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件、會議與基層公務員創新行為：一個有調節的中介模型

蘇州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 金澤琪，陳浩

基層公務員的創新行為是國家治理體系創新的基因，是國家治理能力提升的關鍵。過去，對創新的主流觀點認為創新是個體主動發起的角色外行為，具有積極性、主動性、實質性特征。但近年來，不斷有學者提出被動創新的存在，它是指員工在缺乏主觀創新意愿且迫于組織提出的創新壓力時展現出的非主動性創新[1]。在基層單位實踐中，公務員往往會通過提概念、貼標簽等方式向上級部門展示自己的創新行為，以期贏得上級的認可[2]。但這些創新本質上是一種應付式的創新，即基層公務員雖然不情愿，但仍需顧及組織規范制約和創新考核導向，因而以表面創新、偽創新而應付、敷衍，屬于被動創新行為。探究基層公務員被動創新行為的影響因素和形成機理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

已有研究從制度、環境等因素分析基層被動創新的成因，但相關研究多以基層政府或領導干部為行為主體，未針對普遍的基層公務員群體展開，也較少關注個體心理過程和行為結果的微觀視角。研究基層公務員被動創新，應回歸工作情境，從基層公務員工作特征尋找被動創新的成因。較多的文件和會議是我國基層公務員工作的顯著特征，實證研究也證實會議負擔降低基層公務員主動創新意愿。鑒于此，本研究以資源保存理論為基礎，探究文件負擔和會議負擔對基層公務員被動創新行為的影響，并考察角色超載的中介作用、超負荷工作的調節作用，以期豐富有關研究，為減少基層公務員被動創新行為提供參考。

一、理論基礎與研究假設

（一）文件負擔、會議負擔與被動創新行為

資源保存理論認為，個體具有的資源有限，無論是物體資源、條件資源、個人特征資源還是能源資源，個體總是努力保護、獲得、建構有價值的資源，并努力避免資源損失。比起資源獲得，個體對資源損失更為敏感。

對于基層公務員而言，文件和會議多為上級的強制要求，而且經常體現出“數量大”“時間緊”“要求高”“突然通知”等特點，這對基層公務員造成極大壓力。過多的文件和會議擠占基層公務員時間精力，消耗基層公務員資源，使基層公務員疲于應對本職工作的角色，而無暇顧及傳統認知中的創新角色外行為。越是主動創新越是一個需要投入大量資源的過程，如果資源不足，基層公務員必然缺乏主動創新的意愿，轉而以應付等手段完成創新要求。因此，在文件負擔、會議負擔擠占資源的情況下，基層公務員既缺乏資源，又需要顧及組織的創新要求導向，更可能出現被動創新行為。基于上述分析，本研究提出如下假設：

H1a：文件負擔與基層公務員被動創新行為正相關。

H1b：會議負擔與基層公務員被動創新行為正相關。

（二）角色超載的中介作用

角色是社會對處于特定地位之人的期待，也是一種社會規范要求。當個體的角色知覺與社會的角色期待不一致時，便產生角色壓力。角色超載是一種典型的角色壓力，當個體缺乏必要的能力、時間、資源而無法順利完成角色期待需求時，便會產生角色超載。基層公務員往往是一線工作者，不僅要對上級負責，更要對人民群眾負責。在社會的期望中，理想的基層公務員工作表現本身是高要求的，創新也是其高階期望之一。然而，過多的文件負擔和會議負擔將降低基層公務員的辦事效率、擠占基層公務員的工作時間，消耗了基層公務員大量的時間精力，使基層公務員缺乏必要的資源完成全部的工作要求，不能進一步滿足創新等角色期望，導致角色超載出現。

資源保存理論認為，越是缺乏資源的人越容易受到資源損失的影響。資源損失是有壓力的，個體必須投入資源以遏制資源的進一步損失。但是，資源損失一旦開始，受到后續損失的可能性將會增大。這表明，資源損失造成資源匱乏，越是資源匱乏越容易落入損失螺旋的惡性循環中。研究表明，資源損失的個體為了保存資源，通常會選擇防御策略而非投入新資源。當基層公務員發生角色超載時，反映出基層公務員資源已經受到損失。主動性、實質性的創新是一種需要資源的高風險投入過程，在資源損失條件下，基層公務員為避免資源損失螺旋而不愿意再增加資源投入。因此，角色超載狀態下，基層公務員為減少資源的進一步損失風險，將選擇防御策略，以被動創新的方式控制資源分配。基于上述分析，提出假設：

