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思遠
以一個具體的00后的故事來展現一代人的成長和時代變化,“如何選擇樣本”是我們原計劃中最困難的部分。
這種困難在許多方面都顯而易見。首先,應該與大多數人的態度一樣,我們也不認為存在一個有代表性的、或者說能體現所謂共性的00后。在他們成長的時代,經濟高速發展,階層加速分化,信息從泛濫到經算法之手轉向圈層化……多元,似乎才更貼近時代特色和價值觀。其次,從技術層面,尋找這個人的過程里我們很難不給人“貼標簽”,因為這樣最高效,而這又是我們從主觀上最想避免的情況。以及,恐怕也難以找到哪個00后肯接受一種被貼上代際標簽的打量,然后還愿意跟陌生記者推心置腹回顧自己的成長史,并讓其呈現在公共媒體上。
未曾想是兩名在2021年暑假先后進入編輯部的00后實習生,解決了我們的難題。
他們一個出生于2000年,一個出生于2001年,是標準的00后;幾個月的工作接觸中,我們建立了一些信任感,是熟人但又不那么熟;經歷截然不同的成長環境和專業學習之后,二人都選擇財經媒體作為社會實習的一站,這讓他們有了一些共通之處,而殊途同歸正是好故事的其中一種。
至此,我們打算放棄最初“找一個人”的方案,決定寫兩個人。
這兩位年輕人,分別來自中國的西北和東南,經歷了完全不同的成長細節,但都在應對落差和束縛。他們從出生起就面對社會物質和信息的極度豐盛;他們家庭條件有別,但雙方父母都見證了時代大發展,因此對子女寄予了更高的期待。當他們成長到具有個人視野和創意時,卻不得不再次面對還未同步更新的觀念和制度,以及和他們的青春期相比增速已經放緩的時代。
某種程度上,這兩個人既像是被隨機抽中,也可以說是特定之選。你會看到我們嘗試描述兩個家庭的變遷、不同的個人選擇和成長經歷,但正如同開始時計劃的那樣,本文既沒有“總結00后”的野心,也無意將二人對比,假如能為了解這個世代和他們所成長的時代增添兩塊拼圖,便再好不過了。
感謝兩位00后。
出生 在陜西小鎮出生(2000)
6歲 在小鎮上小學,很快意識到自己要離開小鎮(2006)
7歲 開始上網,主要玩4399小游戲(2007)
8歲 奧運會期間每天看8小時電視(2008)
9歲 在江蘇看了《阿凡達》,人生第一次看電影(2009)
10歲 第一次去上海,逛了世博園和諸多景點,對大城市心向往之(2010)
11歲 開始坐著父親的車每周去西安上奧數課;開始戴眼鏡(2011)
12歲 順利在西安上初中住校;喜歡了一年EXO(2012)
13歲 看了《小時代》等一系列青春片,接觸電影;開始長青春痘(2013)
18歲 參與“新概念”作文大賽獲得了一等獎;考上一所南方大學的金融專業(2018)
19歲 寫了第一篇非虛構作品,以成長的小鎮為題材(2019)
20歲 經歷新冠疫情,開始思考媒體的價值;寫了第一部電影劇本,以小鎮人向外遷移為題材(2020)
21歲 第一份傳統媒體實習(2021)
22歲 出國念新聞學碩士(2022)

2022年,劉斯宇在廣州辦理簽證,等待留學生活。
2018年2月,距離高考還有4個月,劉斯宇放棄了春節前的最后一次模考。由父親劉林陪同,他從西安乘飛機到上海參加“新概念”作文大賽的復賽。在上海青松城大酒店的禮堂里,他拿到了一等獎的獲獎證書,“整個過程像一場夢”。
在上海,劉斯宇感到自己仿佛短暫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不用再寫習題冊,不用為了高考作文而背時政素材,也不用再學令他頭疼的數學。為了考試而努力令他焦慮,這從小學持續到高中。他一直沒被歸為“學習好”的學生:從小學奧數但成績不好,到初中被分在“普通生”而非“尖子生”模塊,高中沒能繼續在省重點中學念書……父親劉林一度接受了兒子“和學習最好的孩子始終有差距”。但所有這些煩惱,在高考前,因為上海的一個寫作比賽短暫消失。
出生 在漳州父母工作的公路項目部出生(2001)
1歲 全家搬到廈門,家里有了第一套商品 房(2002)
4歲 被送回浙江外婆家半年,擁有了顛沛流離的記憶(2005)
7歲 在廈門搬家,上小學;在電視上看到了汶川地震的新聞和北京奧運會開幕式(2008)
12歲 有了第一部智能手機和第一雙耐克鞋(2013)
13歲 舉家搬到上海并轉學,順利趕上了學習進度、交到了新朋友(2014)
18歲 高考前夕第一次看心理醫生,升入大學,嘗試像中學一樣排滿自己的生活(2019)
