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互惠性表示了公民之間的一種合作關系,是作為公平的正義觀念表達的一種重要政治價值,是人本性中一種以德報德的性格傾向與正義的理性動機。在兩個正義原則中,差別原則集中體現了互惠性理念,互惠性理念要求社會中的較有利者只能以改善較不利者處境的方式謀利。在差別原則與有限功利原則的基本比較里,互惠性理念為差別原則的證成與穩定性提供了關鍵性的理論根據。互惠性理念與民主的平等理念是融貫的,不能孤立地理解其中一種理念,否則會對羅爾斯的互惠性思想與平等思想產生片面性的誤讀。互惠性理念的提出豐富了羅爾斯正義理論的思想內涵,充分體現了其理論的獨到之處。
關鍵詞:互惠性;正義;差別原則;民主的平等
中圖分類號:D08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2)11-0033-04
約翰·羅爾斯(1921—2002年)是美國當代著名的政治哲學家、倫理學家,以對正義理論的研究聞名于世。自羅爾斯的《正義論》出版以來,對正義問題的探討成為當代政治哲學的核心問題,而羅爾斯的理論始終是學界討論的焦點。目前學界的研究重心主要是羅爾斯的自由思想與平等思想,而對他強調的互惠性思想不夠重視。在羅爾斯的后期思想里,互惠性理念對作為公平的正義觀念具有重要的建構性作用。因此,系統把握互惠性理念對完整理解羅爾斯的正義理論是十分必要的。
一、互惠性的多重內涵
互惠性作為羅爾斯正義理論中一個重要概念,具有多重理論內涵。要完整把握互惠性理念,就必須分別討論它的不同內涵。
首先,互惠性表示了在正義的社會中公民之間的一種合作關系。“互惠性是由正義原則所表達的公民之間的一種關系,而正義原則是用來規范社會世界的。”[1]64在作為公平的正義觀念中,社會被視為一個世代相繼的公平合作體系,公民之間是合作互惠的。互惠性表示了公民之間的合作關系,在這種合作關系中,公民根據由正義原則歸導的規則或程序承擔相應的職責,并以一種適當的方式從中獲益。至于何種分配方式是適當的,則需要依據公民之間的一種比較基準。作為公民合作關系的互惠性是作為公平的社會合作體系的社會理念中的一個重要因素,而作為公平的社會合作體系的社會理念在作為公平的正義觀念中是起組織作用的核心理念。由此可知,作為公民合作關系的互惠性理念在作為公平的正義觀念中起到了重要的建構性作用。
其次,互惠性是作為公平的正義觀念表達的一種重要的政治價值。互惠性是這樣一種政治價值:每個人在社會合作中的獲利,都是以改善每個人的處境為前提的。在羅爾斯的正義二原則中,平等的基本自由原則與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主要表達了平等的價值,而差別原則主要表達了互惠性的價值。平等的價值與互惠性的價值不是彼此孤立的,而是相互融貫的。羅爾斯將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與差別原則統稱為民主的平等原則,如果以民主的平等來理解平等的價值,平等的價值是包含互惠性的價值的。同時,體現互惠性理念的差別原則中所隱含的平等基準也同樣包含了平等的價值。
最后,互惠性是自由和平等的人本性中的一種性格傾向。羅爾斯認為,自由和平等的人具有的兩種道德能力,“一種道德能力是擁有正義感的能力:它是理解、應用和踐行(而不僅僅是服從)政治正義原則的能力……另一種道德能力是擁有善觀念的能力,它是擁有、修正和合理地追求善觀念的能力。”[1]28這兩種能力也被稱為“理性的能力(to be reasonable)和合理性的能力(to be rational)”[2],在公平的社會合作中,理性的能力與合理性的能力的共同作用會產生一種互惠性的性格傾向。互惠性的性格傾向是一種以德報德的傾向,“這種傾向是一個深刻的心理學事實。假如沒有這種傾向,我們的本性就會變得非常不同,而富有成果的社會合作也會變得十分脆弱,假如不是變得不可能的話。”[3]497由此可見,基于道德心理學的互惠性是人的本性中的一種特征,并且是正義的社會形成與穩定的基本條件之一。