H2a：角色超載在文件負擔與被動創新行為間起中介作用。

H2b：角色超載在會議負擔與被動創新行為間起中介作用。

（三）超負荷工作的調節作用

超負荷工作是指勞動者工作時長超出正常范圍、工作強度超出合理水平的一種強烈疲勞狀態，也稱為“過度勞動”。超負荷工作會對勞動者個體的身心健康產生消極作用，表現出生理、心理的不適，導致工作效率下降、工作表現變差。基層公務員工作壓力大、事務繁雜，加班亦較為常見。當文件負擔、會議負擔引起角色超載后，個體所具有的資源已不足以完成角色期待。超負荷工作意味著，個體需要投入勞動所需的時間精力等資源，盡可能完成超額的工作要求。因此，超負荷工作嚴重的個體，即便發生角色超載而陷入資源缺乏的境遇時，仍然需要投入資源以完成超負荷的工作要求，這將進一步減少可供分配至創新的資源。處于超負荷工作狀態的基層公務員，個體資源消耗損失更加嚴重，不得不將有限的資源投入到基礎工作中，勉力維持日常工作和加班需求，而更加無力達到實質創新的高標準。同樣面對文件和會議負擔，個體超負荷工作越嚴重，其資源越不足以實質創新，因而越容易在表面上、形式上應付創新標準，催生被動創新行為。基于上述分析，提出假設：

H3a：超負荷工作在文件負擔、角色超載、被動創新的關系中起調節作用。具體而言，因文件負擔發生角色超載后，超負荷工作嚴重的個體更易出現被動創新行為。

H3b：超負荷工作在會議負擔、角色超載、被動創新的關系中起調節作用。具體而言，因會議負擔發生角色超載后，超負荷工作嚴重的個體更易出現被動創新行為。

綜合上述分析，本文提出了一個有調節的中介模型，研究框架如圖1所示。

圖1 研究框架圖

二、研究方法

（一）研究樣本

本研究以江蘇省基層公務員為樣本，共回收問卷321份，剔除無效問卷后得300份有效問卷。調查樣本中，年齡在30歲以下的有138人，31-40歲的有143人，41-50歲的有17人，50歲以上的2人；學歷在大專及以下的有4人，本科學歷223人，碩士研究生及以上的有73人；工作年限在5年以下的有81人，5-10年有139人，11-20年的有65人，20年以上的有15人；職務方面，不擔任領導職務的有271人，鄉科級副職的有25人，鄉科級正職的有3人，縣處級及以上的有1人；在職級方面，一、二級科員有144人，三、四級主任科員有33人，一、二級主任科員有4人，其他職級119人。總體來看，問卷樣本符合基層公務員群體特點，能夠較好地反映基層公務員群體的真實狀態。

（二）變量測量

本研究核心構念均使用李克特五級量表測量。文件負擔使用自編問卷，共4道題項。會議負擔以Dabbish和Kraut的量表為基礎，借鑒Rosen、胡威等人的做法，改編形成共6道題項的會議負擔量表。被動創新量表來自趙斌，共6道題項。角色超載量表來自李超平等，共5道題項。超負荷工作的測量參照其他學者做法，通過工作時長判斷過度程度，分為40-44小時、45-50小時、50-54小時、55-60小時、60小時以上五級，分別編碼為1至5。年齡、學歷、工作年限、職務、職級等人口統計學變量作為控制變量。

（三）信效度檢驗

本研究中，各量表的α系數在0.85到0.94之間，均符合信度要求。文件負擔量表AVE為0.58、CR為0.85，會議負擔量表AVE為0.51、CR為0.86，被動創新量表AVE為0.73、CR為0.94，角色超載量表AVE為0.76、CR為0.94。此外，各變量與其他變量的相關系數平方均小于該變量的AVE值。驗證性因子分析結果顯示，文件負擔、會議負擔、角色超載、被動創新組成的四因子模型擬合度達標且優于其他模型。該模型卡方自由度比為3.1，CFI為0.91，TLI為0.90，SRMR為0.05，RMSEA為0.09雖然大于0.08但是小于1，基本達到要求。

（四）同源方差檢驗

由于問卷均為答題者自填，因此可能存在同源方差問題。通過Harman單因素法檢驗同源方差的嚴重性，未經旋轉下提取出的第一個因子解釋了總方差變異量的34.6%，未超過40%的標準；單因子模型的驗證性因子分析也顯示，卡方自由度比13.9，CFI為 0.53，TLI為 0.48，RMSEA為0.21，擬合較差，說明本研究中同源方差問題并不嚴重。