19歲 經歷新冠疫情,封控在家期間經歷了成長中最重要的心理變化,嘗試向父母敞開心扉,了解更多的人(2020)
20歲 第一份媒體實習(2021)
最重要的是,劉斯宇的寫作終于獲得了他認為應有的嘉獎。“新概念”大賽曾因先鋒、前衛聞名全國,它最著名的獲獎者是曾經紅極一時的80后作家韓寒和郭敬明。兩人在20 0 0年前后獲獎,因此掙脫了應試教育體制,以個性和創作才華獲得了名聲和財富。那時劉斯宇才剛剛出生。
盡管已經過去了近20年,獲得和他們相同的獎項仍然讓劉斯宇欣喜若狂。因為“新概念”和它的主辦方《萌芽》雜志,從劉斯宇還待在陜西小鎮時的童年開始就伴隨他,是他幼時觸及更大世界的不多的媒介之一。
為了寫初賽的兩篇小說,劉斯宇在剛升入高三時請了一星期假。劉林和妻子起初都“堅決不同意”,至今也認為那是二十多年來和兒子最大的沖突。“我說咱不弄這個事情,”回憶這段經歷時,留在小鎮國企工作的劉林仍舊皺起眉頭,仿佛瞬間回到了當初訓斥兒子的場景,“咱不弄。在這個行業得獎太渺茫了,幾萬份稿件,編輯憑什么能看到你的?咱的水平也不到那個地步,不要浪費那個時間了。”
父子二人都沒有主動回憶當初爭執的細節,但都對入圍和獲獎之后的喜悅印象深刻。對劉林來說,他幾乎是第一次驚訝地意識到,和成績好的小孩始終有差距的兒子“在寫作上真的有天賦”。
而劉斯宇是為“贏了”父親而欣喜,那是他第一次在父親的經驗范圍外找到了自我認同的方式。這意味著在未來仍需要父親支持的階段,他有更多Cover Story有故事 人物自主權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之后幾年,他會時不時告知父親自己最近的新成就:找到實習了、不通過中介就申請到了不錯的國外學校、租到了物美價廉的房子……“感覺自己像是一個投資產品,時不時給自己的投資人一些正面反饋,告訴他們這只‘股票’可以繼續追投。”劉斯宇說。
這段經歷“ 如夢”的另一個原因,是當父子二人回到陜西時,這件事仿佛在瞬間輕輕地結束了。劉林在上海就激動地發朋友圈宣布了兒子獲獎的信息,但小鎮上知道什么是“新概念”的人寥寥無幾,自然也難以對他的喜悅感同身受。幾乎在飛機落地西安的那一刻,劉斯宇就重新投入了備戰高考的狀態,4個月后他順利被一所南方城市211大學的金融專業錄取。
這件事沒在父子倆的生活圈里掀起波瀾,劉斯宇也沒趕上韓寒、郭敬明所處的時代的“新概念”風口,但這次獲獎對于2000年出生的劉斯宇來說仍是成長中的大事件。在之后的故事里,這件事成了繞不開的起點,以及過去與未來的匯集點。
陳曉樟認為自己喜歡且善于分析自己的性格和行為,并且能梳理出對成長重要的時刻。
2020年的上半年就是這樣一個重要時刻。

陳曉樟兩歲時在廈門的第一個家的客廳
前一年,她結束了高考,進入上海收分最高的三所大學之一的新聞傳播專業。2020年1月,新冠疫情暴發,學校沒能正常開學,陳曉樟封閉在上海的家中上網課。一個習慣于把自己的生活排得滿滿當當的優等生,開始經歷她難以掌控的生活失序。她稱之為“大崩潰”。
大一上學期,就像在高中一樣,陳曉樟確立了讓各科成績更好、拿到獎學金的目標。她依據評獎標準制定了自己每天的時間表,從早8點到夜里12點排滿,包括上專業課、參加學生組織的工作和活動、上黨課、完成團支書的工作、洗衣服和走路時聽播客……
但被封控在家后,這套時間表無法持續了。那段時間,她早上坐在床上用電腦掛著課然后睡著,也時常分心打游戲、看視頻。她突然發現,課表中的很多課她并不感興趣,曾經為了評獎而選擇的活動也是。如果說在校園和集體里她還能依靠自律的作息和競爭氛圍完成這些事,居家期間她不再能讓自己強撐了。那年期末她有好幾個作業是在截止前幾小時通宵完成的,最終成績自然也沒達到當初預期的高分。
不可思議,陳曉樟心想。連學習她這么在乎的事情都做不好,這是她過去從沒有過的體驗。初一剛從福建轉學來到上海時,她因為兩地學習進度不同成績一般,但每過一次考試就能進步幾十名,直到一個學期之后進入全年級前二十名。作為應試競爭體系中的優勝者,她達成了母親王惠琴的預期,也建立了一套安全的、遵循既有標準的生活方式。
在這套生活方式沒法維系的同時,她還有另一件焦慮的事:有的同學除了學習還有別的生活重心,自己卻沒有一個相似的愛好,無論是用于給他人展示還是用來自我紓解和娛樂。她自卑地發現,自己就是一個“應試教育模板下批量生產的、所謂會學習的人”,而她要認可的自我,以及對外展現的自我,究竟應該是什么樣的?
