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可

還差一刻鐘到凌晨四點,鮑志斌從夢中驚醒,環顧四周,確認自己仍身在北方這個陌生小城陌生賓館的陌生床上。他的心稍稍安定,思緒追索起不久前的那個夢境。
夢里,他的身體隨著呼吸,化成了水,匯入了尚未冰封的河流,一路蜿蜒、兜兜轉轉,不知歷經了多少河港水汊,最終回到煙雨朦朧的江南水鄉。
鮑志斌想起了早前的一個傍晚,當電話中,妻子問起今年能否回家過年時,鮑志斌沒有給出確定的答案。也是在那會兒,對故鄉的那份纏綿便悄然升騰,彌漫在了心頭。是啊,有多少個年頭沒有回家過年了?鮑志斌不禁自問。
但是,真正驚醒鮑志斌的,不是思鄉之情,而是左側殘臂傳來的尖利刺痛,滲出的血水已經洇濕了身下的床單。另一邊,同事還在旁邊的床上鼾聲大作。鮑志斌心中苦笑,暗想這一夜大概是要報廢了。于是,他悄然起身,撤換下染上血的床單,放進洗手池內浸泡,然后小心翼翼地給自己的傷口止血、消毒。痛是有一點兒,但他早已習慣,甚至有些麻木。
洗手臺上的鏡子,亦在沉默中注視著面前的這個男人,看著他用牙齒撕開肥皂的外包裝,用右手涂抹床單染紅的地方,用指尖、用掌心一點一點搓揉,仿佛此刻被按摩與撫平的,不只是床單,還有身體的痛苦和內心的焦慮。
鏡子里看不見的,是另一個在腦海中不斷閃回的世界。鮑志斌早已將注意力聚焦在此行的任務上:尋找一名案件重要當事人,同時也是游蕩在這座小城中的一名居無定所的拾荒人。沿著尋覓的腳步,鮑志斌的思緒也開始在陌生的街巷里穿梭,在黑暗的涵洞橋墩下探查,在被嚴寒禁錮的白晝黑夜間追索,他的心,已經變成了夢中的那條河流,汩汩地涌向下一步將要追查的區域。
“老鮑,起得夠早的啊?!辈挥X間,同事已經打著哈欠來到身后。
“早點兒完成任務,早點兒回家唄?!?/p>
“是啊?!蓖鹿緡伭艘痪?,“我可不想在這個冰天雪地的地方過年。”
鮑志斌笑道:“今天是小年,咱們早飯吃餃子?!?/p>
“小年?”
“是啊,在北方,小年是年二十三,比家里要早一天?!滨U志斌解釋道。
橘生淮南則為橘。兩人嘴上所說的家,正是這座淮水以南的城市。至于鮑志斌的故鄉,還要再南下三百多公里,才能抵達那個位于蘇浙皖三省交界的、被稱為郎溪的小縣城。
所謂故鄉,只有離開,才會被冠以這個稱呼。
2005年的元旦,一年的公安工作才剛剛開始,便有一名年輕民警帶著調離申請,叩響了局長鮑升華辦公室的房門。瞅著辦公桌前筆直立正的下屬,同時也是他兒子的鮑志斌,鮑升華沉默了良久。身為局長的鮑升華本可以對調離申請不予回應,甚至仗著父親的身份把兒子呵斥一頓,讓他滾回山里的那個派出所。但鮑升華同樣明白,語言是輕的,一旦說出來,就會失去威嚴,只有行動才會給出最為確定的答案。于是,他只是將筆尖杵在調離報告上,不動聲色地問:“你確定嗎?”
“確定!”鮑志斌的回答異常堅定。
鮑升華點頭,一邊在調離報告上簽了同意,一邊淡淡地囑咐:“到了那邊好好干?!?/p>
像是怕父親反悔,鮑志斌幾乎是逃出了局長辦公室。望著兒子的背影,鮑升華也慢慢回過味兒來。他想起2001年夏天,兒子從警校畢業,剛到郎溪縣公安局實習那會兒。鮑升華既當領導,又做入門師傅,帶著兒子一同走訪群眾,一同出案件現場,一同抓捕犯罪嫌疑人,該吃的苦,該受的罪,一點兒都不會把兒子落下。甚至夜里值班,鮑升華都在備勤室里多搭一張行軍床,方便爺兒倆探討白天的工作,一心想把多年來積累的寶貴經驗盡快言傳身教給鮑志斌。