三、研究結果

（一）主效應檢驗

通過回歸分析，檢驗文件負擔、會議負擔對被動創新的影響，結果如表1所示。模型5和模型7在模型4的基礎上分別加入文件負擔和會議負擔。結果顯示，文件負擔正向影響被動創新（Beta=0.572，p＜0.001），會議負擔正向影響被動創新（Beta=0.514，p＜0.001），假設1a及1b均得到支持。

表 1 回歸結果

（二）中介效應檢驗

前已知文件負擔正向影響被動創新。由模型2可得，文件負擔對角色超載影響顯著；由模型6可知，文件負擔和角色超載對被動創新影響均顯著。結合模型2、5、6可知，角色超載在文件負擔與被動創新間起部分中介作用。同理由模型3、7、8可得角色超載在會議負擔與被動創新之間起部分中介作用。基于Hayes開發的Process程序進一步驗證角色超載的中介作用：在文件負擔與被動創新行為路徑，直接效應和間接效應檢驗區間均不包含0，角色超載在文件負擔和被動創新間起部分中介作用；在會議負擔與被動創新行為之間，直接效應和間接效應的檢驗區間不包含0，角色超載在會議負擔和被動創新間起部分中介作用。由此可知假設2a及2b得到驗證。

（三）有調節的中介效應檢驗

基于Process插件檢驗有調節的中介效應。在文件負擔與被動創新行為路徑中，超負荷工作與角色超載交互項系數為0.0847（p＜0.05）。在超負荷工作低時，間接效應為0.1058，置信區間含0不顯著；在超負荷工作高時，間接效應為0.2655，置信區間不含0顯著。在會議負擔與被動創新行為路徑中，超負荷工作與角色超載交互項系數為0.0808（p＜0.05）。在超負荷工作低時，間接效應為0.0336，置信區間含0不顯著；在超負荷工作高時，間接效應為0.1596，置信區間不含0顯著。結果顯示，超負荷工作均正向調節角色超載對被動創新行為的影響，假設3a、3b得到支持。

四、結論與討論

研究表明，當文件負擔和會議負擔較重時，基層公務員更可能出現被動創新行為，角色超載在這一過程中起部分中介作用。超負荷工作正向調節了角色超載對被動創新行為的影響，面對文件和會議負擔，角色超載下超負荷工作嚴重的基層公務員更可能出現被動創新行為。

理論意義：第一，關注到公共部門的被動創新問題。當前，有關創新的主流觀點大多將創新視為一種必然的主動行為，而對被動性創新關注寥寥，少量關注被動創新的文獻也集中于企業情境、沒有關注到公共部門。實際上，我國公共部門的工作特點更易導致基層公務員出現被動創新。本研究驗證了基層公務員被動創新行為的存在性，發現文件負擔和會議負擔是導致被動創新行為的前因，且這一過程受超負荷工作的調節。這為識別和解決基層公務員的被動創新行為問題提供了可行基礎。第二，為減負提升基層公務員創新績效提供新解釋。當前通過減負提升公務員創新績效的解釋邏輯在于，減負可以增加基層公務員創新行為，而創新行為必然帶來創新績效。被動創新提供了新的解釋視角，即創新行為不一定提升創新績效。減負之所以提升基層公務員創新績效，也可能是通過減輕文件負擔、會議負擔以減少基層公務員的被動創新行為實現的。第三，深化了有關角色超載的研究。一般認為角色壓力主要包括角色沖突、角色模糊、角色超載三類。長期以來，前兩種壓力關注較多且研究中有作為獨立因素使用，角色超載卻缺乏這類研究，角色超載的獨立作用需要關注。

實踐意義：第一，基層單位應注意創新導向中對基層公務員創新行為的界定與識別，對被動的非實質性創新行為予以及時糾正，規避創新的執行異化。第二，基層單位應當進一步加強對文件和會議的管控，削減不必要的文件和會議，切實為基層公務員減負，促使基層公務員的時間、精力回歸日常工作的主責主業。第三，加強對基層公務員的心理關懷，通過心理干預幫助基層公務員緩解焦慮、釋放壓力，著力避免基層公務員陷入角色超載，從而減少基層公務員產生被動創新行為的可能性。第四，合理安排基層公務員工作，將基層公務員日常工作量和工作要求控制在可承受范圍內，避免基層公務員長時間、高強度地加班工作，促進人力資源可持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