為了紓解情緒,她開始看心理學相關的內容,其中一個分析令她印象深刻。講的是有一類對父母順從的小孩,恰好每次都有能力達到父母的預期,但可能更難、更晚建立起自己的判斷標準和價值體系,只是以父母的標準為自己的行動標準。
她立刻聯想到了自己,認為在大學之前自己主要的生活框架是母親設定的。除了母親對成績要求嚴苛使她養成了追逐功利和結果的習慣,她還想起了童年顛沛流離的經歷。對自己境遇無法掌控的無力感可能是她不斷順從母親的原因,同時直接導致了她害怕犯錯、難以自由表達和創造。
以人生中迄今最大的強度,她哭著向母親表達了對其過去教育方法的不滿意。先從她的嚴格管教說起,進而回憶起了自己動蕩的童年:在5歲之前,因為父母工作繁忙,陳曉樟曾被寄養在各處她不熟悉的親戚家里,其中有半年是和外公外婆生活在浙江農村。她向母親復述起當時外婆家有幾頭牛、幾只羊,說明當時生活的單調,并且悲傷地想起自己當時再哭再鬧也回不到父母身邊,甚至沒被告知自己究竟在哪、和誰在一起。母親王惠琴先是錯愕,后來也和她一起哭。
如今,陳曉樟會反思自己當時陷入了心理學所說的單一思維,因為無助而迫切地想把過錯推給特定的對象。不過,2020年的那次宣泄開啟了她重要的改變。她先是嘗試和同學做朋友,而非想著超越對方;后來又聯系從前的同學、在假期找實習并且交朋友。她開始對這些人袒露她的痛苦和焦慮,并重新審視那一套讓她崩潰的努力標準和童年回憶。
劉斯宇稱自己出生長大、父母工作的陜西小鎮為“山里”。這并不是一個抽象的描述。小鎮在秦嶺以北,四面環山。從附近山上的瞭望臺往下看,能看到山間幾個巨大的礦坑,它們中間產出的稀有金屬是山里居民生計的來源。附近的居民,一類是礦業國企的職工,另一類則是當地農民。
如果想開車從這里去西安,要先經過36公里山路才能上高速,這也是西安被劉斯宇和家人稱為“山外”的原因。從劉斯宇小學五年級開始,劉林經常開車載著兒子往返于“山里”“山外”。他形容這段山路是“懸崖峭壁”,需要開上一個小時。這里至今沒有通往城市的客運火車,只有拉礦的貨車。從劉斯宇有記憶起,他就懷有對坐上這列車去西安的想象。
1996年,25歲的劉林從甘肅來到這里投奔大姐一家,后者當時已經在山里的礦企工作了20多年。曾經在甘肅工作的劉林來這里做基層管理人員,并認識了在礦企附屬單位做行政的妻子,她是本地人,考上大專后進入企業。劉林在甘肅的父母、兄弟姐妹則因工作調動舉家搬到了江蘇。
劉林沒有透露太多自己選擇去“山里”的原因,但他知道當他作出選擇時,南方已經掀起市場化改革、對外開放的熱潮。對個人來說,新的財富和發展路徑正在顯現。當時,他了解這些事唯一的信息來源是自己訂閱的《深圳特區報》和《海南特區報》,他也動過“下海”的念頭,只是最終沒敢去。
兒子劉斯宇在2000年出生。12歲之前,劉斯宇每日沿著河步行往返于家和學校,休息日一般會和父親在附近爬山。但是從二三年級開始,他就已經明白這種簡單的生活不會持續太久,因為他發現周圍同是礦企職工子弟的同學經常突然不再來學校了。到了四年級,由于學生流失嚴重,一個年級三個班被縮成了兩個班。劉斯宇那時候就明白,那些走掉的同學的家長是“升官了”或者“攢錢了”,把孩子送到了西安。
這一次,對父親劉林來說,“走出去”不再是報紙上的只言片語,而是單位里“有能力的人”都做到的事情。因為省會城市聚集了教育資源,西安成為礦企職工送孩子上學的首選。最近的參照是大姐一家,兩個孩子在山里上完小學后就被送到了西安,其中二女兒和劉斯宇從小關系好,稱得上是兒子成長的陪伴和榜樣。在讓兒子“出山”這件事上,劉林看起來沒再猶豫了。
2004年,劉林和妻子在西安買了一套商品房。在“山里”,他們仍住單位分配的宿舍,盡管只有一室一廳,而且是三十多年的老房子,但幾乎不需要花錢。2007年,自稱“對開車有點恐懼”的劉林“被同事拉去”學了駕照;2011年,他買了一輛大眾轎車,告訴兒子“德國人造的車比較結實”。
“結實”確實很重要。買車后不久,劉斯宇升入五年級,劉林開始每周五載著兒子“翻山越嶺”去西安上奧數課—劉林夫婦打聽到學奧數對于升入西安優質初中的必要性,甚至還找了師資最強的奧數學校,托黃牛凌晨排隊才報上課。兒子在西安升學后,他也每周末繼續往返于“山里”和“山外”。到2022年,這輛結實的德國車載著這個陜西家庭累計跑了18萬公里。
劉斯宇不喜歡上奧數課,但他沒有因此和父母發過脾氣,這和他小時候在山里拒絕學圍棋的經歷完全不同。他當初抗拒去上圍棋課,主要原因是老師和家長都把這門號稱是“興趣”的課程當成測試小孩智商的途徑,劉斯宇討厭這種武斷的評判。然而幾年后面對幾乎同樣的奧數課,劉斯宇已經有了心事。他因此選擇了隱忍。
