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剛 by Chen Gang
(西南大學美術學院副院長)
雕塑是人類精神思維和物質勞動的產物,空間屬性是其最本質的特征。不同時代、不同流派、不同藝術家,對于空間的理解智者見智。
“空間”在哲學定義是“三維的,具有容納物質存在與運動的屬性。”在物理中的解釋則是:“宇宙中物質實體之外的部分稱為空間。”
造型藝術的空間是由藝術家進行總結、提煉、概括后,經過藝術加工形成的,是藝術家精神勞動的成果。作為體現空間造型的雕塑藝術,一方面通過以三維的物質實體占據空間,另一方面以一種客體的方式與人保持著恰當的距離,與環境共同構成更加開放的空間,即實空間和虛空間。人們通過對雕塑外在形態的感知獲得不同的空間體驗,虛實相生,相輔相成。換句話說,造型藝術的空間感知是藝術家對空間的客觀實在性所帶來的觀念性空間體驗。
空間在中國古人的觀念中與時間密不可分,他們在與自然的朝夕相處中形成了獨特的時空觀。我們的祖先早在石器時代就開始觀天象、定時間了。他們認為時和空是二位一體的客觀存在,只有當二者構成完整的整體時才有意義。《尸子》云:“天地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宇”是空間,“宙”是時間。《莊子·庚桑楚》曰:“有實而無乎處者,宇也。”認為宇是客觀真實存在的。隨后,與以人為中心的“儒家”思想和以自然秩序為中心的“陰陽五行”并行發展,形成儒釋道思想兼容并蓄的中國傳統文化的主流思想。

秦始皇陵兵馬俑
縱觀空間的宏觀層面,中國傳統雕塑大多不是單獨存在,而是附屬于場域或建筑而存在,強調的是與自然空間的呼應。如霍去病墓石雕群,與周圍環境共同構成了開放的空間,應天地之勢,把雕塑造型與自然山川巧妙的融為一體,因材施雕,道法自然、渾然天成,把“天人合一”的審美追求運用得淋漓盡致。

霍去病墓石雕群
秦兵馬俑雄渾宏偉的氣勢和古拙大氣的空間布局體現了古人對陰陽世界的原始認知,蘊含著古人追求的“陰陽調和”“虛實相生”的空間意識,宏大的場景和壯觀的陣列布局均受到先秦“尚大”的哲學思想的影響,如老子所說:“道大,天大,人亦大”;莊子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孟子“大而化之之謂圣”等。秦兵馬俑正體現了古人對浩大、永恒的時空追求。
中觀層面,雕塑以它獨特的形式散發出誘人的魅力,古人通過對體積、空間、塊面的塑造,以堅實的外在和豐富的內涵與時空對話。
東漢時期的“馬踏飛燕”以意向的結構、夸張的比例,飛揚的動態進行主觀的塑造,營造出富于浪漫不羈的想象和表達,輪廓線及動態節奏韻律,呈現出“以形寫神”“立象盡意”等中國傳統文化的審美情趣和對文化空間的理解,反應出中國傳統雕塑受中國畫和書法影響,從而營造出可知、可視、可感的空間形式,呈現出的平面化、線性化、意向化的塑造特點。

馬踏飛燕
唐石獅是中國雕塑最具代表性的經典樣式,在渾厚的體積上勾勒粗狂的線條,釋放出形體博大的膨脹力,主觀意象的線條與體積意趣天成,使石獸的形態“形神兼備”,在形體材質與空間形態質樸的美感中,強烈地傳遞出東方藝術對空間認識主觀性。
微觀層面,中國古代雕塑通過器物的形狀和空間結合了實用和審美的雙重功能,體現了那個時代的物質和精神文明面貌,承載了“器”與“形”“器”與“人”“器”與“道”的關系。如《禮記·郊特牲》中說到:“器用陶匏,以象天地之性也”。
良渚文化遺址中發現的玉琮,其內圓外方的造型對應了天地的象征,《周禮》有云:“琮之言宗也,八方所宗故,外八方象地之形,中虛圓,以應無窮,象地之德,故以祭地”,體現了中國人感知天地的意向表達。在器物造型中蘊含了古人的時空意識和宇宙觀,融入了中國人對宇宙和生命的理解,呈現出物的人文性和藝術性。親和的尺度,彰顯出中國人把時空宇宙掌控于掌指之間的宏大的氣魄和浪漫情懷。
作為我國傳統雕塑技術的極致,不得不提中國微雕藝術,將技術與藝術完美結合,如微雕藝術家沈為眾曾在一根5 毫米的頭發上刻出了《楓橋夜泊》詩,共28 字,精微絕倫。“小”是微雕藝術的特征,但并不是為小而小,正所謂:“一花一世界,一砂一極樂”。如果說宏觀層面是中國人對自身以外的空間探索,那么微雕更體現出中國人對自身內在的微觀世界的窺探與人文關懷。

良渚文化玉琮

金水芳發絲微雕

乾陵唐獅
不管是“天人合一”的宏觀空間,還是“人文精神”的中觀層面,亦或是“以物載道”的微觀世界,這些傳統雕塑都承載著中國人對老莊思想及先秦諸子所開啟的哲學思辨空間觀的理解,又體現了對“天、地、人”關系的思考。人們以宇宙意識為發源,以天人關系為核心,以自身為空間邊界,向外眺望星空,向內審視自己,表達中國獨特的民族空間觀,這種由古人自構自創的空間之美對后世的審美實踐產生了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