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 嫻
內容提要:《論各民族的音階》發表于1885年,作者為英國數學家、比較音樂學家埃利斯。作為比較音樂學的奠基之作,《論各民族的音階》和埃利斯在民族音樂學歷史上影響深遠。文章通過對《論各民族的音階》原文進行學習,從自己的視角,結合中外學者的評價,對埃利斯學術價值的貢獻與局限進行了分析總結。
英國數學家、語言學家及比較音樂學家亞歷山大·約翰·埃利斯(Alexander John Ellis,1814-1890)于1885年發表了《論各民族音階》一文,在學術界引起了極大的反響。《論各民族的音階》深刻影響了比較音樂學以及后來的民族音樂學研究,無論是埃利斯的研究方法還是他的學術思想都值得后人不斷思考和借鑒;同時也有一部分學者認為埃利斯的貢獻并沒有像其他人推崇得那么高。在本文中,筆者將通過對原文的研究分析,結合中外學者的評價,對《論各民族的音階》(以下簡稱《音階》)的學術價值貢獻與局限進行分析總結。
《音階》自發表后對學術界的影響之深遠毋庸置疑。總結學界對《音階》貢獻的評價,主要有三個方面:音樂文化相對主義的科學實驗論證;比較音樂學學科的建立;音分的創用。
埃利斯最重要的學術思想是通過科學實驗的手段證明了世界音階的多樣性,從中反映出一種文化價值相對性的思想,向當時的文化人類學古典進化論思想和歐洲音樂中心論發起了挑戰。埃利斯寫作《音階》時,正值古典進化論學派發展到興盛之時,同時也伴隨著歐洲中心論思想的蔓延。然而,埃利斯在這種主流趨勢下選擇了背道而馳,通過實驗手段證明了世界各民族音階的多樣性。
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人類學之父弗朗茲·博厄斯(Franz Boas)懷著對種族主義的斥責以及對落后國家文化的理解與尊重,提出了文化相對主義理論。“博厄斯的全部理論核心就是‘歷史特殊論’。……他堅決反對將世界文化的多樣性納入到進化論簡單的‘單一進化模式’中去”。盡管文化相對主義理論在埃利斯發表《音階》之后才建立,但是埃利斯的思想與博厄斯不謀而合。除了在最后的結論中直截了當地闡釋了音階的多樣性之外,埃利斯在他的論文中也多次明確了不能用同樣的文化標準來衡量一切音樂的觀點。埃利斯在評價十二平均律時認為,當時的很多音樂家過分推崇十二平均律,夸大了平均律的優點,從而掩蓋了平均律相對于其他調律法存在的缺陷,有些甚至都不知道世界上還存在其他各種調律形式。他還表示人們通常用歐洲記譜法來表示中國音階是完全走向了一個誤區。
19世紀末,歐洲人對非歐音樂并非完全不了解,旅行家和探險家的記錄等也開始逐漸向歐洲介紹非歐音樂,使得越來越多的歐洲人認識到非歐音樂獨特的價值。埃利斯是當時音樂研究者中第一個利用科學研究來證明相對性觀點的學者,從論證手段上來看更為客觀,也更具說服力。
埃利斯的先進思想對后來的文化相對主義理論是否有影響還不能被證實,但這種文化相對性的科學實驗論證在當時已嚴重打擊了種族優越性觀點。“這是在真正理解、認識非歐音樂的道路上跨出了第一步,從而向當時開始滋長起來的歐洲音樂中心論發起了第一次沖擊。”“埃利斯一生最偉大的成就是一篇文章,這篇文章提出一種研究音階的新方法,并且糾正了歐洲人對非歐音樂的胡說八道。”內特爾(Bruno Nettl)在《民族音樂學研究:三十一個論題與概念》一書中提到:“在民族音樂學的一部奠基性的經典著作中,埃利斯對許多音階的共存現象闡述了一個相對論的觀點,在這個學科的初期確立了一個以旋律為基礎的思想觀念。”由此可見,埃利斯的創新研究方法和結論得到了學者們的高度肯定。正因為有了科學實驗研究的數據,才使得他的研究結論對歐洲音樂中心論造成了如此強有力的反擊。
雖然埃利斯沒有提出“比較音樂學”這一稱謂,但是《音階》比在它之前的音樂研究都更為系統和科學,從而也為之后的學科研究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
早在17世紀,歐洲的傳教士、探險家和行政人員通過日記和專著的形式進行了很多音樂調查研究,如詹姆斯·庫克船長(James Cook)詳細記錄了太平洋島民的音樂與舞蹈;瑞士神學家Jean de Léry在專著中研究了巴西音樂記譜法。到了18世紀,出現了更多基于第一手資料的敘述。如拉菲陶(J.F.Lafitau)的《美洲蠻族習俗——原始時代習俗比較》,法國外交官方頓(Charles Fonton)1751年出版了關于土耳其音樂的《關于東方音樂——與歐洲音樂之比較》,英國法官瓊斯(William Jones)于1784年發表的《論印度音樂的調式》。19世紀開始,英法兩國對東方國家的殖民掠奪加劇,使得以英法兩國為首的殖民國家對東方音樂的研究隨之發展起來,這一時期也涌現出一批研究東方音樂的專論。法國作曲家丹尼爾(Francesco Salvador-Daniel)在他的論文中比較了東西方音樂體系,并且認為阿拉伯調式和希臘調式很相似。
