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過程可靠論是在知識確證理論中很有創造性的一條研究進路,該理論主張信念的確證源自于可靠的過程或機制,但也無法保證過程外在的可靠性必定和主體的內在確證相聯系,于是導致了過程可靠論確證的充要性難題——“新惡魔問題”與“透視眼問題”。對于這兩個難題的回應,戈德曼引入了“正常世界”的范疇和雙重確證理論予以回復,又在索薩“理智德性”的啟示下提出了德性確證論,試圖對充要性難題給出完滿的解答。雖然戈德曼做出了創新性的解答,然而回應未能完好地彌合可靠性與確證之間的距離,其理論內部仍存在矛盾,需要進一步完善。
關鍵詞:過程可靠論;確證;新惡魔問題;透視眼問題
中圖分類號:B023.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2)11-0041-04
傳統知識分析認為知識就是“確證的真信念”,然而美國哲學家葛梯爾反例證明了“確證的真信念”并不能構成知識的充要條件,于是學界圍繞解決葛梯爾問題展開了研究。以美國當代哲學家戈德曼為代表的過程可靠論者提出,如果一信念想要成為知識,那么它必須出自可靠的過程或認知機制。如此,過程可靠論就將分析構成知識的要素轉移到信念獲取的方式上,這有效地阻止了部分運氣知識的產生,也使其成為了外在主義理論的代表。
與此同時,過程可靠論也招致了對其理論在知識確證充要性方面的質疑。由于該理論無法保證其外部的“可靠性”與主體內部的“確證”之間的必然聯系,于是出現了外在主義的通病,即確證的充要性難題。
一、過程可靠論的充要性難題
過程可靠論確證的充要性難題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對鏡像問題。“新惡魔問題”認為,信念可以在外在過程不可靠的情況下仍是確證的;“透視眼問題”則表明,信念在形成過程可靠的情況下,依舊可能是不確證的。誠如萊勒所說:“為了取得知識,我們應該對內外要素進行正確結合。”[1]而“透視眼問題”和“新惡魔問題”正是分別從內部的信念和外在的過程兩方面質疑了過程可靠論對知識確證的充要性,只有完滿地做出回應才能使理論站穩腳跟。
(一)可靠性過程的必要性難題——“新惡魔反例”
笛卡爾提出了“惡魔問題”,其目的是為了反駁懷疑主義,從而為知識尋找一個不可懷疑的基礎。他寫道:“存在一個能力極強且極其狡詐的惡魔,它使用全部的能力欺騙我。要我相信天、空氣、地、色彩、形態、聲音乃至所有的外在事物都只不過是它欺騙我去相信那些虛幻東西的錯覺。我要把自己認為是沒有兩手、兩眼、軀體、血液和諸感官的,而荒謬地相信我具有這些東西。”[2]笛卡爾假設我們是在一個惡魔的操縱下獲得了感覺經驗,且與現實世界中的經驗沒有差別,致使我們無法區分二者。那么在虛假經驗的指引下,我們無法得到對現實世界真實的認識,也就無法形成關于現實世界的真信念。
“新惡魔問題”主要是由萊勒和科亨提出的,與笛卡爾的“惡魔問題”不同,“新惡魔問題”假設:在現實世界中生活著一個主體S,有一個生活在被惡魔操控世界里的雙胞胎兄弟S*,他們的感覺經驗、記憶,乃至精細到最微小的體驗或思想等方面都是一樣的。并且主體S*會和S一樣通過可靠的過程形成他的信念,那么在惡魔世界S*形成的信念能夠得到確證嗎[3]?
根據過程可靠論,由于主體S*形成的信念都來自于惡魔世界,且都是在惡魔操縱下獲得的,因此他關于周圍世界的信念都是錯誤的,所以S*的信念是無確證的。但從直覺上來看,既然兩個人的感覺經驗、思想等方面都是一樣的,如果主體S的信念能夠得到確證,那么主體S*的信念也應該與S一樣被確證。所以,如果過程可靠論認為主體S*的信念得不到確證,就會與我們的直覺相悖,過程可靠論是錯誤的,對知識的確證是非必要的。
(二)可靠性過程的充分性難題——“透視眼反例”
邦久構造了“透視眼反例”,表明即使我們的信念是通過可靠的過程或方法形成的,我們的信念依舊可能是得不到確證的。反例是這樣的:諾曼擁有超人的透視眼能力。突然某天她相信總統在紐約,盡管她缺乏理由支持或否決這個信念。而事實上這個信念是真的,總統確實在紐約,她的透視眼能力是完全可靠的。處于這種情形下,諾曼的信念能夠被認定是確證的嗎[4]?