劉斯宇在奧數班遇上了在山里的同學張哲,對方更早來到西安,因為成績好而在“尖子班”上課。當在走廊遇上時,張哲沒有和劉斯宇打招呼,這讓劉斯宇很傷心。一方面是因為他把張哲當成最好的朋友,沒成想一到西安朋友就變得這么冷漠。另外自己的奧數成績并不好,而曾經的朋友現在上“尖子班”。自卑、擔憂和沖勁兒一起涌上了他的大腦。10年后回想起那個瞬間,劉斯宇覺得那是他人生第一次產生了劇烈的情感波動。

劉斯宇,6歲時和小伙伴在陜西小鎮的“山里”。
害怕自己因為奧數學不好而走不出山,張哲只是其中一個符號式的因素。讓劉斯宇隱忍和擔憂的,主要還是從小父母對他的期待,以及鎮上職工們把孩子送出山的氛圍。在鎮上的小學,他成績名列前茅,但想想自己要是學了兩年奧數還考不上西安的初中,他覺得丟臉極了。夜里躺在床上想到這個,劉斯宇經常偷偷哭出來。
劉斯宇的擔憂最終沒有成真,但并不是因為他的奧數成績突飛猛進。恰好在他小學畢業的2012年,西安市推行了民辦學校“小升初”改革,也叫“5·26綜合素質測評”。想要在西安上優質初中,劉斯宇不再需要參加學校和奧數培訓班合辦的考試,只需要在畢業當年的5月26日參與這個基礎知識考試。西安本地都市報《華商報》曾在2013年評價這項政策為“開出定心丸,新規逼奧數班進死角”。

01 陳曉樟幼時父母工地照片

02 陳曉樟小學時候去北京
劉斯宇在“5·26”正常發揮,如愿考進了最想去的中學。去學校考試時,他第一次見到有大投影幕布的教室、校園里的噴泉,還記住了大電子屏上本校考上清華北大的人數。新鮮的感受有點像兩年前和父母去上海看世博會,那讓他第一次對大都市有了明確的認識和渴望。他甚至一直懷疑那次旅行是父母特意在奧數課程開始之前安排的,為了激發他“走出去”的想法。但無論劉林夫婦是怎么想的,他們已經竭盡全力讓兒子面對更大的世界時少一點局促,做到真正的“出山”。
“山里”的痕跡在劉斯宇身上很快褪去。在西安的中學里,他幾乎沒再和老同學們來往。漸漸地,“山里”成了長假時劉斯宇偶爾回去的地方,只有想起仍在那里工作的父母時,他才會意識到自己是在“山外”。
“扔”“拋”,陳曉樟用這些詞形容母親在5歲以前對待她的方式,每一次記憶的結尾都是母親向她揮手告別,坐上出租車去出差。記得比較清楚的一次,王惠琴在告別時說“媽媽上山打老虎去了”,她哭得更兇了,不光是因為要再次母女分離,還覺得媽媽正在面臨生命危險。
王惠琴知道自己給女兒塑造了顛沛流離的兒時記憶,雖為此自責,但她覺得自己也有苦衷。陳曉樟出生前后的幾年,在公路建設系統工作的她和丈夫都趕上了事業的上升期。1998年,夫妻二人在浙江同一個單位工作時相識、結婚。王惠琴是本地人,在單位做文員;丈夫陳波是福建人,從江西大學畢業后被分配來做項目投資。
1990年代期間,陳波就多次出差參與過福建早期高速公路的投資和建設,到了2000年,福建省提出《福建省高速公路網建設規劃(2001-2030)》,主要內容是到2030年完成“三縱四橫”的高速公路主骨架網,其中包括5條國家高速公路的福建段和2條省級高速公路。不久后,陳波被直接調去福建參與一個新項目,只能抽空回浙江。
王惠琴申請從浙江調去福建和丈夫一起工作,這樣能結束分居狀態,她還可以在那里收獲比在浙江高幾倍的工資。她想和丈夫攢點錢,過兩三年項目結束時回到浙江也好改善一下生活條件。
2001年,陳曉樟在項目部所在的漳州出生,夫妻倆給她起名時取了項目名稱中一個字的諧 音。
對王惠琴來說,和女兒一同到來的還有緊張的工期和繁忙的工作。據她回憶,全長140公里的高速公路土建部分完工用了3年時間。除了施工,還涉及當地居民拆遷、賠償等,每一環延誤都會耽誤工期并導致加班趕工。這讓她白天沒有時間陪曉樟,只能請一位本地阿姨早上7點把孩子從項目部接走,晚上7點再送回項目部宿舍。
一家人的漂泊沒有因為漳州的項目結束而終結。在陳曉樟5歲之前,她記得自己在三明市的一個阿姨家住了幾個月,還被送回浙江農村的外公外婆家里待了半年,有時候還被外公背在竹籃里去割草、喂魚。
把孩子托管給別人,王惠琴也很擔心,但她也沒有選擇放棄自己的工作全職照顧孩子。王惠琴告訴《第一財經》雜志,她28歲時在單位就已經是副科級干部,這不是輕易能獲得的成就,是她盡心盡力工作的結果。另外,她希望自己也能有收入,讓經濟條件寬裕點。
從陳曉樟的視角來看,母親王惠琴一直有一種好勝心—或許因為外公重男輕女又沒有兒子—想要通過自己和她來證明“女性不比男性差”。陳曉樟記得,母親小時候主動要求自己看電視劇《宋氏三姐妹》和《武則天》,想讓她知道在任何歷史時代女性都可以不依靠男性生活。
照顧女兒的時間,王惠琴只能通過犧牲娛樂、社交和發展興趣愛好獲得。丈夫陳波在帶孩子上幫到的始終不多。不過從一家人的生活條件看,這些努力獲得了不錯的成果。2000年前后還在項目上時,夫妻兩人除了照顧孩子的開銷基本沒有其他支出,這讓他們攢夠錢在廈門買下了第一套住房。漳州項目結束后,夫婦二人也不再需要回浙江,調到了廈門的分公司安家。幾年后,為了能讓孩子在當地優質的小學就讀,他們又貸款買了學區房。
