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作人










2022年2月26日,我在北京天橋藝術中心觀看了由安徽演藝集團出品、安徽省歌舞劇院制作演出的原創音樂劇《有一天》。這是一部根據歷史真實人物改編創作的,講述20世紀30年代中共地下工作者與國民黨特務機關生死決斗的作品,是一部帶有驚險色彩的諜戰音樂劇。
“有一天,當光明驅散黑暗;有一天,當真相粉碎謊言;有一天,當正義戰勝邪惡;有一天,當偶然成為必然……”這是音樂劇《有一天》的編劇在節目冊首頁上寫的一段文字,它以比喻的手法,為觀眾揭開一段歷史真相的帷幕,帶領觀眾走進塵封的往事。隨著音樂劇發展的脈絡,人們最終尋找到了故事結局背后的答案。
1931年4月,中共中央特科負責人顧順章叛變,以李克農為首的中共地下情報工作者及時截獲電報,同時在短時間內將中共地下組織成功轉移,避免了一場巨大的災難和歷史浩劫。音樂劇《有一天》就取材于這段歷史。編劇通過合理的虛構與加工,在劇中藝術化地展現了我黨早期情報工作者用自己的勇敢和智慧挽救大局的故事,同時將人物的成長經歷及工作、情感、生活等方面的細節加以拓展,通過對歷史的辯證思考及對偶然與必然的哲學命題的深刻思辨而得出結論,并在蕩氣回腸的大背景下,融入了當代人對忠誠、理想、信仰的思考。
這部音樂劇是安徽演藝集團和安徽省歌舞劇院近年來出品的重點項目,亦是2020年北京文化藝術基金的資助項目。安徽省歌舞劇院格外重視這一項目,聘請了以藝術總監趙海風、總導演鐘浩為首的創作班子,歷經兩年多的時間,終于完成了作品的正式首演?!队幸惶臁返木巹∈乔嗄陝∽骷覘畲T,作曲是青年作曲家陳思昂,導演是著名老導演鐘浩,視覺總監(舞美設計)是青年舞美設計師陶雷。除此之外,執行導演、編舞張陽、劉磊,造型設計耆娜,服裝設計文戈,聲樂指導章小敏。
此次《有一天》在北京的演出屬于第四屆北京天橋音樂劇演出季的項目,于2月25、26日共演出兩場。我觀看了26日的演出,并參加了27日上午在前門建國飯店舉行的專家研討會。
對于這部音樂劇,我個人心中有一些切實的感受,其中首要的感受就是創作上的不易。具體來說,一個戰爭年代的諜報題材,居然能夠以音樂劇的形式來表現,這對于劇作家、作曲家和導演來說,無疑是個具有挑戰性的實踐。而另一個感受是,這部音樂劇在表現手法上較為成熟,從整體效果上看,它可以說是中國音樂劇在達到新標準時的一種跨越式提升。
鑒于此,我想從編劇、作曲、導演、舞美、表演等方面依次闡述一下我的觀點,僅供創演者們參考。
先說編劇。《有一天的編劇是青年劇作家楊碩,他是一個很有才能的年輕作家,其主要特點是思路清晰,文筆流暢,且具有不拘一格的想象力。我看過他編劇的音樂劇《殷紅木棉》,對那部戲的戲劇構思及表現處理印象深刻??偟膩碚f,楊碩是一位能夠將故事情節與戲劇矛盾進行合理融合及展現的劇作家,他擅長以表面文字為隱喻,通過情節的安排和戲劇的沖擊,側面反映并反對出劇中所包含的深刻內容。
應該說,《有一天》與《殷紅木棉》有相似之處,它們都是以中共早期地下工作者的英雄事跡為表現內容的。然而《有一天》與《殷紅木棉》又大有不同,除了紅色題材外,它還是一部諜戰戲,其中有著突發的驟變、偶然的懸念和必然的結果,還有著驚悚的情節轉換和驚險的人物角逐。因此說,它本是一個不易觸碰的題材,劇寫好了會很精彩,而寫不好則會七零八落、漏洞百出。
然而楊碩卻知難而上。在寫這部劇時,他以合理的虛構手法,將歷史中的人物原型塑造成了嚴向暉、李振榮、吳笛、許連城、黎明等角色,并通過他們之間的日常接觸及斗智斗勇,將整個故事有機地串聯起來,最終達到了真相大白而又舉一反三的目的。