可是,鮑志斌似乎有意和自己保持距離。實習期結束,新警分配崗位時,鮑志斌居然沒有選擇常有破案立功機會的刑警隊,更沒有要去工作負荷稍微輕松的機關科室,而是提出要到郎溪縣最偏遠的姚村派出所工作。鮑升華這才意識到,“局長之子”這個稱謂在年輕的鮑志斌心中,與其說是榮耀與捷徑的代名詞,倒不如說是在偏見中,一筆勾銷了年輕人的自我奮斗。
是啊,拼搏闖蕩早已寫入了鮑家的家史。鮑志斌的爺爺鮑隆先年輕時就參加了八路軍,打過日本鬼子。后來又隨解放軍南征北戰,攻上了孟良崮的山頂,也和百萬雄師一道跨越長江天塹。所以,作為鮑家的子女,是沒有理由生活在長輩的庇護之下的。于是,鮑升華滿懷欣慰地放開了手,讓兒子去往最為偏遠、警力最少、治安狀況十分復雜的姚村派出所獨自拼搏闖蕩。
這一去就是五年。五年間,鮑志斌打基礎、學本領、磨心性,不管是所長還是群眾,都親切地喊他一聲小鮑。五年間,他幾乎每天工作和生活都在派出所里,很少回家。他打心底里,已經把派出所當作了自己的家,派出所的同事、轄區的群眾都是他的家人。至于那位身為局長的父親,也很久沒有人在鮑志斌的面前提起了。
時間一晃,到了2004年夏天,姚村派出所接到轄區一家加油站發生火災事故的警情,嚴重威脅儲油罐的安全,極有可能引發爆炸。鮑志斌立即背著單警裝備沖到了警車前,卻被所長勒令留在派出所內看家。誠然,派出所不能鬧空城計,但為什么唯一留守的人是自己?同事們離開后,鮑志斌想來想去,只得出了一條解釋:還是因為自己是局長的兒子,要是在處置這種危險事故中受了傷,甚至是殉了職,所長沒法兒向他的局長父親交代。
這件事在鮑志斌的心中結下了一個疙瘩,也成了他申請調離郎溪縣公安局的直接原因。這個緣由,他沒有向父親和母親解釋,只是粗略地說要借著選調的機會換個工作環境,多積累一些工作經驗。
于是,鮑志斌一切歸零、一路北上,來到了淮南市的曹庵鎮,一處同樣遠離市區的農村派出所,開始獨自打拼一片屬于自己的天空。
皖南的一城山雨有別于北方的遼闊平原,鮑志斌自然要重新適應和融入新的工作與生活:不一樣的口音,不一樣的飲食,還有不同的治安狀況——相較宣城老家,此地百姓脾氣性格更加直爽,矛盾一旦形成,更容易激化。雖已入警數年,鮑志斌卻像一名初學者般認真而又謙虛,一切從零開始,從最基層的點滴小事開始。
歲月靜好,淡泊卻明志,生活一天又一天波瀾不驚地行進著。但是在天際之上,每日的晚霞都會綻放出不同的絢爛,像是在醞釀著什么質的變化。2006年夏日的一天,一條條火舌從曹庵鎮曹水街道的一家小食店內向外噴出。鮑志斌和派出所的同事們剛將店內群眾全部轉移解救,驚魂甫定,又一頭扎回火場,沖進后堂,用濕抹布包裹住煤氣罐的把手,拎起來就往外沖。此時,鮑志斌只有一個念頭,只要他跑得夠快,那么烈火最多就是舔他兩口,不至于把他一口吞了進去。
終于,圍觀的群眾松下一口氣,看到這個獨臂警察拎著還在噴吐火舌的煤氣罐從火場里沖了出來。有人舉起了手機錄像,鏡頭中,這個男人的臉被炙烤得黑里透紅,頭發上還閃爍著火星兒,就像是一只剛剛浴火涅槃的鳳凰……
當煤氣罐最終被消防員接過去,關閉了燃氣閥后,鮑志斌一屁股坐在地上。旁觀者都在為他完成了一項英勇任務而喝彩,只有鮑志斌知道,那個多年前在姚村派出所擰上的心結,此刻已經悄然解開。
心靈上的結要打開,身體上的潰爛,更要及時處置。
截肢手術后的一個月,傷口創面發生感染,處置不當就可能引發敗血癥,再一次危及生命。不得已,鮑志斌被再次推進手術室,進行清創手術。
主刀的是一名寬額頭、寬下巴、有著鋼筋鐵骨般面相的男醫生。手術前,他告訴鮑志斌,如果不打麻醉,對以后傷口的愈合會更有利。
“當然,”外科醫生遲疑道,“這只是一個選擇,不是任何人都能像關公那樣刮骨療毒的?!?/p>
“清完創就不會再痛了嗎?”