在18-19世紀,人們認為“任何非歐洲的音樂歸結于歐洲音樂歷史的發展模式,強調音樂歷史的‘進步性’,然而非歐洲的音樂只是在整個人類音樂歷史發展過程中的一個低級狀態的階段”。這種思想在18世紀后期有所改觀,到后來的19世紀,關于非歐音樂的研究逐漸增多。盡管當時有很多關于非歐音樂的研究,但是由于沒有固定的研究體系與系統的方法論,并且當時很多學者的研究帶有較強的種族歧視色彩,因此還不能形成一個專門性的學科。
與前期和同期的音樂研究相比,《音階》之所以能夠脫穎而出成為比較音樂學的開山之作,概括地說是因為它所包含的研究已經具備了構成一門學科的具體條件。盡管在埃利斯之前關于非歐音樂的研究有很多,但僅僅是基于對研究對象的描述和音樂層面的簡單分析。并且當時的研究者主要以旅行家、傳教士等為主,他們的研究更加偏向于人文方向,缺乏科學化的理論體系支撐。埃利斯則不然,他在文章的開頭便明確了研究對象的界定、研究的思路、研究方法和理論,音分是他主要的研究方法論。此外,埃利斯的邏輯也非常嚴密,對于音階的采集有一套系統的方法,同時為了避免過大的誤差,也采取了相應的應對措施。
在音分開始普遍使用之前,常用的音程表示方法有弦長比值、頻率比、對數值以及八度值。這些音程度量方法為音程、音高及相關的音樂學研究提供了數據記錄方法,然而在實踐中也各自存在一定的缺陷。
弦長比的表示方法在理論上完全成立,但在實際的計算過程中存在較大的誤差。例如要測量在琵琶上發出的兩音間的音程,若只測量其兩音發出時的弦的振動長度,那么就忽略了在音發出時手指按弦所增加的張力。頻率比(振動數值比)相對于弦長比而言要準確得多,并且也是其他很多表示方法基礎。但由于頻率數值較為復雜,不是一個單純的整數,因此用這種表示方法得出的數值常常會變得異常復雜。用對數值表示音程通常是以10為底數的對數,單位采用創立者的姓氏沙伐。用對數值表示音程的優點體現在求兩音程的和與差上,欲求兩音程之和只需將音程的對數值相加,反之求兩音程之差則是將音程對數值相減即得。不過,正如繆天瑞所說:“音程值中的對數值,有一個缺點,即不能明示八度,因此不能為世所通用。”八度值表示法是以2為底數的對數值表示法,免除了對數值不能明示八度的缺陷,把八度改用1。同樣,這種表示方法在計算上也較為復雜,直觀上的音程感覺也不是很清晰明了。
與上述所有音程表示法相比較,音分的優勢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首先,音分在直觀上所帶來的音程距離感非常明確。另外,在進行音階、律制等音樂學比較研究時,音分也帶來了極大的便利。因此,音分成為如今最為通用的音程計量單位,在科技發達的當今,幾乎所有調音器或軟件也均用音分值來表示音高差。
如上所述,埃利斯的研究盡管常常被認為是一項十分“客觀的”“公正的”并且反映著一種文化相對性思想的研究,而其中存在的一些缺陷或局限也往往被忽略了。一方面埃利斯的研究整體反映了文化相對性的思想,但是他的文章的字眼中還是若有若無、或多或少地透露出了一種古典進化論的偏見思想;另一方面,埃利斯的推論中不可避免地帶有一定的主觀性判斷;再者,由于種種原因的限制,埃利斯的調查范圍和樣本相對較小和少,因此他的結論未免有些以偏概全。
民族音樂學者們對埃利斯公正、科學的研究態度給予了充分肯定,但是在這種強烈的文化相對主義思想之下,很多人忽視了埃利斯所表現出的人類學古典進化論觀念。在《論各民族的音階》中,埃利斯曾多次用“未開化”(“uncivilised”)和“半開化”(“semi-civilised”)來形容歐洲以外的民族。埃利斯認為平均律是先進的,因此像爪哇這種“半開化”民族不可能想出把八度分成平均律的形式,而是通過其他方法碰巧形成了一種平均律式的音階。在暹羅音樂調查的附記部分,埃利斯認為雖然暹羅音樂地位很高,但只是在除歐洲音樂以外的范圍之中。從埃利斯的言語中似乎折射出一種內心的種族優越感。
在埃利斯的研究推論中出現過一些沒有固定推斷標準的現象。
如在調查爪哇培羅格(Pèlog)音階時,埃利斯建議用平均律的形式來表示調查的音階。例如,調查所得出的音程,以及每一 級音到基音的音程見表1。