互惠性作為一種以德報德的傾向,形成了正義的理性動機。互惠性是這樣一種動機:一邊是公道(impartial),另一邊是相互利用(mutual advantage),互惠性處于中間。公道是無涉個人利益的無條件的動機,相互利用則是一種理性利己主義的動機。公道的動機以正義為目的,對利益的考慮是不偏不倚的;相互利用以正義為手段,其唯一目的是個人利益的最大化。互惠性不同于公道,作為正義的動機,互惠性不是無涉個人利益的。相反,保障與促進個人利益是互惠性動機的前提。但是,互惠性又不同于相互利用,并不是一種理性利己主義的動機。互惠性的動機并不將正義作為使個人利益最大化的手段,與公道的動機一樣,互惠性也將正義視作目的。在互惠性的動機之下,正義是有條件的目的,條件是正義的內容必須保障與促進個人利益。
綜上所述,在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中,互惠性既表示公民之間的合作關系,又作為公平的正義觀念表達了一種重要的政治價值,同時也是人的本性中一種性格傾向與正義的動機。
二、互惠性與差別原則
互惠性的理念是由作為公平的正義原則體現的,尤其是由分配社會經濟利益的差別原則體現的,首先需要討論差別原則的具體內容直接體現的互惠性理念。
差別原則指的是這樣一個原則:社會和經濟的不平等“應該有利于社會之最不利成員的最大利益”[1]56。羅爾斯用生產合作曲線說明了差別原則的具體含義。生產合作曲線模擬的是社會合作的生產與分配,參與合作的各方被簡化為較有利者與較不利者兩個群體。羅爾斯著重對比分析了三個生產效率點,分別為正義點、納什點與邊沁點。正義點指的是在生產曲線中最接近于平等的效率點,納什點指的是自由博弈納什均衡的效率點,邊沁點指的是社會總功利最大化的效率點。在這三個點中,正義點相較于納什點,較有利者的功利減少了,較不利者的功利增加了。邊沁點相較于納什點,較有利者的功利增加了,較不利者的功利減少了。這三個點都是帕累托最優的效率點,因此不能以帕累托改進的理由改變其中任何一種生產與分配的結果,只能以正義的理由改變生產與分配的結果。
三個生產點分別代表了三種正義觀念,我們首先討論納什點。納什點是在自然的自由體系中達到的博弈均衡,博弈各方的動機都是最大化自身的功利,因此納什點體現了相互利用的正義觀念。功利主義的正義動機是無涉個人利益的無條件動機,屬于公道的正義動機,因此邊沁點體現了公道的正義觀念。從納什點轉移到邊沁點,要求較不利者持有功利主義的公道動機,受普遍善的驅使,放棄自身的一部分功利去增加較有利者的功利,進而增加社會總功利。作為公平的正義動機是互惠性的動機,它要求實現正義的目的,體現互惠性的理念。從納什點轉移到正義點,互惠性的動機要求較有利者只能以改善較不利者處境的方式增加自己的功利。
差別原則的具體內容說明了由合作產生的利益如何在生產出它們的人之間進行分配,差別原則的分配模式體現了互惠性的理念,表達了在社會合作體系中以改善每個人的處境為前提獲利的互惠性價值。
接下來,我們需要深入討論的是差別原則依據互惠性理念的正當性論證。羅爾斯對兩個原則的正當性論證依據的是從原初狀態開始的契約論證,契約各方的當事人作為自由和平等的公民代表,處于無知之幕的限制之下。在論證兩個正義原則的正當性時,羅爾斯提出了兩種基本比較的論證。第一種基本比較是兩個正義原則作為整體與平均功利原則進行對比。第一種基本比較的論證主要運用的是最大最小值原則,互惠性理念在第一種基本比較里沒有作為關鍵性的論證根據。第二種基本比較是差別原則與有限功利原則進行對比。有限功利原則指的是:“基本結構就應該這樣加以安排,以使最大化的平均功利,首先與得到保障的平等的基本自由(包括它們的公平價值)和公平的機會平等是一致的,其次與維持一種適當的社會最低保障是一致的。”[1]145有限功利原則認同平等的基本自由原則與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并且承認它們在詞典序列上的優先性。與作為公平的正義原則的不同之處在于,有限功利原則用維持一種社會最低保障的平均功利原則代替了差別原則。在第二種基本比較中,最大最小值原則不能發揮主要的論證功能,因為有限功利原則的社會最低保障同樣可以滿足最大最小值原則。在第二種基本比較中,互惠性理念是主要的論證根據,兩個正義原則相較于有限功利原則在互惠性方面具有優勢。