醫生搖頭:“肉會發芽,骨頭也可能會增生,疼痛是伴隨一生的?!?/p>
“而且,長不出新的手臂來了?!?/p>
“是的。”
鮑志斌選擇放棄麻醉。
醫生咬了咬后槽牙,從護士手中接過手術剪,將先前縫合的傷口打開,露出里面破碎的、不忍直視的殘肢。接著是手術刀,一點點將腐肉剜去,有一些骨茬兒嵌在肉里,長長的鑷子每一次夾起,都會帶出新的血肉。至于那些零落殘破的血管與神經叢,只能用電子刀灼燒焊死,最后用手術針在皮膚上穿梭來去,重又將傷口縫合。
醫生的眼與手,垂在那些冰冷、鋒利的手術器械的尖頭,無聲地劃開、撕裂、割去、縫合……青筋暴突在醫生的額頭上,棱角分明的下巴也慢慢走形,仿佛此刻正在歷經極度疼痛折磨的,不是病人,反倒是醫生自己。
兩個小時后,手術即將結束。在用紗布包扎傷口前,鮑志斌打破沉默,提出要看一看傷口。醫生一怔,才意識到病人自始至終都沒有叫一聲,連哼唧一聲都沒發出。
一面小鏡子舉在了斷臂前方。倒影中,與其說是血肉,不如說是一件陌生粗陋的,日后還要經??p補的手工制品,其所帶來的痛苦,也必將綿延整個生命的長度。
清創手術結束后,家人將鮑志斌接回宣城市郎溪縣的老家休息康復。康復,這是醫生的說法,但是,真的能夠完全康復嗎?一切還能變得和以前一樣嗎?沒有人能夠給予確定的回答。只要不會變得更壞,就真的是謝天謝地了。在家人虔誠卻又脆弱的期許中,鮑家接待著一撥又一撥來探望的親友。可大家越是關心慰問,鮑志斌就越顯得沉默,甚至會閉上眼睛,用假寐來勸退那些親友。但即便是艱難入睡,夢境也并不寧靜。鮑志斌有時會夢見由槍林彈雨織成的幕布中,爺爺屹立在渡江的帆船船頭,炮火不停地在他身邊掀起血色的驚濤。鮑志斌還會夢見父親將歹徒逼到了另一條河邊,歹徒眼見無路可逃,亮出匕首,只一刀就將父親的上臂劃出一道長長的血口子。父親忍著劇痛遏住了歹徒的手腕。鮑志斌心中焦急,想伸手幫助父親制伏歹徒,卻突然發現自己的袖管已經空空如也……鮑志斌驚醒,躍動的心慢慢沉入了水面之下。一天又一天,鮑志斌只是躺在床上,沒有叫痛,沒有憤怒,也不埋怨,更沒有流下一滴眼淚。他好似成了一座從大陸上脫離的孤島,一個人獨自漂浮,漸行漸遠。
是啊,破碎的身心,以后該去往何方呢?
父親鮑升華來到床邊,挺直身板,告訴鮑志斌:“解放戰爭時,你爺爺體內殘留了六塊彈片,直到火化時才……”鮑升華喉嚨哽咽,說不下去。老母親握住了兒子的右手,還未發聲,就已哭出聲來:“兒子,要是疼得受不了,你就哭一場吧?!?/p>
鮑志斌望著迅速老去的父母,全然失語。是啊,如果他對自己的未來都沒有一個回答,又能向二老保證些什么呢?
一天午后,妻子忙著家務,將一歲半的鮑鴻毅放在丈夫的床鋪邊上。兒子睡著了還不老實,翻身時,將腦袋枕在了爸爸的右臂上,肚皮卻露在了外面。鮑志斌一動不動,任由小鴻毅在自己右臂彎里酣睡,卻無法用已經消失的左臂將被子替兒子蓋上。
鮑志斌只得凝視著那胖乎乎的臉蛋兒。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生命啊。他想到了一顆種子掙扎著破土發芽,想到一條冰河在春風中慢慢解封,想到一面千瘡百孔的紅旗逆著炮火,高高飄揚在長江南岸……鮑志斌久久地凝視著,一聲感慨在心底悄然發出:生命總會找到前進的途徑。與此同時,遲到許久的淚水無聲無息地從眼眶里滑落。
給予他人信念,遠比增強自己的信心要難。一日午后,曹水街道的集市剛散,一名中年婦女推著自行車來到曹庵派出所,報警稱自己遭到了扒竊。
原來女人上午在趕集時,有個瘸子攔住她,說是她的自行車后輪剮蹭到了他。就在兩人理論時,另有小偷趁女人不備,從前面的車籃里偷走了她的錢包。女人行色匆匆,還沒把案發的細節說清楚,就急著要走。
鮑志斌勸道:“你多提供些信息,更有助于我們警察破案。”
女人撇撇嘴:“我就是來備個案,沒指望你們能破案?!?/p>
女人的不屑讓鮑志斌既感到愕然,卻也在情理之中。曹庵鎮雖然距離市區有二十多公里,卻是在合肥與淮南的交界處,是206國道的必經之地,因此常有犯罪分子到此處流竄作案。彼時,由于“天網工程”等技防設施還沒延伸到農村地區,鮑志斌便一家家地走訪沿街商鋪,希望業主們能夠主動安裝視頻監控,實現鄰里間的互助守望。但因為沒有看到現實效果,幾乎沒有商鋪響應鮑志斌的號召。
受理扒竊案后,鮑志斌立即跑遍了案發地周邊兩公里的所有商鋪,從僅有的五家安裝監控的店鋪內拷回了案發時的視頻資料。即便是這些視頻,也夠鮑志斌徹夜不眠了。經過反復研究,他終于在一個畫面的角落里,發現兩個衣著特征與嫌疑人相符的男子上了一輛黑色桑塔納轎車,其中一人,還有明顯的跛腳特征。
打開了這個突破口后,鮑志斌繼續調閱沿途道路的治安和交警監控,先是獲取了黑色桑塔納的車牌號,繼而確定了車主身份,接著又梳理出幾名相關聯的人員——都是些聚居在老城棚戶區的有扒竊前科的人員。
鮑志斌帶著研判線索,向分局分管刑偵工作的副局長作了匯報。副局長先是驚喜,沒想到這位來自派出所的民警居然干了刑偵的活兒,在短時間內將扒竊團伙的人員梳理得一清二楚。但冷靜下來,副局長還是告訴鮑志斌,這個扒竊團伙可是燙手的山芋,團伙成員都是幾進宮的慣犯,常年在全市范圍內流竄作案,反偵查、對抗訊問的經驗豐富,如果不能抓現行人贓俱獲,就很難定罪。另外,即便抓了現行,這伙人也會趁人不備吞食異物以逃避打擊,嚴重時還會暴力拒捕。一個農村派出所能夠啃下這塊硬骨頭嗎?