很顯然答案是否定的。按照過程可靠論對信念確證的要求,只要信念是通過可靠的過程或方式形成的,那么主體就對這個信念擁有確證。反觀例子中的諾曼,雖然她相信總統在紐約的信念是真的,且她的透視眼能力也是完全可靠的,但是她的信念卻得不到證成。因為諾曼沒有充分的理由去支持或反對她有透視眼能力這件事情,事實上她本人都有可能不相信她有透視眼,那么她的信念更加不會得到確證。
邦久還假設了一個人物馬德,與諾曼不同的是,馬德堅信他有透視眼能力,盡管有強有力的證據證實他并不擁有透視眼。依據可靠論,兩人的信念應該都是確證的,但從直覺上看,他們并不應該獲得確證的信念。于是邦久認為,外在客觀的可靠過程無法抵消主體主觀的非理性,因此過程可靠論對信念的確證是不充分的。
二、過程可靠論對充要性難題的回應
(一)必要性難題過程可靠論的回應
在直覺上我們認為惡魔世界中認知者的信念是有確證的,因為他們跟現實世界中的人擁有一樣的認知知覺;我們認為惡魔世界中主體的信念是得不到確證的,是因為他們處于惡魔世界,形成信念的知覺不可能總是完全正確的。該反例實質上是對過程“可靠性”這個評價指標的應用范圍做出了詰難。在現實世界和惡魔世界兩個不同的場域,由于我們對信念“可靠性”這個指標的評價存在差異,也就對不同場域中信念的確證狀態存在爭議。如果主體相信一個信念的產生方式在相關的評價領域中是可靠的,那么人們就會相信在該領域中信念就是得到確證的。因此,信念是否得到確證與其所處的場景有關,在不同的場景中對其的評價又有所不同。在惡魔世界中,評估一個信念得到確證與否應該以惡魔世界中信念形成過程是否可靠為標準,而不是以現實世界的過程可靠性為真值。
戈德曼指出,“新惡魔問題”實質是根植于如此假想:處于不同可能的世界中,信念確證與否依賴于在該世界中信念形成過程的可靠性。戈德曼對此是持反對意見的,而且他認為即使該信念的確證狀態依賴于現實世界里的同等過程可靠性也不可取,因為現實世界或許同樣是被惡魔欺騙的世界。為此,戈德曼在其發表的《知識論與認知》中設定了“正常世界”予以回應,“正常世界”就是“關于現實世界,我們有很多一般的信念……我們在這方面的信念產生了我稱之為‘正常世界’的集合,這些世界與我們對現實世界的一般信念相一致……無論處于哪個可能世界,規則系統的正確性參照標準只能是在正常世界里同樣有足夠高的真比率”[5]。正常世界可以被理解為與我們現實世界普遍信念相一致的世界,規則系統的正確性是確定的,一個給定的規則系統在所有的可能世界中正確與否都是一致的,由此,信念的確證狀態就取決于正常世界的過程可靠性,不會因場域的不同而不同,如此就避免了其他可能世界的優先性。
后來戈德曼又在《弱與強的確證論》中提出雙重確證理論。他主張,我們其實有兩種不同的認知證成概念:強的確證是當有確證的信念在大體上是很好的信念,以正當的、恰當的或無誤的方法、機制或過程產生(或持續)的信念;弱的確證則是:雖然信念是假信念,但它是無過錯的、無謬誤的或不受責備的信念[6]。他認為惡魔世界中主體形成的觀念雖然不能滿足強確證的需要,但是他可以取得弱確證的信念。盡管在惡魔世界中主體形成信念的過程不是完全可信賴的,但認知主體并不清楚這過程的不可靠性,而且他也沒有任何途徑和方法去判斷這種不可靠性,因此是不應受到指責的。
受到索薩“理智德性”的啟示,戈德曼在《認知民間方式與科學知識論》中的論述明顯轉向德性知識論,這一階段的理論被他稱為“科學的知識論”,也即德性確證論。基本思路是這樣的:如果信念持有確證,當且僅當它出自于一條“德性的”心理過程鏈條;相反,如果信念出自于一條“邪惡的”心理鏈條時,那么該信念就是非確證的;此外,如果一個信念出自于一條既非“德性的”又非“邪惡的”的信念鏈條時,那么它就是無確證的[7]。這三條鏈條實質上是依賴認知主體的德性狀態來確保其信念的可信賴性。在“新惡魔反例”中,戈德曼認為惡魔世界中認知主體的信念在大多數人的判斷中是確證的,并且與直覺相一致,因為評估者將惡魔世界中認知者的視覺認識過程與認知者德性中的某些清單項目相對照,信念是符合德性心理過程鏈條要求的,因而惡魔世界中認知者的信念是能夠取得確證的[7]。
(二)充分性難題過程可靠論的回應
對于邦久提出的“透視眼例子”,戈德曼認為這對他的理論造成不了威脅。在《知識論與認知》一書中,戈德曼提出了規則可靠論,大致思路是:如果主體S想要信念p在一定的時間t內保有確證,那么該信念p必須在一定時間t的范圍內符合一個正確的J-規則系統,且這種符合狀態不能在t時被S的認知狀態摧毀[5]。按照規則可靠論,既然馬德有強有力的證據證明他沒有透視眼,那么他就應該推導出他不擁有這項技能,可是他并沒有做出以上推理,于是只能非確證地獲得上述信念。
