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審級制度作為國家司法制度的基石,其價值基礎在于終局性與公正性的衡平。目前為破解法院案多人少的矛盾,立法對審級制度進行了一系列改革,將終局性中的效率價值置于突出地位,但是審級制度的公正性被忽視,再審程序中過高的改判率、二審終結后當事人過多的申訴請求,這些都難保司法的公正。因此,需要借鑒國外的三審終審制并結合我國國情完善二審終審制度,或改革本土的案件請示制度,在保證審判質量的同時彌補公正性的不足。
關鍵詞:終局性;公正性;審級制度
中圖分類號:D92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2)11-0115-04
一、問題的提出
在我國,對于終局性與公正性的討論主要源自于是否需要進行三審終審制改革。持改革觀點的學者①認為我國民事案件的再審率過高,這破壞了司法的終局性,同時在公正性上也有所欠缺,因此,需要建立三審程序,而非以再審來替代三審。這種觀點的初衷是值得肯定的,但他們都忽視了西方國家建立三審終審制的背景。西方國家建立三審制,依托于完善的訴訟分流機制。以美國為例,其一審民事案件只有2.3%進入審判、其中只有1%的判決需要陳述詳述理由;在上訴法院,也會有較多上訴案件被放入不予發表和不準引用的欄框里,一旦被放入這個框內,便意味著此類案件通常不會開庭辯論、司法意見也會相應簡短,這樣的案件分流模式給予了司法機關足夠的時間與資源去開展三審[1]。
在中國,并未存在上述提到的篩選機制。在這一前提條件下,假設我國的審級制度在終局性與公正性方面有著不錯發揮的話,盲目地去增加一個審級顯然是沒有必要的,這只會加重上級法院的辦案壓力,影響我國的司法效益。但同樣,如果我國的審級制度在終局性或公正性實現方面存在不足,就存在增設一個審級的必要,例如再審率過高,這將導致案件無法終局,那為何不增設一個審級來保證終局,而非啟動再審程序。
對此,本文對我國現有的審級制度就司法終局性及公正性的實現情況進行分析,以探究是否需要進行審級制度改革,若存在一定必要性的話,應當如何改革而不至于影響到緊缺的司法資源,以期建構一種植根于本土的審級制度。
二、終局性與公正性的關系
在分析我國審級制度之前,對司法的終局性與公正性進行一定的闡述。司法的終局性是指只要判決可能被重新審判或撤銷,則該判決即為臨時性的,不能作為有既判力的判決。定義中的重新審判或撤銷,可以得出司法終局性的一個特征,即無論是延長審級還是決定再審都是對司法終局性的一種削弱,一種破壞,它不僅關乎審判效率,也直接關系到社會權利義務關系的穩定。可以說,當終局性無法實現時,整個社會秩序的穩定將難以維持,審級制度將隨之失去意義。
相對的,當一個案件終結了,糾正判決錯誤的通道即被關閉,如果判決有錯誤怎么辦?此外,不服判決的當事人無法再行救濟,他們是否會對法律心生不滿?換句話說,當審判過程不公正、結果不正確,這樣的終局有什么意義?這就引申出了公正性的概念,司法的公正性不僅指結果的正確,也包括過程的公正,只有這樣才能讓當事人心平氣和地接受審判結果。當一個國家試圖通過審級制度來實現司法的公正性,比如建立“五審終審制”,這看似有利于司法過程的公正、結果的正確,但實際上五次審判不僅效率低下,而且極大地延長了案件終局的時間,是一種對司法終局性的破壞,進而會影響司法權威。如果不能保證每一審的質量的話,增加再多的審級是無意義的,不能通過重復審判的方式來追求司法的公正性。相反,在追求公正性的過程中必須以維護司法終局性和權威性為前提,如果這種追求以破壞終局性為代價,那么案件的審判次數越多,司法的公正性和權威性則越少[2]。判決不被隨意推翻,是司法權威最基本和最本質的內容,司法的終局性作為審級制度的核心內涵,以司法的統一性和公正性為基礎,又反過來決定著司法的公正性和統一性,它們之間存在對立統一的關系。
三、我國審級制度就終局性與公正性的實現情況
根據以上分析得知,司法的終局性與公正性存在著一種矛盾的關系,因此并非審級越多就越好、就越公正,三審終審制并不天然優于兩審終審制,而是需要通過分析制度本身就終局性與公正性的實現情況才能得出相應結論。
(一)司法終局性的實現情況
終局性的實現關乎兩個方面,它不僅與案件經歷了幾個審級有關,同樣也與判決生效后被決定再審有關,審級太多或者再審太多實際上都是對終局性實現的削弱。就前者而言,由于我國采“兩審終審”,再加之審判期限的約束,一般情況下,案件從立案到判決生效的時間并不會很長。因此,就我國現有的審級制度而言,想要考察終局性,應當從再審案件的數量著手,若法院決定再審的案件數量太多,那兩審終審制一般意義上的終局便失去了意義。
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以“二審民事案件、再審民事案件”為關鍵詞進行檢索得到了以下數據,見表1:
表1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著我國近5年來審級制度就終局性的實現情況,需要注意的是,筆者并未統計一審民事案件數量,這是因為當事人沒有提起上訴,通常也不會申請再審。一審案件決定再審僅僅是少例,并不具備通常意義上的統計價值,因此表1中的再審比例實際上指的是二審民事案件中決定再審的比例。從表1可以看到,近五年來,法院最終決定再審的比例不高于3%,相較于2000年左右高達20%的再審比例,我國司法就終局性的實現方面有著極大改觀,以再審變相地彌補二審審級不足這樣類似情形大大減少。因此,就近幾年的司法現狀來說,我國已意識到經常性地啟動再審程序對司法秩序的危害,不當指責通過再審來增加審級是不恰當的。
(二)司法公正性的實現情況
相比于終局性而言,審級制度就公正性的實現更為復雜,它不光與上文提到的再審比例相關,也與再審結果、當事人申訴占比有著密切聯系。再審案件數量越多,則越不公正;再審結果與二審結果差異越大,則越不公正;二審審結后,不滿判決提出申訴的當事人越多,則越不公正。對此,這些因素都是與司法公正性息息相關的。對此,筆者在裁判文書網以“當事人申訴”“再審判決”為關鍵詞進行檢索,得到如下數據,見表2:
由表2可知我國當事人的申訴請求比例在五年內的變化,不難發現,當事人的申訴比例在5年內有較為顯著的增加,在2019年之后已經突破了30%的關口。當然,這一數字的增長不僅與審級制度的公正性有關也與民眾的法律意識有關。這是因為國家開啟了再審這一通道,給予當事人額外一個可能的救濟機會,隨著民眾法律意識的提升,必然會有越來越多的敗訴當事人提出申訴。因此,僅僅依靠于這一數據顯然并不客觀。想要更加全面地考查我國審級制度就公正性的實現情況,必須結合再審結果來綜合考量。
筆者隨機抽取了100例兩年內的再審民事案件進行了統計,如表3所示。可以觀察到,100例再審民事案件中僅有21例案件被法院宣布維持原判,其他的79例案件無一例外地都被宣布改判,并且有超過半數案件的判決被完全推翻重判。如此高比例的改判率,不免讓人懷疑實踐中是否還有更多的案件其判決結果有誤。
總而言之,將再審結果與當事人申訴比例兩因素綜合起來考慮,確實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我國現有的審級制度在實現司法公正性方面存在不足。
四、我國審級制度改革的路徑探索
審級并非越多越好,衡量一個審級制度優劣的標準主要取決于其在終局性及公正性上的發揮。從理論和實踐上來看,我國的審級制度在終局性方面的努力是值得肯定的,但在公正性方面仍然存在一定不足。從這個角度出發,確實存在增加一個審級或一種審判方式的需求,但在如今案多人少、強調效率的今天,這樣的一種需求與該現實情況又似乎存在一定矛盾[3]。所以,如果要對審級制度進行改革,切不可脫離該背景,必然要在公正與效率之間尋求均衡。
(一)改革案件請示制度,強化各法院職能分層
我國一直存在所謂的“案件請示制度”或稱為“請示報告制度”,初審法院在遇到拿捏不穩的案件時就會向上一級法院請示、匯報,上一級法院對其進行指導,甚至直接決定一審結果。雖然近年來立法一直強調不要就事實問題和證據問題向上級法院請示,但在實踐中法院內部仍然存在這一慣例[4]。
在“案件請示制度”下,初審法院幾乎是不存在獨立性的,二審法院對其進行的是一種完全沒有限制的單向監督,這將會導致二審法院實際“接管”了一審法院來進行一審,之后,等到案件上訴至二審法院,通常也會維持該判決。對于當事人來說,這實際上是被剝奪了一次審判機會,是對其訴權的侵犯。對此,有的人提出應當廢除案件請示制度,但在司法實踐中,由于法律不完善以及法官素質等問題,初審法院遇到疑難案件若沒有幫助容易出現“同案不同判”的現象,這就有了向上級法院請示的需求。因此,該制度的存在還是具有一定必要性的,畢竟,如果每一審的質量無法保證的話,歷經多少次審理都是在做無用功。然而,在保證審判質量上,中級法院也不一定能夠勝任,那么在侵犯一審法院獨立性、犧牲當事人一定訴權的情況下,又無法做到這點的話,這顯然是不能接受的,因而問題的關鍵就在于如何盡可能地保證案件審判質量。
1.請示對象改為上兩級法院
原來的案件請示制度通常是由初審法院向上一級法院匯報,這就導致一審裁判權實際上移至了二審法院,這不僅導致二審法院缺乏監督也有可能無法保證審理質量。為解決這一問題,可以將匯報對象改為上兩級法院,即高級人民法院或最高人民法院,由它們進行指導,初審法院在上級法院的幫助下做出判決,當事人若不服裁判結果依舊可以向上一級法院提起上訴。此外,除了一審法院可以向高級人民法院或最高人民法院提起請示外,二審法院在審理過程中也可以向最高人民法院進行請示。
2.限制請示條件
由于允許一審法院及二審法院向高級人民法院或最高人民法院進行請示,這無疑會增加后者的工作壓力,可能會導致其無法集中精力實現統一法律解釋的職能,同時在效率上的問題也是不可忽視的,因此必須對請示匯報的條件進行嚴格限制。