在第二種基本比較中,論證的關鍵在于,差別原則與有限功利原則中哪個能夠更充分地反映自由和平等的公民觀念與作為公平合作體系的社會觀念。由于原初狀態中的當事人處于同等的位置,因此收入和財富的平等分配是正義的出發點。原初狀態中的當事人需要考慮:何種偏離平等的分配具有正當性的理由,以及何種程度的不平等是可以接受的。
羅爾斯認為不存在道德應得的理由為不平等的正當性辯護,“沒有一個人應得他在自然天賦的分配中所占的優勢,正如沒有一個人應得他在社會中的最初有利出發點一樣。”[3]104人們之所以對自然天賦與社會的初始地位不應得,是因為人們在社會中的初始地位以及他們在自然天賦中的地位在道德上都是偶然的。因此,分配正義的關鍵在于如何處理自然天賦的偶然性、社會出身的偶然性以及一生當中幸運與不幸的偶然性。由于這三種偶然性不是道德應得的,較有利者利用這三種偶然性為自己謀利而導致的不平等沒有任何內在的正當性根據。只有當較有利者以有利于包括最不利者在內的每一個人的方式利用這三種偶然性謀利時,產生的不平等才具有正當性的根據,這個根據就是互惠性。因此,差別原則隱含的更深刻的互惠性理念表明:“除非以有利于包括最不利者在內的每一個人的方式,社會制度不應該利用自然天賦的偶然性、社會出身的偶然性以及一生當中幸運或不幸的偶然性。”[1]151
既然人們對三種偶然性的分配都不是道德應得的,那么分配正義的目標就是合理地處理三種偶然性的分配。差別原則要求將三種偶然性的分配視作一種共同的資產(common asset),人們應該共享這種分配產生的利益。因此,較有利者在利用三種偶然性追求利益時,由于他運用的是共同的資產,較不利者有權分享一部分利益。較有利者只有在改善較不利者處境的前提下利用三種偶然性追求利益才具有正當性。
與差別原則相比,有限功利原則沒有體現互惠性理念。雖然差別原則與有限功利原則都為最不利者提供了社會最低保障,但是二者提供的理由是不同的。差別原則提供的社會最低保障源于互惠性理念,這種社會最低保障不是出于承諾的壓力或對最不利者的同情,而是最不利者作為公平合作體系中自由和平等的社會成員合法期望的利益。有限功利原則的社會最低保障是出于承諾壓力的理由,沒有將最不利者看作是社會合作體系中平等的一員,因此沒有表達對最不利者應有的尊重,沒有體現互惠性理念。在考慮分配不平等的程度時,有限功利原則也沒有體現互惠性理念。有限功利原則允許在提供社會最低保障基礎之上的任何不平等,只要不違反基本的平等自由與公平的機會平等。差別原則只允許以改善每個人的處境為前提而獲利所產生的的不平等。在差別原則中,這種不平等根據互惠性理念而獲得了正當性的論證,而有限功利原則允許的不平等則缺失了正當性的論證。
互惠性理念也是差別原則穩定性的重要根據。相較于較不利者,較有利者更有可能會拒絕差別原則,而互惠性理念能夠為較有利者接受差別原則提供理由。首先,平等的基本自由原則與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所引導的公共政治觀念的教育功能會產生效果,有理性的且接受教育的較有利者會認同差別原則中包含的互惠性理念。其次,當差別原則運用于基本結構時,理性的較有利者會認識到他們已經從其自然天賦分配里所處的幸運位置中獲益了,只要他們能夠以改善其他人處境的方式來行事,他們會繼續從這種基本結構中獲益。最后,基本權利與自由通過制度能夠培養出倡導符合互惠性理念的相互信任和合作美德的公共政治文化。
三、互惠性與民主的平等