楊碩在創作時,以靈活的戲劇構思和多維的角度,將原本過于嚴肅的劇情進行了“生動化”處理,在結構上采用了倒敘、插敘等類似電影的表現手法。而在人物塑造上則采用了重點刻畫、對比敘述、隱喻表現等,使音樂劇的舞臺呈現和劇情發展得到了更加多樣性的效果。
在《有一天》中,劇作家有意重點塑造了嚴向暉、李振榮、吳笛三位共產黨地下工作者,并以各種手段(演唱、對話、表演等)反映出他們的機智勇敢和堅定無畏。同時,作為對比和鋪墊,劇作家又將叛徒黎明和國民黨特務頭子許連城刻畫得陰險狡詐、兇狠毒辣。如此,幾個正反主要人物在舞臺上展開了錯綜復雜而又驚險異常的對手戲,從而將音樂劇中的諜戰色彩盡現出來。
再說音樂。在一部音樂劇中,音樂是最重要的表現手段之一,它往往決定著作品的風格、特點、格調及氣氛,亦是判斷作品是否成功的重要依據?!队幸惶臁返那髡呤乔嗄曜髑谊愃及?,他是星海音樂學院作曲教師,亦是當今活躍的音樂劇作曲家。前陣子我看了由他作曲的音樂劇《殷紅木棉》,初次領教了他的才能,而這一次創作《有一天》,對他來說是迎來新跨越的一次嘗試?!队幸惶臁放c《殷紅木棉》在音樂風格上完全不同,前者是接近于歌劇風格(音樂唱段等)的類型,而后者則是純現代音樂?。ň羰俊⒘餍酗L格)的類型,二者相差明顯,故在技術的運用和風格的把握上大相徑庭。
陳思昂是個有才能的作曲家,他頭腦中的音樂跨越度很大,各類新時代音樂信息的積累亦很豐富,在創作時又很大膽,有著一定的開拓性和想象空間。音樂劇《有一天》盡管是嚴肅的紅色題材,但陳思昂卻以現代音樂特點(爵士、通俗歌曲)貫穿始終,從而使紅色題材在音樂的表現上蒙上了時代色彩以及充滿新意的動力感。
人們聽到,《有一天》的音樂十分鮮亮而富有激情,無論是旋律還是節奏,都極具富有新意的“國際范兒”,聽起來像是一部接近世界標準音樂劇的作品。我通過在現場觀劇體會到,這部音樂劇的音樂有以下兩個方面的突出優點。
第一,旋律流暢,時代感強?!队幸惶臁返囊魳房陕犘詮?,其旋律調性清晰,易于記憶,它吸收了中國抒情歌曲與通俗歌曲的長處(韻律及動感的結合),發揮了時代音樂的“大眾化”特長,增強了與觀眾之間的共情力。從專業方面講,《有一天》中的旋律寫得富有功力,很多唱段既深情又浪漫,充滿著細膩的藝術感(如嚴向暉的詠嘆調“我像只飛蛾”,林如夢的詠嘆調“如水月光”,嚴向暉、李振榮、吳笛的三重唱“有一天”等)。
第二,節奏強烈,戲劇感突出。陳思昂寫《有一天》并不像寫《殷紅木棉》,這部劇沒有那么多歌劇化的“負擔”,亦不須寫得太過持重和深刻。
然而,《有一天》的音樂卻富有個性,它在整體氛圍和氣質上要求甚高,人物的性格體現也更細膩。正因為如此,作曲家在創作時就力圖以帶有生機的動感(爵士的切分感覺)來強化氛圍和氣質,并以強烈的節奏律動作為支撐,將人物的時代個性(1930年代上海、南京的文化特色)和內在思想表現出來。
作為一部音樂劇,《有一天》的劇情帶有一定的驚險性,某些地方需要一些刺激性的音響才能達到高度的戲劇性效果。陳思昂在這方面做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他寫的音樂,能夠適時地借助人物事件的突發與升華,以動感強烈的音響將劇情烘托至高潮,從而達到戲劇目的。
我很看重陳思昂的才華。當晚看音樂劇時,我一直與他的老師唐建平教授坐在一起,在談到他的情況時,唐教授始終對這個學生贊不絕口,說他身上具有一種特殊的創作優勢,而這種優勢對于希望成為一名優秀作曲家的人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無獨有偶,在我充分認可陳思昂的創作時,唐教授也對他學生的創作發表了意見。他認為陳思昂的創作很大膽,很有魄力,所取得的成功與成就超出了他的預想。我想,這應該是權威專家對這部音樂劇的音樂所做出的公正評價。
