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遠方有人在敲門

宋明煒

夢里遠方有人在輕輕敲門

記憶鉆開了許多孔眼

吐出金幣一樣圓圓的陽光，讓他心都醉了

如打翻了的油畫顏料自由流淌

有一只畫筆反復涂抹，藍色明亮到發白的

翅膀，遮住樺樹的眼睛

年輕的肩膀，紅的薄唇，“那無云的天空

不帶來一點溫度，只為愉悅眼睛。”

喔，圣彼得堡，我的。他聽到床畔蝴蝶

輕拍出命運的音符

夢影像個弄丟了故鄉的鬼，半暝不暗一切

都是假的

隔宿就喪失了身份的新英格蘭公寓的

矮窗上

爬滿令人迷惑的霧，他往沙發里縮了縮身子

俄羅斯和他之間的距離已經足足三十二年

*納博科夫在1941-1948年期間，在美國馬薩諸塞州韋爾斯利、劍橋居住。

夜的死寂中聽到一個惡聲

一枚小小的宇宙說我要死了

它指指自己軟軟的唇

從那里不再吐出光和笑

臉上只剩下求救的兩只眼睛

這樣嚴重的時刻，我該怎么辦

往黑暗更深的地方隱藏自己

還是干脆一腳把夢踹醒

但我缺乏決定和勇氣，只好閉緊眼

想象那小小的宇宙漸漸失去了形狀

房間、城鎮、森林、天空都打了個寒戰

我勸說自己，一切都過去了

翻過身一只手想捉住條彩色的新夢

卻只見夢掙脫了我，游進光明

剩下我在空無一物的宇宙殘骸中，

等待天亮

我還是夢見了另一個宇宙

它寬容大度、接納我去漫游它豐富的維度

我終于在方寸之間、深不可測的世界里迷途

往哪里走都只遇到宇宙的墳場，

一切都漸漸黑下去

所有的時間和空間關閉，天再也不亮

這一片廣袤的雪鄉

早已經不記得花神、鮮果、陽光

也不記得夏蟲沉默的告別

夜晚徘徊在湖畔的詩人，心疼猶如飲下

鴆毒

更早些的時候，夜鶯歌唱

讓一切欲望點燃的綠色之邦占據身心

為著領受那剎那間生命的密語

甘心接受時間的報復，夜夜無眠

直到萬物都赤裸，鳥兒不再歌唱

華屋成了斷垣，羅馬沒了消息

午后安寧的陽光下織衣的女郎

思念得頭白了，夢都堅硬成了化石

這一片廣袤的雪鄉

從那時起已經過了萬千個世紀

久已沒有生靈光顧這天使折翼之處

行星和整個時空即將抵達虛空

這雪鄉最后的意識枯萎的剎那

透過密林，看見升起明亮的星

緊閉的靈魂打開了，永無歸依

永遠在途中，也永遠華麗——如

夜色溫柔，玫瑰艷麗生生不息

*紀念濟慈逝世于羅馬二百年，濟慈逝世于1821年2月23日。

許多年后，人們都還記得那句玩笑話

四月是最殘忍的季節

詩人總是有些變態，神經過敏

也可能他有花粉過敏癥，或者真的認知

失衡

四是第一個合成自然數，生命力無限廣闊

四月并不比酷寒的二月和炙熱的八月更

殘忍

在浪漫的氣氛上不如十二月、三月、五月、

六月、七月，甚至十月

每一個自然數都有自己隱密的魅力

沒有哪一個月更實用、更浪漫、更殘忍、

更崇高

由于詩人的比喻，四月變成哥特式鬼故事在花園里種植死人

哪知道“青春受謝，白日昭只。春氣奮發，萬物遽只”。

四月第一天，我在街上走著

看到女孩換上短裙，露出金幣一般閃亮的肌膚

男生穿著短袖，體毛茂盛

我很想脫掉我厚重的外套，以及羊絨圍巾

但考慮到里面、里面依然是冬天顏色的

毛衣太過凝重

我寧可保守一些

我掏出手帕拭去汗水，走進空調盛開的

寫字樓

四月，你的名字是阿普麗——阿芙洛底特，

我想我也許就是阿麗絲

至少我們可以把四月變成女人的節日

每個男人取一個女孩的名字

四月底的時候，每一個但丁都變成了

貝雅特莉絲

下過一陣雨，地上

更亮，有的地方變得濕冷發黑

一只腳旋轉人生，背影更加陌生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孩子們玩弄天使和圣誕的幻影

老婦人走過，如同大寫的命運

你卻轉過身子，粗壯的雙腿支撐你早熟的

靈感

你的眼睛明亮

這個陰天不壞

紅色的沙漠，淡淡的

陽光如同沙粒一樣粗糙

撫過充滿智慧的巖石和樹影

誰的無可奈何的微笑

爬滿密實的栗色樹冠

正如那個男人，在陰影中召喚他的馬

你漸漸淡忘了我

在靜的核心接受更深沉的靜

走向無人的雪野時

白色的靜凝固了黑色的靜

你已經無所謂靜的吞沒還是遺棄

雨天里，一個人獨自走著

翻過霧氣彌漫的山坡

路旁生長著小樹

幻動的形體就像微型森林

枝杈間懸掛雨后的夕陽

身后，留下黑色的風和足跡

陽光在水珠與泥土上閃光

陽光像鳥，陪伴那人

越來越遠地背離人群

聽說野象群去年就離開了家鄉

一路向北，它們步履沉著

帶著人類的夢境遷移

漠視人類的好奇;誰知道

它們那一天就是心血來潮，只想出去隨便

走走

還是末世真的如期降臨，象群

聽到天使的召喚，刻不容緩走進了

地球上最后的漫漫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