隨著戈德曼的可靠論發展到德性確證論的階段,這時對于透視眼反例的解決不再像規則可靠論對其的全盤否定,戈德曼將馬德和諾曼的事例分成兩類。在馬德的例子中,因為馬德無視很強的證據,表示他并不具備透視眼能力,按照德性確證論,馬德的信念產生過程將和“邪惡”的心理鏈條相適配,故他的信念是非確證;由于諾曼沒有證據支持或反對她有透視眼能力,因此她的信念形成是既非“德性的”也非“邪惡的”,她的信念是無確證的。
三、確證可靠論的回應是否成功
通過提出“正常世界”的概念,引用雙重確證理論,到逐漸轉向德性知識論,戈德曼對充要性難題給予了回應,然而其回應是否能成功的解決難題仍值得商榷。
首先,戈德曼設置的“正常世界”這一概念遭受詬病較多。其一,“正常世界”理論內部存在邏輯沖突。戈德曼假定:“(正常世界)是一個與我們現實世界的普遍信念等同的世界”[5],這樣我們便可理解為正常世界就是以現實世界為參照的,但這并不是行之有效的,因為現實世界或許同樣是一個被惡魔歪曲的世界[8]。其二,“正常世界”理論存在主體相對化問題。既然正常世界是以我們根據現實世界的普遍信念為參考標準設定的,那“我們”代表著什么?是現實世界中的每一個人嗎?其三,“正常世界”理論實際操作困難。假設存在一個可能世界W,且它不是正常世界并和我們的現實世界完全不同,在這個世界中認知者們一般產生真值比率較高的信念,但用正常世界的標準衡量,這些信念并不具有那么高的真值比率,在這種狀況下,由這些過程形成的信念能得到確證嗎?這些問題正常世界理論無法予以回應[6]。于是,戈德曼最終在《強與弱的確證》中放棄了“正常世界”這一概念。
其次,雖然雙重確證論在理論上的圓融程度確實是有所進步,但是卻蘊含著喪失可靠論內核的危險。戈德曼在回答“新惡魔問題”時放棄了規則可靠論的硬性要求,轉而訴諸強與弱確證的相對標準,喪失了可靠論求“真”為條件的外在主義立場,與內在主義媾和。
最后,戈德曼的德性確證論并非如他所認為的能夠反駁前期可靠主義衍生的大多反例。既然認知“德性”與“邪惡”依托于可靠性的設定,于是這就觸及了可靠性的適用領域問題。波洛克舉了一個例子:“我們將我們日常的認知過程(如色覺)的可靠性看成是理所當然的。但它們果真是可靠的嗎?……我們可以談論整個宇宙的可靠性,但按照宇宙的標準,地球上的光照條件就很不正常。在整個宇宙內,色覺是不可靠的。”[9]那么,我們在何種境況下能對顏色視覺的可靠性進行判斷?
而戈德曼認為反駁是無效的,因為認知評估者對以上問題是不敏感的,我們對理智德性一般的理解是粗略的、非系統的,對任何域或環境相對性理論是不敏銳的,所以,“只要我們從事的是對我們認知民間方式的描述,批評它無法解釋使用什么領域或環境的問題就是不成立的。”[7]此外,戈德曼還點明大眾都有“范疇保守主義”的傾向,只有從事哲學研究的人才會對“惡魔問題”或“透視眼問題”感興趣[9]。但在筆者看來戈德曼的回應似乎是不成功的。認知的目標是獲得真知識,防止假知識;從根據不足的信念,轉變為證據充分的知識。戈德曼的可靠論本身又包含“真理導向性”的傾向,但在這里他的回應卻好像是將認知的責任僅歸屬于哲學家,對知識的真理性追求劃定了群體的界限。
此外,戈德曼認為基于視覺、聽覺、記憶以及某種“合適的”推理過程形成的信念是“德性的”,而通過臆想、一廂情愿和忽略反證形成的信念是邪惡的[10]。如果說僅僅依靠認知者的德性來確保信念的確證與否,那么在普遍看來品德高尚的人的信念往往都是確證的,德性低下的人的全部信念將都不是確證的,這顯然是不成立的。戈德曼的上述論證似乎是建立在“自然齊一律”的基礎上,對于“德性”與“邪惡”的認知是出于人們的道德約定,而他并未明確說明“德性”或“邪惡”過程的區分是如何根本依賴于其可靠性的。
四、結語
過程可靠論是一種新的知識確證理論,它為葛梯爾問題的解決開辟了一條新的路徑,但也招致了對其知識確證充要性的質疑。雖然戈德曼提出了“正常世界”概念、雙重確證論與德性知識論等予以回應,但是這些恐怕并非是成功解決難題的路徑。因此,過程可靠論不能僅寄希望于理論內部的自我補充,我們應該放寬視野在整體知識確證理論見解中尋求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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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初奇(1997—),女,漢族,遼寧大連人,單位為東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研究方向為外國哲學。
(責任編輯:王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