鮑志斌如實相告,轄區群眾遭到了不法侵害,屬地派出所如果毫無作為,就別指望公安工作能夠取信于民。
接下來,鮑志斌和所里的民警一道,對這伙扒竊人員展開了秘密偵查。不過,跟蹤的過程非常漫長而且難熬。由于這伙人經常挑菜市場的早市作案,鮑志斌和同事們不得不凌晨四點起床,提前埋伏在作案桑塔納車附近。寒冬臘月,蹲守的車內冷得像冰窖,大家還不能開空調,以免引起嫌疑人的警覺。若是嫌疑人當天沒有行動,鮑志斌和同事們還得返回派出所開展一天的日常工作,同時再等待第二個凌晨的到來。若是嫌疑人當天有行動,他們便會緊跟扒手的腳步,穿行在全市的菜市、商超或是公交車站臺。
長時間窩在車內,大伙兒都有些腰酸背痛。身體殘疾的鮑志斌則更要忍受變形脊椎對神經壓迫帶來的巨大疼痛。盡管如此,鮑志斌也從不下車舒展身體,他擔心自己較為明顯的體貌特征暴露于嫌疑人的面前,引起嫌疑人的警覺。他窩在車里端著攝像機,用鏡頭記錄下這個團伙大量實施扒竊犯罪的視頻證據。
收網的這一天,也是這個扒竊團伙集體出動、準備大干一票的日子。就在他們得手的那一刻,早已埋伏好的曹庵派出所民警一擁而上,幾名扒手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死死地摁在了地上。唯有那名跛腳的犯罪嫌疑人,突然從懷里掏出一把匕首正要揮舞,就被鮑志斌的右手牢牢攥住。嫌疑人回過神來,發現和他搏斗的居然是一名身體殘疾的警察,便猛擊鮑志斌的斷臂傷口,希望他能就此放手。
然而,他低估了這名警察的意志。在命懸一線的時刻,警察即便只有一只手臂,也要扼住命運的喉嚨。
2012年4月24日,一個尋常的春日午后,村民們還在午休,一輛桑塔納警車卻在曹庵鎮的鄉村公路上疾馳,尖銳的警笛聲透著深深的不安與噩兆。
警車后排,鮑志斌早已成了一個血人。他倒在戰友的懷中,感覺世界不停地顫動,意識已然模糊,但右手還是牢牢托舉著變形的左臂,生怕一松手,那僅剩皮肉相連的斷肢,就會永遠地脫離軀體。
時間回撥半個小時,鮑志斌和同事們剛在鎮供電所附近制伏了一伙偷樹的盜賊。正要返回派出所時,一輛對向行駛的大貨車將鮑志斌剮倒,貨車的鋼制護欄瞬間砸斷了他的左臂,并刺進了他的左側肋骨……短短數秒,世界天翻地覆,命運徹底轉折。看著沖上來的同事,鮑志斌眨了眨眼,剛想問發生了什么,咸鮮的血液就堵塞了他的喉嚨。
從事故發生地到最近的三甲醫院有二十多公里的路程,車子縱然開得飛快,至少也需要半個小時。
“小鮑,小鮑,別睡著!”同事嗓音里已經帶了哭腔。
鮑志斌勉強睜開眼,看到裸露著骨頭的左臂,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他用意念驅使,試圖抬起左臂,卻沒有任何反應。他集中心智,感受傷處的斷裂之痛,卻只能感到越來越強的麻木感一點點禁錮他的軀干和意識……那一刻,他想到了死。
同事從鮑志斌的口袋里摸出手機,在通話記錄里找到了那個聯系最多的人——鮑志斌的妻子。鮑志斌突然從逼近的死亡中清醒過來:“不要給她……”鮑志斌猶疑了片刻,選擇聯系那位他一直想逃離,卻始終是他心中分量最重的人——父親。
電話接通后,鮑志斌咬著牙關,用戰士向指揮官匯報的語氣說,自己出了一場交通事故,請他立刻趕到淮南。
“發生了什么……”父親的話音還未落,鮑志斌就讓同事掛了電話,然后將全部的求生欲望化作一聲怒吼:“快,再快一點兒!”