接下來該說導演了。音樂劇《有一天》的總導演是鐘浩,他是中國音樂劇協會的會長,一位多年來從事戲劇導演的老藝術家。鐘導執導音樂劇經驗十分豐富,他既有宏觀把控能力,又有臨場調節能力,每每在關鍵時刻頻出不凡亮點,給觀眾帶來深刻的戲劇感受。
作為總導演,鐘浩執導《有一天》從一開始就與編劇作曲一起深入研究,力爭把自己的執導理念與劇情一起融入最基本的創作中,從而使音樂劇達到統一的、渾然一體的戲劇效果。
人們在觀劇后感覺到,鐘導為了達到作品精神層面的提升與中心意思的實現,刻意強調了人物性格的刻畫及人物多面性的展示,從而使劇情的發展顯得真實、驚險、可信。
首先,全劇把控嚴謹,人物塑造細膩。音樂劇《有一天》給人的總體感覺是故事真實、人物鮮活、情節緊湊、激情高漲。觀眾從大幕拉開的時刻,就被一個巨大的懸念“揪”住了內心(國民黨特務頭子許連城的懊悔陳述),之后,隨著幾個主要角色的陸續登場及情節的反轉推進,觀眾逐漸被帶入到了一個個秘而不宣的場景中,并在接踵而至的明爭暗斗及殊死較量中,深刻感受到了我黨地下工作者的機智勇敢,以及為了偉大信仰而不屈不撓的獻身精神。
鐘導在處理全劇結構時,以重點的情節拉伸、緊湊的過渡銜接、細膩的人物塑造等手法,牢牢把控住了作品的整體布局,使音樂劇的戲劇體現和情節串聯在一個完整的框架下達到了高度集中,繼而產生出“核變”式的戲劇效果。
在這部音樂劇中,人物的刻畫與表現是至關重要的。鐘導在排戲時,以大量的精力塑造了不同類型的三位地下黨員:沉穩老練的李振榮、隨機善變的嚴向暉和英俊無畏的吳笛,當然,還有陰險狡詐的叛徒黎明,兇狠反動的特務頭子許連城,油滑愚蠢的警長蔡奉先。對待這些人物,鐘導在排戲時,從許多戲劇點面上挖掘了他們的個性特點和行為特征,以帶有尖銳性的對比手法,賦予了角色自身性格的展現,同時促進了戲劇情節錯綜復雜的表現與發展。
鐘導排戲還有一大優勢,就是在舞臺調度方面很有章法,我看過鐘導執導的很多部戲,覺得他在這方面有一種先天的感覺。他導的戲,舞臺調度很和諧,在人與人的對稱、人與物的對稱、物與物的對稱、平面與立體的對稱等方面十分講究,而觀眾在觀劇時則感覺視野開闊,眼界充裕,并能夠體驗出一種立體的、多維的舞臺效果。
音樂劇《有一天》有著先進的舞美理念。它的舞美設計,也是該劇的視覺總監陶雷年紀很年輕,創作的作品卻很老練。我看過很多他設計的作品(如歌劇《鐵人三重奏》音樂劇《殷紅木棉》等),這些作品給我帶來的視覺沖擊和立體感受都很鮮明,然在這其中我最欣賞的是他所運用的寫實與寫意相結合、實景與多媒體相結合的新技巧。人們看到,在音樂劇《有一天》中,很多實景與虛景的操作,都有著寫實與寫意之間的融合與借用,哪怕是一塊簡單的板子、臺階,都能夠產生出光影反射的作用;而多媒體的靈活表現,則完全使幕布景和道具景融為一體,從而達到了一種簡潔逼真的效果。
《有一天》有著一個成熟的表演團隊,幾位主要演員都是音樂劇行業中有資歷的實踐者,他們是:飾演嚴向暉的夏振凱,飾演李振榮的吳多斐,飾演吳笛的趙穆宸,飾演許連成的許樂,飾演黎明的王博文,飾演蔡奉先的張由吉,飾演林如夢的王唯旖、牛悅敏。而其他群眾角色也都是來自安徽省歌舞劇院的專業演員(包括舞蹈、造型等)。
我很欣賞幾位主要演員的舞臺呈現,他們對各自角色的塑造,基本都達到了令人滿意的程度。最重要的是,幾位主要演員的唱功都相當出色,他們以標準的音樂劇唱法,將所飾角色的情感世界及精神面貌完好地表現出來,如嚴向暉演唱的“我像一只飛蛾”,林如夢演唱的“如水月光”,其情感的投入和音樂的表現都非常出色,演唱的分寸亦把握得恰到好處。
《有一天》的舞蹈部分有著不小的分量。從演員在舞臺上的展現來看,編舞者在舞風的選擇上下了很大的功夫。無論是密探特務、舞廳舞者,還是其他群眾,只要有舞蹈表演戲的,都被設計了屬于自己的特殊動作,特別是表現1930年代“海派風格的專屬動作,在一些典型性的舞蹈中有著顯眼的體現?!霸谝魳穭≈?,舞蹈不是附加,而是主要表現手段的一種”,這一概念在《有一天》中得到了鮮明體現,這里面的舞蹈,動作的語言化和造型的語言化都很清晰,而不是如以往音樂劇中的那種伴舞效果。