允許進行請示的案件必須符合一定條件:(1)已經或可能會引起“同案不同判”現象的案件;(2)雙方當事人就事實認定已經達成統一;(3)需要請示的問題已明確。最高人民法院將對請示進行審查,若不符合以上形式條件的,立即駁回,符合條件的,則進行指導、批復。最后,案件審理結束后,高級人民法院或最高人民法院公開批復及相關材料,這不僅發揮了統一法律解釋的職能,也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保證司法公正。
(二)保留兩審終審制,建立有限制的三審制度
根據上文的數據統計可知,雖然近年來我國的再審率已經被壓得很低,但那些被決定再審的民事案件中,其結果通常與原判存在較大差異,這從側面反映出部分法院面對疑難復雜案件時其能力有所欠缺,因此在改革案件請示制度時還有一條可行的路徑,那就是建立有限制的三審終審制。
順應當下的背景,如果要建立三審終審制,首先需要做到的一點就是要控制案件準入,什么案件能夠進入到三審?三審終審制的限制條件是什么?就我國而言,三審的適用條件應當十分嚴苛,這樣才能在最大程度上減少對兩審的影響。換句話說,多數案件仍應當是兩審終審。結合域外的經驗,我國三審的適用條件應當為:(1)案件具有普遍意義或對法律發展具有進步意義;(2)法院依職權適用,當事人不得約定適用;(3)案件在事實問題上爭議不大。上述三個條件值得注意的是第一個條件中的普遍意義或進步意義,這個概念常見于西方國家的審級制度中,由于我國與其他法系國家在立法背景下存在較大差異,因此,我們對“普遍意義”和“進步意義”的解讀就應當具有我國特色[5],而不能是對其他國家的照搬照抄。
這里的普遍意義應當指該案件在全國范圍內具有一定代表性,且這些相似的案件在多地均出現較多“同案不同判”的情形,也就是說被認定為是具有普遍意義的案件決不可能是第一次出現在法官視野中的,而是重復地出現,這就給了這些案件一定“發酵”的時間,等到這些案件“醞釀”到一定程度時再交由最高人民法院審理。這就對我國的法院系統提出了新的要求,應當允許法官對這些案件進行標記,當類似案由的案件在標記數達到一定數量之后,就允許三審。這類案件在審理結束后將會以指導性案例的形式出現,相當于通過事后的方式對各法院進行指導[6],來實現法律解釋職能。
如果說普遍意義要求的是多次出現,那么進步意義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普遍意義的反義詞。進步意義就是指一種案件爭議權利或訴訟標的并未在現行的法律中予以明確規定(如前幾年的監管處置權)或者現行法律僅僅作了模糊規定,但由于時代的發展已經無法有效調解現有的社會關系(如直播帶貨)。進步意義要求的是“新”,對于下級法院來說,對新型案件在法律適用上無跡可尋,如果沒有法律指導就很容易出現不符合常理的判決,但下級法院在證據、事實認定方面仍然具備一定的能力,案件經過兩個審級,起碼在證據調查、事實認定方面能夠達成一致,這就給最高人民法院減輕了一部分工作壓力,讓其能夠集中精力去完全法律解釋的任務。
當然,案件請示制度與三審制度在某種情況下也可以融會貫通,例如上述提到的進步意義或普遍意義,案件中存在這些因素,一審法院或二審法院也可以向高級人民法院或最高人民法院尋求指導,這樣不需要再進行一次額外的開庭審理,從而節省司法資源。
五、結語
任何司法制度都必然以實現公正為基本前提,但公正的概念在不同時代背景下又有著不同的定義。在當今中國,“遲到的正義并非正義”這一觀念已逐步深入人心,司法實踐越來越追求效率,相對正義越來越被人們所稱頌[7]。在這種背景下,去討論“三審終審制”或增加一種審判方式似乎是不合時宜的,但實踐強調繁簡分流,其目的不應僅僅是提升效率,至公正于不顧,而應當是采用這樣一種方式來緩解司法資源有限性與司法需求劇烈沖突,從而使不同案件獲得相應的程序保障,這樣才能最大可能地實現公正,同時保證終局的實現。
注釋:
①如方斯遠教授在《我國飛躍上訴的制度構建:兼論有限三審制的改革路徑》一文中就指出有必要進行三審終審制的試點改革、周立平教授在其《論構建面向21世紀的民事訴訟三審終審制——以〈民事訴訟法〉修改前后再審程序啟動情況的實證分析為視角》一文中需要構建三審終審制,這里不一一列舉。
②表1中的再審比例指再審案件占二審案件的比例。
③表2中的當事人申訴占比是指當事人在二審審結之后提出申訴的數量占二審民事案件的比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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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江偉杰(1997—),男,漢族,浙江湖州人,單位為華東政法大學,研究方向為民事訴訟法。
(責任編輯:王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