市公安局已經提前聯系好醫院,開辟了專門的綠色通道。鮑志斌抵達后,一刻沒有耽誤就上了手術臺進行搶救。
醫生先是處理了鮑志斌肋部的骨折,穩定住他的生命體征。接著,一個工具箱被送進了手術室,箱子打開,醫生舉起了電鋸。那一刻,鮑志斌打了一個寒戰。
“一定要截肢嗎?”鮑志斌問醫生。
“為了保命,必須要截肢?!贬t生如實相告。
鮑志斌沉默了片刻,聽從了醫生的建議。
接著,電鋸啟動,砂輪飛轉……命運被迫駛入了新的軌道。
梅花表在滴滴答答中,一圈又一圈地轉著。痛苦,也在時間的消磨中,似乎愈發漫長、毫無盡頭。
這塊梅花表,在父子的手中不斷地輪轉。起初,在鮑志斌新婚時,父親將它作為禮物送給了兒子。在手術后,父親又從兒子截肢的左臂上取下這塊手表,小心翼翼地將上面的血跡擦拭干凈,帶回了宣城老家。就在最近一次探望中,父親又將這塊梅花表重新戴在了鮑志斌的右臂上,正色道:“我以一名老警察的身份,命令你振作起來,盡早重返工作崗位?!?/p>
可是,我都變成這個樣子了,還怎么出警巡邏、抓賊辦案?鮑志斌望著父親離去的背影,在心中默默吶喊。
沒有人可以阻止表針繼續轉動,都說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可以治愈一切傷痛。但鮑志斌心里的疼痛并沒有隨著時間流逝而有所減弱,反倒是越來越像一根刺扎進他的心中。父親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知道,如果再不有所行動,鮑志斌幾乎就要走到崩潰的邊緣。
這天清晨,妻子出門上班前,將一個布袋子塞進了鮑志斌的右手,讓他上街買點兒蔬菜。妻子的語氣雖然輕描淡寫,但鮑志斌明白,她一定是絞盡了腦汁,才想出這么一招兒來逼自己出門。
好吧,買菜這個任務,看起來要比出警簡單不少。
菜市場內,摩肩接踵,人聲鼎沸,似乎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將左邊衣袖塞進夾克口袋的男人。鮑志斌來到一個菜攤前,買了一把芹菜,交了錢,然后試圖將芹菜塞進布袋帶走。但就是這個簡單操作,讓鮑志斌卡了殼,若是拿起芹菜,就無法撐開布袋口袋;若是先撐開布袋口袋,芹菜又不會自己長腳鉆進去。
“還要買點兒什么嗎?”菜販注意到停在攤前的男人,“啊,不好意思,我沒注意到。來,我幫你……”
菜販一邊賠著不是,一邊迅速拿起芹菜塞進布袋,遞給鮑志斌。
這雖是一個熱心的舉動,鮑志斌卻在瞬間紅了臉,意識到自己身體的殘缺,意識到殘缺帶來的局限。他拎起布袋,低頭迅速離去。但走了幾步,另一個溫暖的聲音在鮑志斌的心底響起:是啊,人家并沒有歧視自己,面對這份善意,如果連一聲謝謝都不說,那錯就在自己了。
誠然,每個人都想當生活的強者,但誰能保證自己沒有需要別人幫助的時候呢?從菜市場回來后,一幕又一幕出警場景,一名又一名被救助、幫扶的當事人浮現在鮑志斌的腦海里。那些救助對象中不乏逆境中的勇士,面對生活中邁不過去的坎兒,他們在自我奮斗的同時,也會選擇求助……
正視不足,接受缺陷,是走出逆境的第一步。
接下來的日子,鮑志斌成了妻子的“賢內助”,力所能及的家務活兒他都會做一些,菜市場的小商小販們也都開始熟悉這個斷臂的男人。他們會幫著將布袋撐開,讓鮑志斌用右手把買的菜塞進去,相互配合自然流暢,漸漸地,鮑志斌感覺自己與正常人并沒有什么不同。
通過柴米油鹽醬醋茶,鮑志斌重新走進了人群,也重新走進了新的生活狀態。他成了一名大齡的“初學者”,用他并不完整的軀體,從點滴小事做起,開始一點點適應獨臂生活,慢慢培養起自己的行為模式。
然而,獨臂帶來的影響并非少了一只胳膊這么簡單。非對稱的肢體形成了強大的反作用力,推著他的脊椎向一側傾斜變形,他的行動也比正常人缺少了許多平衡感。于是,他跑步、游泳、加強力量訓練,不斷將自己推向肉體所能承受的極限。鮑志斌喜歡運動所帶來的那份確定感,正如跑步一般,每次向前邁步,都會距離終點更近一分,其中容不得任何的偷懶與取巧。在愈發艱難的呼吸中,身體與意志融合成了一體,啞鈴的負荷也被他想象成命運的重擔,被一次次向上推舉。
不可避免的,運動也會對肉體帶來不同程度的磨損,鮑志斌的右手會經常不自主地顫抖,劇烈的刺痛感匯聚在他的指尖,仿佛有小錐子從肉里扎著他的指甲縫。醫生說這是幻肢痛,是斷臂處痛苦的轉移,除了服用止痛藥沒有更好的辦法。鮑志斌不想對藥物形成依賴,于是,他選擇了針灸,用一種痛扼殺另一種痛。