總之,《有一天》是我近年來看到的一部比較成熟的音樂劇,它的戲劇連貫、音樂連貫、情節連貫都達到了相對自然的程度,而人物與情節的結合及音樂與文字的結合,亦同樣有著很好的相融效果,這一點,在首演后的研討會上得到了眾多專家的一致共認。但是,這部作品不是沒有缺點的,它的某些缺點甚至是中國音樂劇創作中的通病。在27日上午的研討會上,很多專家都直言不諱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見,而我則除在會議上盡言外,還找了兩位年輕創作者(編劇楊碩、作曲陳思昂)暢談了我的看法。
我認為,《有一天》在創演上存在的問題集中在編劇、作曲、表演方面。例如編劇,《有一天》的劇本整體上寫得很流暢,該塑造的人物、該敘述的情節、該發展的矛盾似乎都顧及到了,然而在實際演出中,卻始終感覺不到過細的高潮處理。我在觀劇時,一直有一種戲過長的感覺,但一看時間,整部劇加上休息時間才兩個小時,并未太超時。后來我想明白了,原來是劇本的設計太過平淡,缺乏“揪心”的戲劇高潮;再就是情節的敘述感過強,總給人以一種提不起懸念的“味道”。例如劇中有一處,三個地下黨員與特務頭子許連成打麻將,各自心中都有著屬于自己的盤算。此時,編劇如能將這段戲做足做活,安排一段類似京劇《沙家浜》“智斗”一樣的場面,其效果定會更加吸引人?,F在此段戲很匆忙就過去了,有些觀眾甚至還沒弄明白其中的奧妙(包括我在內)。
再說音樂。陳思昂的音樂技巧、風格、規格、情調都很好,但有一個顯著的缺點就是缺少變化,節奏與旋律的走向太雷同,角色之間分不清主題的歸屬,如此便使得劇中人物的性格與形象欠缺鮮明感,也影響了戲劇發展的高潮體現。
表演方面的缺陷主要有兩點。一、嚴向暉作為許連成的機要秘書,一直潛伏在敵人的心臟處,因此這個角色在舞臺呈現上是需要兩面形象塑造的。
但是在劇中,嚴向暉在身為機要秘書時,對待許連成的卑躬屈膝、唯唯諾諾做得太過了,以至于影響了他高大的共產黨員形象。我認為,此時演員的表演應該借助一些“象征派”的風格,在舞臺上展現出一些“脫離”感和意象性,如此才能使嚴向暉隱藏在內心的正義感得到更好的展現(像潛入威虎山中的楊子榮那樣)。
二、全劇中對反面人物的塑造還帶有程式化的模式,包括許連成、蔡奉先等在內,似乎都顯得太過愚蠢、笨拙和簡單,這樣的人與地下黨斗,似乎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勝負。我想這樣的缺憾,導演們應該承擔更多的責任,今后再導戲時,不要事先過多地注入人為的觀念和脫離現實的程式,那樣會對歷史的嚴肅性及戲劇的真實性產生不利的影響。
以上是我對音樂劇《有一天》提出的意見與建議,一家之言難免謬誤,謹供全體創演者參考。
新的一年應該得到新的收獲,也應該看到新的成績,這是我個人和全體音樂愛好者的共同期望。音樂劇《有一天》是我在今年看到的第一部戲,對于它我很有好感,因為它確實給我帶來了一股新意,使我從中看到了一絲進步的曙光。我一向認為,中國音樂劇的發展要不拘泥于風格,在創作上要大膽,要努力追求自己的特色。然而,要想建立自己的風格特色,那就一定要在基本要素上和基本結構上達到一定的水準,換句話說就是要具有成熟的整體面貌。令人高興的是,《有一天》使我看到了中國音樂劇走向成熟的希望,它以接近國際化的水準,給廣大觀眾帶來了欣賞的喜悅。但愿這種希望能夠繼續向前發展,早一天成為碩果累累的美好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