表1
埃利斯所建議的平均律形式見表2。

表2
埃利斯采用了100音分的半音,音的150音分,以及其兩倍的300音分作為表示平均律形式的三種音程。如Ⅰ、Ⅱ級音之間的測量音程為137音分,埃利斯將其近似為150音分。這里值得注意的是Ⅲ、Ⅳ音之間的測量音程為129音分,其平均律形式為100音分;Ⅴ、Ⅵ級音之間的音程為133音分,平均律形式也算成是100音分;而Ⅳ、Ⅴ級音之間是測量音程只有112音分,更接近于100音分,埃利斯卻將其平均律形式計算為150音分。這樣的換算沒有固定的取舍方法,而埃利斯也沒有在文中交代換算的依據。
除此之外,埃利斯有時會將音程按照純律的形式換算,關于選用純律還是平均律來進行推測似乎也沒有明確的標準。例如,在調查中國樂器的音階時,埃利斯一共調查了十種樂器,其中嗩吶、笙、編鑼和琵琶的音階用平均律形式進行了推測,而云鑼、揚琴和三弦的音階則被用純律的形式表示了出來,并且埃利斯也沒有說明推測的根據。
例如,三弦的測量數據,見表3。

表3
實際調查的數據中,出現了純律小三度316音分,大三度386音分,純五度702音分,因此埃利斯推測三弦應該是按照純律來進行調律的,所以推測它的純律音階形式,見表4。