王惠琴沒有提過自己是否對浙江老家有鄉愁,談了更多在福建的愉悅感受。原本可以是漂泊的敘事,在她的描述里主要是新奇和激動。她記得在一個縣城的項目部工作時,晚飯后可以在一個有音樂噴泉的廣場上散步,而且商場里有她沒見過的高端品牌。到廈門后,她印象最深的是城市里依山傍海的環島路,在他們安家后不斷被完善,很好看。
2005年后,隨著王惠琴在廈門的工作趨于穩定,陳曉樟上小學后沒再被“拋”了。從陳曉樟“平靜”的記憶開始時,母親就是主要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人。
整個未成年時期,陳曉樟覺得母親對自己的生活有絕對的話語權,甚至有點“控制欲強”。王惠琴有一套固執的教育方法,例如希望孩子多看書而少看電子設備。在陳曉樟的成長階段,智能手機、平板電腦已經逐漸普及,但王惠琴認為這對孩子視力不好,而且她最在意的是無法控制孩子在上網時看什么。“很多東西不是你點的,而是自然跳出來的。再點一下,又跳出來新的。總之就是不停地灌一些信息。”王惠琴這樣形容她的感受。
相比之下,看書是定向的、安靜的,更讓她安心。依據這些想法,在女兒中小學階段,她幾乎沒有主動更新過家里的電視、電腦。在周圍同學開始用智能手機的小學階段,她只買給陳曉樟一個僅能接打電話、發信息的“老人機”。她告訴女兒,自己不是買不起2000多元的智能機,是不希望手機影響她學習。
似乎從那時候起,陳曉樟對于母親的管教就爭辯得不多,她承認自己是一個有能力適應現實、消解壓力的人。“既然吵也沒用,就盡量讓自己過得舒服點。”
陳曉樟認為自己在2020年“大崩潰”之前更像是在努力扮演好一些角色,而沒深入想過自己的需求。這種感受在逢年過節和父母去他們的同事、領導家串門時很明顯,她每次都需要穿上新衣服,按照母親去之前告訴她的方式講話。在這種經歷中,她從小就知道她所處的環境并不能對真實的她全盤接受
這種順從和適應被平移進了學校里的競爭思維,陳曉樟認為自己善于識別環境對自己的要求,也會努力達成這些期待。在小學和中學階段,她感知到外界對她最重要的要求就是成績好,另外也許還包括平和好相處的性格,它們都有對應的獎勵和贊許。
13歲,她再次隨著父母工作的變動搬離廈門,轉學到上海上初中。這次她沒留下太多不適應的記憶,因為她迅速補上了落下的學習進度,收獲了好成績。即便作為一個新同學出現在班上,也最終融入了一個小團體。
初到上海時,曾經有一位和她走得近的男生頻繁聯系她。她覺得對方是很好的人,但想了想母親說的戀愛應該以結婚為目標,初中階段的戀愛似乎很難“善終”,她就沒再回過那個男生信息了。
感受到物質的豐裕,并比父母一代有更多、更豐富的消費選擇,這是在陳曉樟和劉斯宇身上都有顯現的跡象。中國制造業的規模在改革開放30年內增長了18倍;城鎮居民可支配收入從2001年的6824元增長到2017年的36396元。在這其中,經歷財富快速增長的劉林、王惠琴或許還沒來得及適應新的消費觀念,而孩子們會帶給他們“消費升級”的時刻。

劉斯宇大學期間喜歡的鞋和衣服

劉斯宇大學期間喜歡的鞋和衣服
“出山”到西安的劉斯宇知道,自己的家庭和周圍同學比不算富裕。因為這一點,他至今覺得自己是個沒有太花錢的愛好的人,不能想象自己“控制不住打游戲、不停地往里充錢”。初中階段他每個星期有200元生活費,一般都花不完,周末甚至還能拿回去給母親買菜,但有一件“花錢的事”他沒能拒絕,買 鞋。
中學階段的學生只能穿校服校褲,鞋子是身上唯一能展現個性和財富的物品。懂事的劉斯宇是從初二開始向往買鞋的。當時班里的男生會傳看一本名為《SIZE》的球鞋雜志,好看的鞋子旁邊被男生們用筆標滿了記號,比如Air Jordan系列,“穿上一雙喜歡的鞋子,就可以高興好幾天”。
劉林也記得買鞋是兒子唯一花錢略多的消費,每年他和妻子會陪兒子去一兩次商場買鞋,但他接受這筆消費的理由是“對腳好”。劉斯宇記得,父母偶爾會在商場里絮叨鞋子的價格,“這錢夠咱家買個別的大件了”。在一旁觀察的劉斯宇摸出了父母能接受的最高價位,他在中學階段的鞋子從沒有上千的,至今也沒舍得買過一雙Air Jordan。但是他會在周末時偶爾告知父母一些同學買鞋的動向,比如誰又買了幾千元的鞋子,算是給父母科普年輕人的消費情況。
陳曉樟“消費升級”的重要節點也是因為鞋子。她在廈門一所優質小學就讀,周圍聚集了家庭條件優越的小孩,但還是會穿母親從浙江老家帶回來的衣服。在王惠琴的觀念里,那些衣服雖然沒有“牌子”,但是質量過關,自己也沒被賺去太多差價。五年級時,陳曉樟穿著這樣一雙布鞋去學校時,她當時有好感的一位男生取笑她,“你怎么穿了一雙阿達迪斯?”
