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鎮西
1987年暑假,讀到陶行知的《學生自治問題之研究》時,我立馬被吸引了。
陶行知說:“學生自治是學生結起團體來,大家學習自己管理自己的手續?!保ā短招兄逃募罚拇ń逃霭嫔?007年1月第2版,第54頁)我想到即將入學的高一新生:可不可以讓“學生結起團體來,大家學習自己管理自己”呢?開學后,我決定在班里試一試。
我先讓學生自己訂立《班規》,人人都參與訂立,而不是少數班干部制定,更不是我這個班主任提出幾條規定讓大家遵守。這是我按照陶行知的指導制定的策略:“我們辦學的人所定的規則,所辦的事體,不免有與學生隔膜的。有的時候,我們為學生做的事體越多,越是害學生。因為為人,隨便怎樣精細周到,總不如人之自為?!@就是說,有的時候學生自己共同所立的法,比學校里所立的更加近情,更加易行,而這種法律的力量,也更加深入人心。大凡專制國家的人民,平日不曉得法律是什么,只到了犯法之后,才明白有所謂法律。那末,法律的力量,大都發現于犯法之后,這是很有限的。至于自己共同所立之法就不然,從始到終,心目中都有他在;平日一舉一動,都為大家自立的法律所影響。所以自己所立之法的力量,大于他人所立的法;大家共同所立之法的力量,大于一人獨斷的法。”(《陶行知教育文集》,四川教育出版社2007年1月第2版,第56頁)
經過反復的討論、修改,全班無記名投票通過了《班規》。這部“班級法律”很快成為我班最高權威的象征——不,還不只是象征,更是對包括教師在內的行為規范。在制定《班規》的時候,我就和學生達成一致:教師也是班集體的一員,理應和學生一樣接受《班規》的監督與制約。
實踐證明,學生是能夠“自治”的。后來我每帶一個班,就這樣引導學生通過《班規》實行“自治”。可我的這一做法被一些專家指責。他們說我“忽略了學生還是成長中的不成熟的孩子”“放棄了教師教育和管理的主導地位”“用班規取代深入細致的思想工作,這是把德育簡單化”云云。我不是那種不接受批評的人,但我沒看出這種指責有什么道理。于是,直到退休前所帶的最后一個班,我都堅持用《班規》進行學生“自治”。
我行我素的底氣,來自心中一直記著的陶行知的《學生自治問題之研究》。現在,已經退休的我重讀這篇文章,對學生自治思想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學生自治不僅僅是一種管理方式,更是一種教育哲學——學生的自我教育。
陶行知說:“我們德育上的發展,全靠著遇了困難問題的時候,有自己解決的機會。所以遇了一個問題,自己能夠想法解決他,就長進了一層判斷的經驗。問題自決得越多,則經驗越豐富。若是別人代我解決問題,縱然暫時結束,經驗卻也被旁人拿去了。所以在保育主義之下,只能產生缺乏經驗的學生;若想經驗豐富,必須自負解決問題的責任。”(《陶行知教育文集》,四川教育出版社2007年1月第2版,第56頁)
德育,不是教師想當然地灌輸、學生被動接受的過程,而是學生遇到問題后“有自己解決的機會”。這就是我曾說的,有效的德育往往是生活中真實、具體情境中的教育。這種教育,是學生的自我教育,而不是“別人代我解決問題”。這樣的體驗越多,學生的成長就越快。
陶行知的這些論述,我已經在幾十年的帶班經驗中證實過了。所謂“學生自治”,不只是讓學生管住自己,更是讓學生置身于許多“困難”中,面對許多“困惑”,尋找各種方式自己解決問題。當然,這個過程離不開教師的幫助,但更多的是學生自主性的凸顯。這種自我教育比傳統德育更符合教育的本質,也因而更有效果。所以蘇霍姆林斯基說:“我深信,只有能夠激發學生去進行自我教育的教育,才是真正的教育?!保ā督o教師的建議》,教育科學出版社1984年6月第2版,第341頁)
讓學生自己管理自己,是民主教育在班級管理中的有效體現。我甚至斗膽說,通過學生自治,以“法治”取代“人治”,是班級管理的一次“革命”!長期以來,中學的班級管理模式基本上是班主任“一元化領導”的“人治”。這種管理方式不但落后低效,而且往往產生一些教育負效應——