表4
再如,揚琴的測量數據,見表5。

表5
這個調查的數據中并沒有出現純律的特征音程,但是埃利斯也推測揚琴是按照純律來調律的,他推測的純律形式,見表6。

表6
并且埃利斯也沒有將純五度音程推測為702音分,這里存在一定疑問。
又如,埃利斯調查了笙的兩個八度內的音階,在此列出第一個八度的音階調查數據,見表7。

表7
這里出現了五度律和純律的純四度498音分的音程,而埃利斯卻認為這個音階更像是按照平均律來進行調律的。
從上述三例來看,埃利斯的推理缺少一定的標準和根據,顯得有些過于主觀和牽強,并且埃利斯通常會將兩種樂器的推測平均律音階進行比較,來得出兩種音階的關系。這樣造成的結果就是,有些樂器從實際調查的數據來看并不相同或相似,而它們的平均律形式卻很相近,由此得出這些樂器是按照同一種方式來進行調律的,也顯得太過主觀。
埃利斯在測量樣本上主要存在兩個問題:一是樣本的種類不多;二是同種樣本的數量也較少。由于時間、精力以及地域等因素的限制,埃利斯不能做到對一個地區的多種具有代表性的樂器進行逐一測量,有些地區甚至只有一兩件可供測量的樂器。這種情況帶來的后果便是,僅憑少量樂器的測音結果便推測該地區的音階使用狀況,造成了結論的不準確、不具說服力。另一方面,同種樂器樣本的數量也存在不足。即使是同一種樂器,也存在演奏方法上的不同,以及走音狀況。因此,僅僅對一種樂器中的一個進行測量,并不能準確反映該樂器的正確音階。以新加坡為例,埃利斯僅測量了巴拉風(Balafong)一件樂器,因為其中的某些音程與梅莎科音階(Meshaquah's 24 division)相似,便假設這個巴拉風是和風笛一樣,可以發出全音和四分之三音,并且它的音階與克什米爾的塔爾(Tar)音階也屬于同一系統。
然而,在“歐洲中心論”橫行的時代,想要完全擺脫這種思想的束縛相當困難,能夠跳出“歐洲中心論”的圈子已經實屬不易。在研究數據上,由于時代的特性和科技的不發達,不能搜集足夠的樣本和達到精準判斷也在所難免。
盡管《音階》的貢獻為學術界所推崇,也有人認為埃利斯的研究還不足以擔當起“民族音樂學之父”的稱號,他的論著也沒有達到“比較音樂學奠基之作”的高度。另外,曾經有學者對音分的普適性也產生了懷疑,認為音分盡管成為一種世界通用的音程表示法,但不代表它是無懈可擊的。關于埃利斯最后的結論,認為世界上的音階是“隨意的”“人工的”,也有學者提出了不同見解。
施祥生(Jonathan P.J.Stock)曾表示,與埃利斯研究音階幾乎同一時期,斯當普夫(Carl Stumpf)1886年撰寫的關于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貝拉庫拉印第安人歌曲的文章,可能是在比較音樂學學科框架內第一次對一個特定的音樂傳統進行系統分析的文章。德奧學者則認為埃利斯的研究太局限于音樂本體,并且他的實地調查工作也不像斯當普夫那樣充分而系統。不過施祥生也表示,盡管埃利斯的研究相對于他之后的民族音樂學研究還有一定的差別,他的論文還是持續了長久的影響,他的結論仍然被當代民族音樂學家所引用和褒獎,甚至是紀念。
1998年,蒲亨建在《對音分標記法普適性的質疑》一文中論述了音分標記法的非普適性,并且提出了解決這一問題的方法。蒲亨建認為,在各種平均律之間,音分不能做到對各種音階進行科學的衡量。陳正生在1999年第3期《樂府新聲》發表了《也談律制與音分》一文,來反駁了蒲亨建的觀點。陳正生認為,蒲亨建的理論不切合我國音樂實際,并且違背了音樂聲學的基本原理,脫離了實踐。
埃利斯最后說:“世界上的音階不僅僅只有一種,也非自然形成……”強調了音階的構成是非常“隨意”和“人工”的,而不是“自然形成的”,這種說法似乎有些過于絕對。事實上,有研究表明音階是可以自然形成的。應有勤認為“實際上最早的音階是泛音音階,恰恰是自然形成的”,所以說“埃利斯在提出音階多樣性的同時也犯了一個以偏概全的錯誤”。另外,饒文心認為埃利斯的結論“誤解和顛倒了諧音音階與非諧音音階之間的認識”。
埃利斯的貢獻是舉世公認的,他給后人留下了珍貴的學術財富。同時,他的研究也存在一定的局限。然而瑕不掩瑜,在137年前,科技、交通和信息極不發達的情況下,調查研究工作不可能像如今這么便利,而在這樣的條件下,埃利斯的研究能夠取得如此的成績,可以說比之前的研究者邁進了一大步。盡管埃利斯的研究存在一定的局限,但是他的貢獻是為世界所矚目的,他在比較音樂學上的偉大成就不可磨滅。在當今的民族音樂學研究中,利用科學的手段進行論證仍然是我們應當追求的。
①夏建中:《文化人類學理論學派》,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7,第71頁。
②Alexander J.Ellis.“On the Musical Scales of Various Nations,”in Journal of The Society of Arts,1885,p.492,520.
③杜亞雄:《民族音樂學概論》,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11,第3頁。
④陳銘道:《西方民族音樂學十講》,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10,第4頁。
⑤Bruno Nettl.The Study of Ethnomusicology-Thirty-one Issues and Concepts.Urbana and Chicago: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05,p.96.
⑥The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Second Edition).England:Oxford University Press,Volume 8,p.369.
⑦同③。
⑧同⑥。
⑨洛秦:《音樂人類學的理論與方法導論》,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11,第10頁。
⑩同③,第2頁。
?繆天瑞:《律學》,人民音樂出版社,2002,第44頁。
?同?。
?同②,第510-511頁。
?埃利斯著,方克、孫玄齡譯:《論各民族的音階》,中國藝術研究院油印本,第97頁。
? Jonathan P.J.Stock.Alexander J.“Ellis and His Place in the History of Ethnomusicology,”in Ethnomusicology,2007(51),p.308.
?同?。
?蒲亨建:《對音分標記法普適性的質疑》,載《樂府新聲(沈陽音樂學院學報)》,1998年第2期。
?陳正生:《也談律制與音分》,載《樂府新聲(沈陽音樂學院學報)》,1999年第3期。
?同②,第526頁。
?應有勤:《音樂人類學視野中的原生態泛音樂器》,東方音樂學會,2013。
?同?。
?饒文心:《爪哇佳美蘭樂器的測音研究》,載《黃鐘(武漢音樂學院學報)》,199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