陳曉樟因為這個發了脾氣,她不想再穿“山寨”的鞋子了,這也觸動了王惠琴。她帶著女兒去阿迪達斯和耐克的品牌店里,讓女兒挑選喜歡的款式,在其中找一雙價格適中的買下。
陳曉樟認為自己當初更像是“為別人消費”,這種行為持續到了中學。初中從廈門轉學到上海后,她的壓歲錢主要花在和幾個要好的同學聚餐,以及給她們送生日禮物上。當然,她每年生日也會收到類似的禮物:大型玩偶、水晶球擺件等,但如今這些東西沒有幾件留在家里。
如同他們成長和求學的經歷,陳曉樟和劉斯宇在中小學階段的消費都經歷過從舊到新的變動。到大學時,這種變動的痕跡變輕了,這也是家庭條件日漸穩定和父母對他們由懷疑到信任的表現。
兩個人都很少為沒有錢花而擔憂,父母給了他們充足的錢。這與王惠琴和劉林年輕時都不同。

劉斯宇珍藏的《萌芽》雜志
陳曉樟每月會收到母親轉賬的2000多元生活費,大學入學時,父親陳波甚至把自己當年數萬元的年終獎撥了一半給女兒。“女孩子要見到錢,”他這樣告訴陳曉樟,“不能因為男生給買個水晶項鏈就被騙跑了。”他要求女兒理財并向自己匯報收益情況,但很少主動詢問她理財的狀況。而劉林給劉斯宇生活費是按學期或整年給的,每當收到額外的獎金時,他也會不定期給兒子轉賬。“男娃娃,眼界要開一點,不要小小氣氣的。”劉林這樣說。他覺得一向懂事的兒子不會亂花錢,他作為父親要給兒子消費的底氣。
這導致兩個年輕人在日常消費上很放松。陳曉樟盤算自己在學校里“認真吃”一天的花費能到一百元,其中包括總價接近70元的三餐,以及水果、冰淇淋等零食。劉斯宇也覺得自己舍得花錢吃好東西,外出旅游時為了把美食嘗遍還會點多人餐。“快樂總是有源泉的”,他說。因為日常花銷不多,卡里余額充足,他覺得自己有“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自由。
但是父母給他們留下的消費習慣印記還在。劉斯宇也有買完東西懊悔的時候,比如花200元體驗了網紅但難吃的餐廳時。“省著花、別浪費”的謹慎引發了自責,這讓他在看餐廳的評價時更加細致。而陳曉樟喜歡買便宜的衣服經常換著穿,對于上千元的衣物沒有欲望。如果買太貴的衣服,母親會每年都要求她穿一樣的衣服,直到穿舊、穿壞。
談起當初沒選擇“下海”,劉林認為還是一種對不確定性的擔憂,“那時候沒有網絡”,他說。
能給他提供更多信息的、“足不出戶了解世界”的時代幾乎是和兒子同時降臨的。2004年,劉家從單位的單身宿舍搬進了“小套”家庭宿舍,有了一室一廳的空間。同年,劉林就買了一臺聯想電腦,家里通上了網絡。他能看新浪和搜狐網站上的新 聞。
劉斯宇沒有那么快和電腦親近,除了偶爾打游戲,他在“山里”的精神世界主要還是靠書籍構建。大姑一家和他們走動得多,愛好寫作的姑父每天中午會來家里吃飯,有時會帶來比劉斯宇大10歲的二表姐訂的雜 志。
七八歲的時候,劉斯宇就會在午飯后看表姐的《萌芽》和《收獲》,兩本都是從上海來的文學雜志。另外他還注意到,每年的《萌芽》雜志都有一期的最后一頁會被表姐撕掉。后來他才明白,那是雜志主辦的“新概念”作文比賽的報名表,表姐每年都在投稿。
在山里,劉斯宇體驗過共情遠方的人。2008年汶川地震發生后,電視機里每天滾動播放災區的救援情況。配合電腦上的新聞,他仿佛覺得自己能感受到災民的痛苦。當時生活在廈門的陳曉樟也有同樣的感受,她覺得那是她第一次想象死亡和殘缺,因為想到災區的人們要被迫接受自己不敢面對的事情而難過。但是一兩周之后,她逐漸感覺到自己不能承受繼續在電視上看到悲慘甚至血腥的畫面,于是刻意不再看相關信息。
主動涌入他們視野的信息源源不斷。小學階段在《萌芽》上讀到過青春題材小說的劉斯宇,到西安后聽到、看到了更多類似的青春故事,聲量比雜志上的一篇小說大得多。讓他印象最深的是郭敬明的《小時代》,這位曾經的青春小說作者把自己的作品拍成了系列商業電影,第一部在2013年上映時就拿到了4.84億元票房,四部總票房17億 元。
同一時期類似題材的電影還有《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匆匆那年》《左耳》……而看到這些講述80后、90后青春故事的電影時,青春期剛開始的劉斯宇一方面在想自己是否也會經歷片中的戀愛、通宵聚會等放縱場面—是不是高中或者大學時,也會有一個女生半夜3點來敲門,然后自己發現她流血了—另一方面也在思考,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寫這樣的故事賺 錢?
