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德皓 by Sun Dehao(中國藝術研究院)
匾額作為中國傳統建筑中的重要構件之一,兼有實用功能和審美功能。匾額在方寸之間,蘊含了書法、雕刻、裝飾等多門類的藝術價值。匾額出現在不同性質的建筑中,承載著不同的功能,衍生出不同的分類,如堂號匾、牌坊匾、祝壽喜慶匾、文人題字匾、字號匾等。其中,字號匾作為商號招牌而高懸于店鋪門楣之上,面向城市商業街區,在具商業性質的功能同時,由于其往往處在城市街道的公共空間且具有審美性,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公共藝術作品的性質。尤其是字號匾額鐫刻的文字,以書法藝術的身份體現出漢字蘊含的公共藝術價值。
北京琉璃廠大街作為一條歷史悠久、馳名全國的文化古街,云集了眾多出自名家的匾額,堪稱字號匾額之大觀。清代全國各地來京參加科舉考試的舉子往往聚集于琉璃廠逛書市,各地書商紛紛在此設攤、開店。舉子的聚集吸引了大量販售書籍與文房用具的商人,同時舉子們也常此地出售字畫以作考資。于是琉璃廠發展為書籍、文房四寶、古玩字畫的薈集之所。琉璃廠作為商業街區,主營商品皆與文化藝術相關,往來之客也多是文人雅士,使此地兼有“京都雅游之所”的文化街區屬性,尤其在新中國成立之后,琉璃廠的文化街區屬性更為凸顯,其豐富的人文資源受到重視。許多經營至今的老字號已經成為了民族傳統文化的符號,如“榮寶齋”“一得閣”“李福壽筆莊”“戴月軒”等。這些老店的字號匾皆為書法名家、社會名流所題寫,不僅承載了重要的人文價值,還承載了厚重的藝術價值。

榮寶齋
字號匾中的文字傳達了店鋪名稱等信息,經由名家所書寫具有漢字書法藝術的屬性與價值,能夠起到類似于商標圖案的商業宣傳功能。漢字字形本身具備審美屬性,在漫長的發展過程中又形成書法這一獨立的藝術系統。字號匾上的書法字體,融合文字傳達信息的實用性與漢字書法的審美性,在公共空間中將抽象性的店鋪名稱信息與書寫者創造的藝術形象同時作用于人們,置身于街道中的人們在對字號匾觀照時,具有了商品消費者與審美欣賞者兩重身份。字號匾上的書法字體在這消費者與欣賞者腦海中形成的表象,具有類似于商標圖案的功能,每當提及這家店鋪,其“字號”與字號匾上的書法藝術形象往往同時浮現。榮寶齋是琉璃廠最著名的老店之一,眾多書家與名流為其題寫過字號匾。最初為清末大書法家陸潤庠于光緒二十年(1894)題寫的“榮寶齋”主匾和“凝光”“蟠彩”兩塊配匾。1950年榮寶齋公私合營,郭沫若為其題寫匾額,所題“榮寶齋”作為標準商號字樣延用至今,為人所熟知。郭沫若書法功力深厚,以行草見長,“榮寶齋”的字樣盡顯其筆力爽勁灑脫,運轉變通的特點。該字樣本身的審美價值加之郭沫若的“名人效應”,使這塊“金字招牌”成為“榮寶齋”這一品牌深入人心的商標,極大地提升了品牌的影響力。此外,沈鈞儒、徐悲鴻、齊白石、吳作人、沙孟海等名流大家亦曾為榮寶齋題匾。這些匾額書法的藝術價值與文化內涵,在給人以審美享受的同時,還生成、延續著以榮寶齋為代表的一眾“老字號”的品牌文化。
匾額書法不僅在商業與文化方面對店鋪個體具有重要影響,更因眾多店鋪的字號匾的集聚,審美價值極高且文化內涵豐厚的字號匾書法萃集于同一街區之中,營造了這一街區濃郁的文化氛圍,書法藝術以字號為載體介入這一空間,對原本因商業而生的街區實現了重塑,并參與了該街區場所精神的建構,并在店鋪與“字號”的代代相傳中,起到文脈傳承的作用。在琉璃廠大街云集了經營字畫古玩、文房四寶的“老字號”,其中大多都有由名家題寫的字號匾。除了上文提到的“榮寶齋”,還有清代書法家翁同龢所題“寶古齋”與“茹古齋”、清代書法家謝崧岱所題“一得閣”、近代書畫巨擘吳昌碩所題“清秘閣”、畫家陳半丁所題“戴月軒”、書法家啟功所題“錦昌”等等。郭沫若為其他店鋪所題字號匾也散見其中,如“中國書店”“復云堂”等。數量巨大的名匾集中于琉璃廠東西兩條大街之上,堪稱人文勝境。借助字號匾,名家書法走出堂筵,進入公共空間,無論是往日的士人學子、販夫走卒,還是當下的市民與游客,都能在一塊塊“來歷不凡”的字號匾中窮翰墨之妙,又能透過匾額,感受琉璃廠大街數百年賡續的文脈。琉璃廠起初雖為商業街區,但各店鋪的經營與文化藝術密切相關,使其具有區別于普通商業街區的特殊性——濃厚的文化藝術氛圍。字號匾書法的審美價值與文化內涵激活了這種特殊性,高揚了琉璃廠大街根植于傳統文化藝術土壤的場所精神。在現代社會,文房四寶的作用已由必要的書寫工具轉變為市民陶養情操的雅玩,書畫古玩在市民精神生活中的地位亦不復從前。琉璃廠大街作為商業街區的地位和功能讓位于文化街區,而正是由于此街區數百年來孕育的場所精神與一脈相承的文化記憶,使得琉璃廠大街在現代化的功能轉型中,牢牢擎住傳統文化藝術的旗幟,長葆其光華。