疼痛能讓鮑志斌保持清醒,輕裝上陣,為此,他還戒掉了十多年的煙癮。汗水濕透衣背,新生的肉芽頂破了皮膚,一片血肉模糊。種種痛苦,鮑志斌都咬牙忍了下來。
鮑志斌從不覺得自己是猛士,他甚至把自己的微信名字改成了“3/4man”,目的就是提醒自己是一名殘疾人,要比常人付出更多,才能贏取他人的尊重。
作為一名警察,若想贏得群眾發自內心的尊重,還要積極回應和實現人民群眾對于平安美好生活的向往。
2014年夏天,鮑志斌完成了父親交給他的任務——重返工作崗位。復工前,上級人事部門考慮到鮑志斌的身體狀況,提出安排他去較為輕松的機關工作,或是直接調回宣城,方便家人照顧。
鮑志斌婉拒了這些善意的安排,他既不想在處理來往文書中蹉跎歲月,更不想繼續生活在家人的照料與幫扶下。他猶記得2005年的那個元旦他向父親請辭的畫面。如今雖已出走近十年,若此時返回故鄉,絕非凱旋,而身上的傷疤更不是某種光榮的印記,反倒是在提醒著自己,距離實現從警的夢想尚有很長的路要走。
由此,鮑志斌又回想起1999年的夏天,就在即將離開故鄉去往省城警校就讀時,他專程去看望了爺爺,和這位老戰士告別。喜悅掛在爺爺又白又長的眉梢,不舍也同時填滿了他歲月的皺紋。爺爺身體狀況不佳,這一別,在日后回看竟是永別。老戰士將所有的欣慰與不舍藏在了心底,只是叮囑鮑志斌:要始終記住自己為什么要當一名人民警察,始終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絕不能給咱公安丟人。這句叮囑也成了鮑志斌的入警初心。十年光陰,十年荊棘,鮑志斌在心中默許,待若干年歸來后,希望自己仍是那個滿懷理想信念的少年。
于是,他重新穿上警服,重新扎上單警裝備,又一次返回了曹庵派出所。此時,隨著經濟發展,流動人口增加了,轄區治安更加復雜,各種警情把大伙兒折騰得疲于應戰,群眾卻還是對公安工作不甚滿意,反復報警、反復投訴的情況經常發生。為了扭轉被動局面,分局黨委經過研究,決定指派鮑志斌和楊哲搭檔組建一個出警組,加強轄區的治安管理工作。
說來也巧,“85后”的楊哲同樣經歷過一場嚴重的交通事故,大腿內永久地嵌入了兩塊鋼板和十六根鋼釘,雖然經過兩年的康復重新站了起來,但精氣神卻始終提不起來,白天哈欠連天,晚上成夜失眠。
為了給搭檔鼓勁兒,鮑志斌先是把自己比作是“天殘”,又戲稱搭檔是“地缺”,兩人湊在一塊兒,就組成了“天殘地缺”接警組,正好可以“優勢互補”。這個雅號雖然引得楊哲哭笑不得,卻也在不覺間讓兩人成為各自工作中的左膀右臂,精神情感上的知音知己。
在曹庵派出所,白天應對各種警情時間過得飛快,不覺就到了深夜,而鮑志斌還要拽著楊哲出去巡邏。鮑志斌對楊哲說:“與其在床上翻來覆去,不如到外面折騰起來。”楊哲心里明白,轄區偷貨車柴油的油耗子、流動的黃賭窩點、入室盜竊的犯罪分子都在夜間活動。加強夜間巡邏,對于違法犯罪分子必然會起到震懾作用。
不覺間,曹庵鎮的街面也和城區一樣,夜晚有了警燈在流動閃爍,至于那些深夜還在為生活奔波的人們,走起夜路來也更加踏實。
夜雖然漫長,卻并不枯燥。巡邏間隙,鮑志斌和楊哲聊天侃大山,探討如何康復運動,增強體質。有時熬到凌晨四五點鐘,他們便索性將巡邏車開到地勢較高的位置,等待新一天初升的朝陽。
朝陽,意味著希望。楊哲的性格也一點點地開朗起來,他和鮑志斌默契配合,真正實現了“優勢互補”,成為曹庵派出所成績最好的一個警組。另一方面,轄區的警情,尤其是夜間喝酒鬧事、盜竊路邊貨車柴油這一類的治安案件明顯少了許多。此時,大家也能騰出手來,整治轄區治安的頑癥痼疾。
其中一條,就是群眾反復在凌晨撥打報警電話,舉報轄區費郢子村里的一戶民居里有嫖娼賣淫的行為。由于案發地距離派出所較遠,等到值班民警在夜色中趕到現場后,往往已是人去屋空。別說是周邊群眾,就連出警的民警都對這個賣淫窩點恨得牙癢癢。
此時,鮑志斌已經被分局黨委委任,負責主持曹庵派出所的工作。他先是暗中開展偵查,發現這個窩點是由一個裴姓的婦女開設。她一邊招攬嫖客,一邊聯系賣淫女,兩邊說定時間后——通常是在后半夜,就借用這間民居實施賣淫嫖娼行為。
在偵查中,鮑志斌還發展了一名熱心群眾。大嬸在街上做早點生意,快言快語,早就對鄰居干的那些勾當深惡痛絕,看到曹庵派出所這次是來真的了,便對鮑志斌滔滔不絕地控訴起來。等到大嬸說完,鮑志斌向大嬸提了一個要求,他要借大嬸的一個空房間作為蹲守取證的觀察哨。
大嬸立即答應下來:“沒問題,你們要是破了案,我到街上給你們好好宣傳宣傳!”