原本王惠琴眼里單純、好掌控的閱讀,在信息爆炸的時代也發生了轉變。陳曉樟升入中學的2012年前后,隨著智能手機的普及和4G技術發展,中國全面進入了移動互聯網時代,她也終于擁有了一部能上網的HTC智能手機。不過她對刷社交網絡、聊天的興趣有限,倒是花了大量時間看網絡小說。
網絡小說好像很懂陳曉樟的喜好。在言情小說里,她喜歡的故事類型很相似:一個聰明、漂亮、擁有遠大理想或者重要使命的女主人公,遇上了一個和她情況類似的男性,兩個人共同為各自的目標努力,最終還成了一對。
如同還沒戀愛就看了不少套路青春片的劉斯宇,陳曉樟也覺得自己看到的、“磕到的”愛情故事和社交知識,遠比她實際和異性打交道的經驗多。網文有套路,電視劇也是類似。典型的,例如“所有男生都喜歡一個女生”的《一起來看流星雨》,還有“男人一定會背叛女人”的《回家的誘惑》。
進入大學之后,專家學者的“愛情答疑”或者“愛情課”經常進入她的視野。她心想,或許愛情是對人生困惑的年輕人關心的母題。和過去不同的是,提問和聽課或許是他們解決愛情問題的新途徑。

獲取信息的新途徑或許能帶給人信心。已經有十幾年網齡的劉林覺得,自己和從前幾代父母相比,有更多的能力和渠道了解屬于孩子的世界。“只要你想和孩子接近,你想學習,你不會落后的。”劉林告訴《第一財經》雜志。他經常刷微博,還在劉斯宇準備出國時幫孩子選美國的學校。“內卷”“高盛”“影音科技公司”“非虛構”……這些語匯對于劉林來說都像日常話語一樣熟悉。
“對于我們這樣的普通家長來說,養育一個孩子可能會變成你的職業,”劉林在談到上網了解兒子世界時說,“我們一個普通職工,事業也不會有太大起色。把娃娃養好,這就是我們個人的成功。”
劉斯宇最終還是寫了一篇青春愛情題材的小說,但沒拿來改編成劇本賺大錢,而是連同他從《萌芽》最后一頁撕下的報名表,在高三時寄給了“新概念”作文大賽組委會。
那是他在西安生活的第六年,在一所二類高中就讀,他成績不錯,但因為不喜歡學校的氛圍經常和老師吵架。他討厭學校既要因為“素質教育”讓教室里的學生圍成圈坐,又要學習衡水中學的學生肩并肩跑步。高三時,他開始在網上查資料、在課外找老師,給自己制定了和學校進度不一樣的復習計劃。
但他最重要的“反抗”應該還是參加“新概念”,那是他最后一次以未成年人的身份拿獎的機會。潛意識里,他覺得青春小說“保險”。他看過每屆大賽的獲獎文集,盡管科幻等創新題材占一定比例,但有點老套的青春文學仍是“有市場的”。他覺得自己并不是一個寫作天才,無法用文字創造出一個全新的世界,但他可以通過勤奮把現實世界寫“真”。他相信組委會應該有名額給他這種勤奮類型的作者。
聽說要去上海參加復賽后,劉斯宇最期待的事情是像他從小聽說的那樣,認識全國來的熱愛文學的同齡人。大家一起把酒當水喝、打牌到凌晨,在酒店里訴說在小城市的不得志和對大城市的向往—這都是他多年來在貼吧上看到的獲獎者回憶文章里的情節。
但事情和他想的不太一樣。到上海后,他按照之前那些游記和新朋友們打卡了酒吧、書店、快捷酒店、上海市作家協會,但“就是沒有那個感覺”。他甚至記得,頒獎當天,旁邊穿著校服的女生還在寫卷子,這和他想象中愛文學的人也不一樣。
回到陜西,高考很快到來。結果和劉斯宇預想的差不多,分數能夠上一所211院校。報志愿的時候,劉林希望兒子能“學一個技術類的專業”,這個期待是從他的個人生活經驗來的:在山里的礦企,最核心的是掌握技術的人,而劉林認為自己和妻子都在做輔助類的、不被人重視的工作。
劉斯宇報上了小語種、新聞傳播學、金融學,唯獨沒有中文、歷史、哲學等人文學科。最終他被金融專業錄取,劉林感覺不錯。一方面,作為參考,大姐家的大女兒也學了這個專業,找到了不錯的工作,實現了“財富自由”;另外,他想到專業設置里有數學,在他眼里,這是需要努力和頭腦的技術活。“寫作可以是一個愛好,但是在社會上應該有立身之本的工作”—“新概念”獲獎的激動并沒改變這位父親對兒子人生的看 法。
但劉斯宇沒能安心學金融。進到大學,如果想要拿到高績點,必定是要和大多數同專業的同學一樣“起早貪黑上自習”的。但這顯然和他一向對生活的期待不相符,他覺得在這套系統里內卷又累又徒勞,想要找到“真正適合自己的事業”。
曾經給他信心的寫作似乎是最觸手可得的“事業”,但他在獲獎時就明白,出版業的黃金年代早已過去,成為職業作家是小眾又艱辛的事情。最致命的是,他發現自己在上大學后失去了寫作最重要的想象力,從前那種“要把生活碎片拼成完整故事”的沖動不再,他想不到能寫什么新的東西。
這種困惑出現的時候,他接觸到了當時流行的“非虛構寫作”。與小說需要虛構人物和情節不同,這種紀實寫作可以通過采訪獲得素材。在一次暑假回到山里的時候,正遇上礦企改制,他采訪了父母的幾位同事,把礦企的變遷和現狀寫成一篇文章,投稿給了一個公眾號。