寶古齋

榮寶齋

戴月軒
字號匾額書法的公共藝術價值,書法家以漢字為載體創造藝術形象,不僅體現主觀的情志、觀念、審美趣味等,還能與牌匾雕刻、裝飾工藝以及建筑風格與功能共生,既符合內在的美學規律,又與街區空間的環境相協調,于各元素的和諧中生成審美價值,在與人的交互中實現對市民精神生活的陶養。公共藝術作品不僅要實現自身各因素的協調,更要與空間的自然、歷史、公共價值相和諧,反映空間與人的共生關系。琉璃廠的字號匾額書法匯集諸家各體,卻也具有共性,即書法家進行創作時,自覺或不自覺地考慮到書法形式語言與牌匾的材料、制作工藝以及建筑物本身的諸多因素之間的聯系。琉璃廠大街的建筑物是典型的清代北方民居建筑,青灰色的磚墻瓦頂,梁枋門窗或使用本色木面,或飾以彩畫、朱漆。匾額高懸于店門之上,字體往往刷金,雕刻工藝精湛,以端莊大氣的工藝之美與建筑風格相得益彰。匾額上的字體在彰顯書家個人風格的同時,往往具有于瀟灑流暢中見端莊典雅的共同特點。吳昌碩所題“清秘閣”匾,融碑法入行意,連貫順暢,老辣勁瘦;翁同龢所題“茹古齋”盡顯深厚的“二王”功力;啟功所題“錦昌”匾筆畫清勁,風神俊秀;吳仲超所題“汲古閣”秀麗雋雅,圓潤豐勁。與懸于宗廟的堂號匾、表彰功德的牌坊匾等匾額書法不同,琉璃廠字號匾額書法的“廟堂氣”較少,字體無論真草隸篆,不求威嚴崇高之氣,多顯筆墨趣味,又不失端莊典雅。字體中的文人風雅味與店鋪所經營的文房四寶、古玩字畫相映成趣,又以端莊典雅的特點與建筑風格相協調,并以金漆黑底成匾,在梁枋彩繪間顯露出一派昌隆的商業氣息。整體來看,從書法字體、匾額到整座建筑和整條街區的環境,以及店鋪經營者、藝術創作者和消費者,都處于一種在人文精神與商業氣息牽引下的和諧共生之中。字號匾書法在琉璃廠這一具有文化、商業屬性的公共空間中,與各因素配合,在藝術創作者、店鋪經營者、商品消費者、藝術欣賞者等多種身份的人們之間創造了交互、溝通的平臺。字號匾額書法不僅美化了公共環境,更為公共空間的人文精神的形成與延續產生了重大作用。一塊塊字號匾參與著琉璃廠物質空間的建構,承載著琉璃廠的歷史記憶與傳統文化的精髓,更反映了古代中國人與現代市民對傳統文化的認同感與歸屬感,彰顯出其具有的獨特人文與藝術價值。
總之,在當代語境下,字號牌匾書法可以使我們產生一些用平面性的漢字書法藝術重塑空間的啟發。一方面,字號牌匾具有空間場所的文脈繼承與場所精神宣揚作用;另一方面字號牌匾對美化公共空間、提升精神生活質量具有積極作用,保留和存續文化記憶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