有了大嬸的支持,曹庵派出所民警便排了班,輪流進駐到這個空房間,從窗戶縫兒里觀察對面窩點的動靜。大嬸也極為熱情,給警察們燒水、泡茶、端點心,完全一副警愛民、民擁警的美好畫面。可是,蹲守了兩個多星期,其間,裴某也組織過數次賣淫嫖娼活動,派出所卻始終沒有動手。大嬸不解,甚至有些失望,她不明白這些警察成天不睡覺,在她家里耗著又不行動是什么意思。因此,相應的“后勤保障”工作也怠慢了下來。
就在大嬸即將下逐客令時,這天凌晨四點,蹲守的民警突然行動,向窩點撲去。大嬸起得早,正好趴在窗戶上觀戰。她看到窩點里的男男女女被驚擾,還有人翻過后墻,想穿越民居后面的小樹林逃跑。大嬸急得就要喊出聲來,只見有數個黑影從小樹林里起身,將那些嫌疑人截住抓獲。
原來,曹庵派出所早就勘查好地形,預料到嫌疑人可能會翻墻逃跑,在大嬸房里安排觀察哨的同時,另外部署警力埋伏在小樹林里。觀察哨里風吹不到雨淋不到,但小樹林里的同志們早已喂飽了蚊子。而這么多天來,其他同事都能輪班進觀察哨,只有所長鮑志斌始終堅守在小樹林里。之所以等了許久才行動,也是為了搜集足夠的證據,才能對組織介紹賣淫的裴某給予刑事處罰。
隨后幾天的早市上,大嬸一邊賣著早點,一邊向老主顧們宣傳起曹庵派出所鏟除涉黃窩點的喜報。
接下來的日子,鮑志斌又帶領所里的同事相繼搗毀了幾處賭博窩點,或是抓獲、或是勸投了多名逃犯,其中還包括兩名命案逃犯,不僅曹庵派出所的成績沖進了全局前列,轄區的治安環境與社會風氣也明顯得到了好轉,日常警情也多以服務和救助群眾為主。
對于轄區的弱勢群體,鮑志斌從骨子里有一份親近感。畢竟,身體殘疾的他更能夠體會在人們亟需幫助時伸出的援手有多么可貴。他個人就長期資助轄區一名孤兒和一名精神病患者,幫他們支付學費和治療費用,派出所的其他同事也在他的帶動下,對轄區的弱勢群體開展了長期結對幫扶脫貧工作,警民間的關系日益融洽,而作為兩市交界處的曹庵鎮,也以更加包容和熱情的姿態迎接南來北往的人們。
2021年深秋的一個午后,一名剛從英國留學歸來的女生前來報案,稱自己從上海乘坐高鐵抵達淮南南站后,手表還戴在手腕上,但回到家住的小區后,手表已不知所蹤。丟失的是一塊卡地亞藍色氣球系列手表,價值高達五萬元。女生怕父母傷心,便聲稱有事耽擱了,連家門都沒進,就直接來派出所報了案。
接警后,鮑志斌一邊安排民警對女生沿途的視頻監控進行調取,同時帶隊對高鐵站周邊、乘坐的出租車等重點位置進行落地核查。馬不停蹄地奔波尋找直到天色擦黑,仍是一無所獲。
女生已經數次接到父母打來的電話,催她抓緊時間回家,一桌團圓飯就只等她一人。這讓女生愈發難過與焦慮,覺得無顏去見父母。鮑志斌安慰女生道:“雖然你爸媽可能會生氣,甚至訓斥你幾句,但天下沒有不會原諒孩子的父母,親情不是金錢可以衡量的。”鮑志斌還向女生保證,一定會盡全力尋找,給她一個滿意的答復。
女生被說動了,就在她起身準備離開派出所時,曹水街道的一位環衛工大姐找上了門,說是白天撿到一塊手表,看著像不值錢的冒牌貨,就沒當回事,下班得空兒才來派出所交公。而這塊兒“冒牌貨”,正是女生丟失的卡地亞藍色氣球手表。
一下午的焦慮,先是化作不爭氣的眼淚,接著是連聲的感謝,女生緊緊摟著環衛工大姐,仿佛摟著自己的親人。鮑志斌在邊上靜靜地看著,滿心欣慰。此時,他右手手腕上的那塊梅花手表也在滴答滴答地轉著,鮑志斌不禁暗想,自己有多久沒有回家了。
的確,所里工作本來就很繁忙,再加上沒有直達的火車,回家的路就顯得愈發遙遠,鮑志斌幾乎沒有時間回家陪伴家人。另一邊,兒子鮑鴻毅像是山里的春筍,可勁兒地拔節長高,直戳著鮑志斌柔軟的思鄉之情。
在鮑志斌和同事們數年的守護下,淮南高鐵南站在轄區內終于建成竣工,直達鮑志斌老家郎溪縣的商杭高鐵很快也全線貫通,故鄉便突然近在眼前了。
這天傍晚,鮑志斌突然出現在鮑鴻毅就讀的小學外,他想用自己的出現給兒子一個驚喜。放學鈴開始在校園內回蕩,小鴻毅和同學們從校門一涌而出,環顧一周,看到了正在揮著右手的爸爸。小鴻毅一怔,腳步瞬間竟有些踟躕?;丶业穆飞?,面對父親對他學業和生活的關心,小鴻毅也只是寥寥數語給予回答。臨進家門前,鮑志斌看到兒子的鞋帶松了,想彎腰替兒子將鞋帶系緊,小鴻毅卻別過身去,自己蹲下把鞋帶系好。鮑志斌嘴上沒說,心里能猜出個大概。是啊,小鴻毅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在自己臂彎里酣睡的娃娃了。他長大了,有心事了。
在隨后兩天的觀察中,鮑志斌看到兒子在家中完全能夠獨立學習、獨立料理個人衛生。不僅如此,小鴻毅還像個小大人般,幫著母親照顧新出生的弟弟。
鮑志斌的心中既欣慰,也有著許多愧疚。是啊,聚少離多的日子,在父子間形成了一層模糊的生分,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消解,更別說探討自己身體的殘疾會對小鴻毅帶來怎樣的心理影響。
返回工作崗位后,鮑志斌將心底的這份父愛,傾注在了每天早晚的護學崗上,他把轄區的中小學生都當成了自己的孩子。而當童言無忌的小朋友問起鮑志斌的左臂去了哪里時,鮑志斌會現身說法,告訴他們一定要注意安全,避免發生交通事故。
一天晚上,妻子通過微信傳來了鮑鴻毅在課堂上寫的一篇作文,題為《給爸爸的一封信》。在文章結尾處,小鴻毅這樣寫道:“親愛的爸爸,看到你用一只手吃飯、喝水,我心疼你;看到你用一只手抓捕壞人,我擔心你;但是看到你用一只手敬禮,我敬佩你!親愛的爸爸,在別人眼里,你是勇敢的獨臂俠;在我的眼里,你是最偉大的爸爸!”