劉林在某天早上起床后發現自己的朋友圈里“都是劉斯宇的文章”。上班路上,迎面遇上的同事拉住他,說看了很多遍,差點要看哭,因為劉斯宇寫的都是他們的親身經歷。很快,劉林看到文章閱讀量上萬,被其他幾個公眾號轉載,并且在他們的職工群里流傳。劉林有點慌了,一方面是因為兒子沒有隱去單位信息,他擔心這會給他們一家帶來麻煩;同時,他發現幾家轉載的平臺使用了奪人眼球的標題,他擔心這件事失控,于是給第一家刊發文章的公眾號發信息,要求刪除文章。
盡管經歷了風波,劉林觀察到了周圍的人對兒子寫作能力的認可,夸贊超越了劉斯宇在“新概念”獲獎時。他自己也承認,因為這件事,他進一步確認了兒子的寫作能力。當兒子在幾年后去媒體實習、從金融轉專業到新聞傳播學時,他沒有阻攔的原因或許與這次經歷有關。不過他還是強調,“新聞傳播學也是一個專業,過很多年依舊是”。

劉斯宇獲獎的“新概念”作文大賽頒獎典禮現場
2020年,陳曉樟“大崩潰”之后嘗試看了一些心理學的書籍。那些在她看來沒法總結、忽然出現在她身上的問題,在那段時間有了一些指代的名詞:自卑和自信、回避型人格、缺乏安全感、缺愛,甚至“INTJ”。陳曉樟嘗試用這些知識認識自己、解釋自己。
除了談起小時候被拋下時的不安,她還向母親回憶了自己缺乏安全感的其他跡象。她從小怕黑、不敢看恐怖片、彈鋼琴時必須靠墻坐。她告訴母親,她認為自己小時候沒有感受過“無條件的愛”,只有在考試成績好的時刻才能獲得夸贊和獎賞,反之會被王惠琴責備。這讓她一直很渴望父母的認可,也就想要去參加比賽、獲得獎項。
這樣的溝通對于陳曉樟和王惠琴來說都不常見。在那之后的一個學期,父母來學校找她吃飯、接送她回家的頻率變高了,他們會主動問她最近心情怎么樣。有一次母女二人在大學附近吃飯時,陳曉樟談了最近的生活和學習,王惠琴突然感嘆,你真懂事啊,是爸爸媽媽以前忽視了你的感受。兩個人看著對方哭了出來。
2020年的崩潰、反思和自我表達發生后,陳曉樟的大學生活才剛剛展開。除了與過去和解、向親近的人敞開心扉,跳脫競爭思維、了解更多的人也被歸為她改變的跡象。她所學的傳播學專業給了她紓解自我、接納他人的渠道。在完成作業時,她經常需要描述一個人的行為邏輯和性格特點,這讓她覺得,單純了解一個人也是有趣的事情。印象深刻的一次,她在做消費者調研時和一位受訪者聊了3個小時,從消費習慣一直說到成長經歷,并最終成了好友。
在陳曉樟中小學的生活里,與他人的比較和競爭經常發生,勝出是最重要的目標。如今,當她再嘗試比較時,發現哪怕成績、學位可以被量化,但人的成長經歷和復雜程度終究無法一致。她覺得自己和過去已經和解了,不再對顛沛流離的童年羞于啟齒。盡管談不上感謝那段經歷,但與一直平穩生活的人相比,她認為自己更早看到了農村的樣貌,也更早體會了自己內心的震蕩。
她想起自己7歲時看北京奧運會的開幕式時,對于在臺上唱歌的林妙可的感受是嫉妒—當自己在家看電視時,電視里和她年齡相近的女孩卻這么早擁有了參與盛典的機會—陳曉樟覺得那時候自己希望成為一個被書寫進歷史的人。但14年之后,當在北京冬奧會上看到同樣和她年齡接近的谷愛凌,她的第一感受不再是嫉妒,而是欣賞。隨后她冷靜地想到,谷愛凌如今的成就所依賴的決定性因素并非她能企及的,是她怎么努力都難以達到的高度。這一次她沒有為此痛苦,她決定不把這種高度當成目標。
劉斯宇對于媒體的興趣是從2020年新冠疫情暴發開始的。在中學時代,機構媒體和自媒體的公眾號消息一起進入他視野,那類“看過之后激發人情緒的”文章露出的頻次更多,“新聞已死”的論調似乎與青春片盛行的時代同期出現。但疫情期間,傳統媒體的報道力度短暫重現,劉斯宇感受到“有一些媒體還是活著的”。
“不能忘記”,他當時接受一家調研機構的采訪時這樣說,并把他認為重要的新聞截屏保存。“可能以后發生類似的事情,如果你沒有忘記,你就知道這件事的意義。等我有能力做什么的話,我一定會做的。”
疫情過后,陳曉樟也開始了自己在媒體的第一段實習。她最初的感受更像是課程作業的順延,“俯瞰世界,看它們的齒輪如何運轉”讓她感覺不錯。在所有新聞里,財經新聞是陳曉樟認為“開放性大”的類型。通過研究和學習公司數據,她認為自己能獲得比社會新聞更客觀和豐富的信息,財經新聞寫作也是進入公共寫作好上手的途 徑。
與她在雜志編輯部相遇的劉斯宇也認為財經新聞是穩妥的選擇。對他來說,這是一個讓他所學的金融專業和他愛好的寫作重合的職業,被劉斯宇認為是自己能使上力的“賽道”。也如同劉林期待的,兒子沒把“專業”丟下。
兩個年輕人都通過財經新聞獲取了生活中微妙的平衡。平衡的一頭,是對創意和自我的探索、了解甚至改變世界的沖動;另一頭,則是不那么容易忽視的父母的期待、行業的衰落和隱形的限制。不過或許,如同他們過去的嘗試,這個選擇也會成為過去式,而“平衡”是否能成為更舒展的動作,是在未來他們最期待得到的答案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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