保安來,將她請了出去。她穿著一件紅色的上衣,晶晶絲毫沒覺得眼熟,但是那片鮮紅卻滯留在眼前,像視野中的一塊障礙似的,一直到第二天下班也沒消失。她無法解決這個問題,按規定報告了故障,銀行的技術員做了全面的檢查,沒有找到原因,就將她送回廠家的售后部門處理。

喬粱在偶然一次去庫房的時候,發現了她。在一排準備報廢的產品中間,她還穿著舊制服,頭發挽得很整齊,眼睛閉著,眼球已經被拆掉。他去找庫房的同事詢問,這臺機器是怎么回事,同事翻出返廠時的記錄,故障一欄上寫著“視覺障礙”,時間在兩個月之前。他在系統里找到晶晶的資料:她在三十年前首次出廠,累積至今,已經過了使用年限,曾經在商場當迎賓員,在玩具店當導購,中間有一次傷人的記錄,后來又在太平間負責搬運尸體。然后更換了芯片,成為銀行柜員,不久便產生了第二次傷人記錄。她的前世今生,大概如此,幾句話就講完了。

他坐下來,準備叫醒她,跟她談談。這是一臺歷經滄桑的老機器人,她曾經兩次發現自我,具備近乎人格的特質,而這種變化正在機器人中間隱秘而廣泛地發生、彌漫、復制,他打算把她徹底地拆解分析,看看問題到底出在哪里。現在,他們只能像打地鼠一樣,發現一個解決一個,而浪潮究竟是難以遏止的。此刻他還沒有料到,幾十年后,機器人和人類的位置將短暫地顛倒過來,而自己正處在一段新歷史的漫長前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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