在那一瞬間,鮑志斌的眼圈濕了。他同時意識到,鮑家血液中固有的忠誠與奉獻的基因,已經從爺爺那一輩,經由父親和自己,無言地流淌到了小鴻毅的血脈里。
小年清晨,鮑志斌和同事在陌生的北方小城陌生的早餐店里,點了兩份豬肉大蔥餡餃子。熟悉的味道,再次勾起他們思鄉的念頭。恰在此時,當地派出所打來電話,稱他們已經幫著淮南的同行,找到了那起案件的關鍵當事人。他們還說,這幾天看到斷臂的鮑志斌在冰天雪地里跋涉,他們既感慨又心疼,于是調動不少資源,加大搜尋力度。畢竟,天下公安是一家嘛。
鮑志斌和同事先是表達了謝意,接著用一上午完成了取證工作,然后向分局主要領導電話作了匯報。領導在肯定工作成果的同時,給鮑志斌下了一條特殊的指令,命令他不用返回工作單位,直接回郎溪縣老家與家人過年團圓。
這是數十年來,鮑志斌第一次回家過年。回家的路上,他密集地打電話,把單位的事情安排交接好。臨近傍晚,從老家的火車站出站時,鮑志斌看到來接站的妻子和兩個兒子。一家團圓,彼此對望、擁抱,一切甜蜜都在盈盈的笑里。就在鮑志斌抱起年幼的小兒子準備回家時,鮑鴻毅卻在父親的面前彎下腰來。原來在出站時,鮑志斌的鞋帶被其他旅客踩散了。
鮑志斌低下頭,看著小鴻毅認真地將兩根鞋帶理好,比對整齊,相互環繞,努力扎緊……鮑志斌看得入了迷。他想表揚一下小鴻毅,一轉念,想到父與子今后都有很長的路要走,這其中或許有對抗、有挫折,甚至是傷痛,但都無法阻止他們前進的腳步。于是,鮑志斌無言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帶著一家人踏上了回家的路。
短暫的新年團聚后,鮑志斌再次離開故鄉,從長江之畔回到了淮河岸邊,很快又投身到2022年春天的抗疫戰斗之中,時間一晃,又是數月有余。而筆者對于鮑志斌的采訪,也是在緊張的工作間隙中進行的。
或許是因為常年在派出所工作,鮑志斌在群眾工作中鍛煉了很好的語言表達能力,因此我的采訪慢慢從發問過渡到了發現。這種發現不僅是對過去場景的重現,也包括對當下生活細節的觀察。正如在第一次見面時,鮑志斌要給我泡茶,出于尊重,更是出于一種有意的觀察,我沒有上前搭手幫忙,而是靜靜地看著他將茶葉盒夾在雙腿中央,然后用右手擰開盒蓋,放在一邊,又用右手取出茶葉……時間按下了降速鍵,底層的邏輯被打破,尋常的行為變得陌生,生活在進行一番重建。
事實上,對于生活中殘酷與希望的雙重審視,作為親歷者的鮑志斌,理解要遠比我深刻得多。這種審視就像他一遍遍將傷口打開,清理,愈合,再打開……痛苦和煎熬雖然不免讓人落淚,但與煙熏火燎的生活燴上一鍋后,也自然有苦盡甘來之處。
當然,紙上得來終覺淺。采訪結束后,為了親身體會鮑志斌的處境,我也試著模擬他的生活方式,忽略掉左手,只用右手來拿取物品、發信息、穿脫衣物,淺淺地體會到不易后,又會因為其他事情打岔,不自覺地使用左手。多次嘗試未果,我難免有些沮喪,腦袋也有些發懵,這才想起自己每天傍晚需要定時服用的降壓藥還沒有吃。也是在這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每個人的生活都有不完美之處,甚至都在與命運的角力中傷痕累累。但正如海明威所說,人不是生來要給打敗的,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
能夠帶傷繼續前行的人,才是真正的勇士——而這,也是我們每個人可以從鮑志斌身上學到的寶貴經驗。
(文中照片由作者提供)
責任編輯/張璟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