因為“人治”,教師很累:上至貫徹落實教育方針政策,下到布置、督促檢查每天的清潔掃除,班主任可謂事必躬親、嘔心瀝血。
因為“人治”,學生很苦:一切聽命于班主任,創造精神受到束縛,自主意識受到制約,自覺性越來越弱,依賴性卻越來越強。
因為“人治”,教育不可避免地表現出隨意性:對學生的批評、表揚往往因教師當時的情緒或對學生潛在的主觀印象而表現出程度的差異或方式的不同。這也使得教師的威信在學生心目中大大降低。
因為“人治”,班級成了班主任的影子:班風的好壞主要取決于班主任個人素質的高低。而教育者所期望的學生的參與精神、主體意識、民主觀念等漸漸淡薄甚至泯滅。
因為“人治”,師生關系近乎君臣關系:教師和學生之間只是絕對的教育與被教育、管理與被管理關系,教育出現了失誤也難以及時糾正。這樣,我們多年來倡導的師生平等互助的新型關系成為一句空話。
可以說,班級“法治”管理,使班主任從繁重的事務性勞動中解脫了出來。以前我從早到晚忙得不可開交,卻見事不見人:抓班級事務越來越細,離學生心靈卻越來越遠,班上紀律仍不盡如人意?!胺ㄖ巍惫芾戆讶粘0嗉壥聞战唤o了學生,而我則騰出大量時間研究學生思想,深入學生心靈,真正成為學生的陪伴者而非“班級警察”或“學生保姆”。任班主任期間,我每天輪流與一名學生談心,并閱讀、寫作,發表文章,出版專著。若非“法治”管理,這一切是不可能的。
班級“法治”管理,使學生自我教育與自我管理的愿望成為現實。以前,學生的自我教育與自我管理一般限于少數學生干部,而且管理程度也是有限的──不過是班主任的助手而已。《班規》的實施,不但使班干部全權擔負起班級管理的重任,而且使班上所有學生成為教育者和管理者。“學生是集體的主人”不再只是一種觀念,而真正成了一種制度。
班級“法治”管理,使民主精神深入學生心靈。我班《班規》使學生與班主任享有一樣的權利,學生開始嘗試民主管理的實踐,并在此過程中理解集體與個人、民主與法治、紀律與自由、權利與義務、自尊與尊他的對立統一關系,潛移默化地感受著同學之間、師生之間尊嚴與人格的平等。學生運用《班規》,學會依“法”約束自我,依“法”維護集體,依“法”防止班主憑借自己的主觀愿望或感情好惡“濫施淫威”,依“法”避免教育者可能出現的教育失誤。班級的“法治”管理,實際上是讓學生在實踐中受到民主精神、法治觀念、平等意識、獨立人格的啟蒙教育──而這正是未來更加民主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對教育提出的要求。
陶行知的這些話無疑是對我的鼓勵:“今日的學生,就是將來的公民;將來所需要的公民,即今日所應當養成的學生。專制國所需的公民,是要他們有被治的習慣;共和國所需的公民,是要他們有共同自治的能力。中國既號稱共和國,當然要有能夠共同自治的公民。想有能夠共同自治的公民,必先有能夠共同自治的學生。所以從我們的國體上看起來,我們學校一定要養成學生共同自治的能力,否則不應算為共和國的學校。”(《陶行知教育文集》,四川教育出版社2007年1月第2版,第55頁)
這是陶行知1919年10月的聲音。這聲音已經穿越了一個世紀;今天,我聽到了它的回聲。
我想到了并不令人樂觀的現狀:我們現在的學校,有多少能夠實現學生自治的管理機制?有多少真正屬于學生的社團?如果我們連對學生自主舉辦一次演出、組織一次演講都不放心,而急于“引導”甚至操縱學生,所有學生組織和社團都成了校長和教師意志的“傀儡”,連小朋友的少代會所有的程序包括排名順序、發言稿都經過層層審查而成人化……那么談何培養未來的公民?這樣的學??峙戮褪翘招兄f的“不應算為共和國的學?!?。
重讀《學生自治問題之研究》,我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讓班級(學校)建設更加科學、民主,不僅僅意味著一種管理方式的改進,更是一種教育觀念的革新。它也不僅僅是班主任(校長)個人工作藝術的偶然體現,更是我們的教育適應社會發展、順應時代潮流的必然趨勢。
(本欄責編 韓玉兵 侯心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