羅爾斯的正義理論具有一種很強的平等主義傾向,但是只有在把握互惠性理念的基礎之上,才能準確理解羅爾斯的平等思想。羅爾斯將他的平等思想稱為民主的平等,他沒有明確地定義民主的平等,但是指出“民主的解釋是通過結合機會公平的原則與差別原則達到的”[3]75-76。由此可以推論,民主的平等原則主要指的是第二個正義原則,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與差別原則的共同作用體現了民主的平等理念。
民主的平等理念與互惠性理念是融貫的,孤立地理解其中一種理念很容易對羅爾斯的思想產生誤解。在民主的平等理念中,平等并不是一種內在的善。平等的價值體現在社會合作體系中,平等既是社會合作的前提,也是社會合作的目標。沒有了作為公平合作體系的社會理念,民主的平等理念就無法形成。互惠性理念描繪了在作為公平合作體系的社會中公民之間的合作關系,因此民主的平等理念涵蓋了互惠性理念。如果忽視了互惠性理念去理解民主的平等理念,就可能將民主的平等理念中的平等理解為一種內在善,從而遭遇“向下拉平反駁(leveling down objection)”。“向下拉平反駁”的意思是,如果平等是一種內在的善,那么在較不利者利益不改變的前提下,較有利者利益的下降會促進平等,因此社會在平等的意義上變得更好了,而這違反了人們的道德直覺。涵蓋了互惠性理念的民主的平等理念能夠很好地應對這一反駁。互惠性指的是公民之間的合作關系,在分配正義的方面,互惠性理念只涉及如何分配合作利益的問題。“向下拉平反駁”假設的較不利者利益不變,較有利者利益下降的可能情形與分配合作利益的問題無關,因而與互惠性理念無關。“向下拉平反駁”不涉及互惠性理念,也就無法對民主的平等理念提出詰難。
同樣地,互惠性理念也只有在充分理解民主的平等理念的基礎上才能被把握。體現互惠性理念的差別原則把平等作為了正義分配的基準,平等基準的根據就是民主的平等理念。因此,理解民主的平等理念是理解互惠性理念的基礎。不能孤立地理解互惠性理念,也就不能孤立地理解差別原則,差別原則只有在兩個正義原則的整體里才能充分體現互惠性理念。然而,也存在著這樣一種對差別原則的反駁:差別原則允許較有利者在較不利者的處境得到極小改善的前提下,謀求極大的利益,因此差別原則無法充分體現互惠性理念。這個反駁的問題在于孤立地考察了差別原則,而沒有將差別原則放在兩個正義原則的整體里進行考察。羅爾斯認為,差別原則的實現要以在先的正義原則的實現為基礎。如果出現上述反駁假設的情形,就說明公民平等的基本自由與公平的機會平等沒有被充分保障,較有利者可能作為一個群體進行聯合行動,利用他們在經濟權利上的優勢與市場力量剝削較不利者。當公民平等的基本自由與公平的機會平等被充分保障,社會合作體制能夠得到有效設計,受到更多更好教育的人們之間的公開競爭會縮小較有利者與較不利者之間所獲利益的差距。
四、結語
互惠性作為一種綜合的政治價值,充分體現了羅爾斯正義理論的融貫論特點。作為公平的正義并不以某一種特殊的道德價值或政治價值作為證成根據,而是要求權衡各種價值并加以綜合。正義要求綜合效率與平等的價值,而互惠性就是效率與平等的自然交匯點,互惠性使得正義、效率與平等的價值相互融貫。
互惠性理念充分說明了社會的合作屬性與公民之間互惠的和諧關系。在體現互惠性理念的正義社會中,每個公民都以惠及他人的方式追求自身的利益。相較于公道的和相互利用的正義觀念,體現互惠性理念的正義觀念更有可能形成一種共享的社會風尚,更有利于培養公民友誼與公民團結。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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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約翰·羅爾斯.正義論[M].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作者簡介:許一諾(1998—),男,回族,安徽合肥人,單位為首都師范大學政法學院,研究方向為倫理學。
(責任編輯:王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