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永恒
自1962年潘天壽在浙江美術學院開設全國第一個書法專業開始,高校書法專業招生至今已是60年。60年間,書法教育進入到師范類、綜合類以及藝術類院校,形成了從本科到碩士再到博士的學位體系。2005年首都師范大學成立書法文化研究院;2012年曲阜師范大學成立全國第一個獨立的書法學院。截至2021年,已有14所高校建立了從本科到博士的完整學位體系,高校書法專業學科發展呈現出一派繁榮景象。
書法學專業融合了文學、歷史學、文字學、哲學等多門學科知識,同時,在研究經史子集、考古書刻等方面,書法學也起著重要的作用。因此,開設書法學專業的高校,其學科建設、專業課程設置等均要考慮書法學科的性質,而與書法學專業課程設置關系最為密切的當屬中文類課程。
2016年5月17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說:“要重視發展具有重要文化價值和傳承意義的‘絕學’、冷門學科。這些學科看上去同現實距離較遠,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需要時也要拿得出來、用得上。還有一些學科事關文化傳承的問題,如甲骨文等古文字研究等,要重視這些學科,確保有人做、有傳承。”其中,習近平總書記特地指出了“甲骨文等古文字研究”,其中的“絕學”與“冷門學科”多指難以掌握或者研究人數較少的學科,而這些對于學科發展也十分重要。
這里的“古文字研究”指的就是文字的兩個體系,即古文字體系與今文字體系。古文字是自漢字產生以來到小篆等一系列文字,包括甲骨文、金文、六國古文等;今文字指秦隸以后的字體,包括隸書、草書、行書、楷書。漢字是迄今為止持續使用時間最長的文字,也是上古時期文字體系中唯一傳承至今者。
古文字學家高明先生在《中國古文字學通論》中按照漢字整個發展過程將篆、隸分為兩大發展階段,前者屬古文字的范疇,后者屬今文字的范疇,并依照這個順序,對先秦時期、“書同文字”、兩漢時期的字書與辭書直至元明時期的漢字進行了系列研究。
古文字學家李學勤先生將古文字學本身具有的四個分支定義為甲骨學、青銅器銘文研究、戰國文字研究以及簡牘帛書研究,他認為每一個分支都可稱為專門之學,這四個分支是以文字發展到一定階段為基礎的。在中國文字史上,較早有西漢揚雄、東漢許慎等人開始了對古文字的研究,《說文解字》等著作也成為古文字學的奠基之作。到兩宋時期,金石學盛行,出現了著錄青銅器銘文的《考古圖》,比較系統地著錄了當時宮廷和私家收藏的古代銅器、玉器;又如《金石錄》,記錄了從上古三代到隋唐五代的鐘鼎銘文款識、碑銘墓志等文字,這些古文字學著作至今仍有重要研究意義。到晚清時期,書法家、文字學家等對古文字的收藏、研究進一步擴大,近代羅振玉、王國維等人也對古文字進行了深刻的研究與總結。
作為書法學專業的學生,筆者在本科學習期間曾接受過楷(大楷、小楷)、行、草(章草、今草、大草)、隸、篆(大篆、小篆)諸體的學習,而學習這些課程,掌握書體正確的書寫方法,了解漢字演變,理解字形結構、筆法成因等都需要一定的文字學基礎。由此可見,古文字學的學習與掌握對于書法學專業學生來說意義重大。
古人研究文字,有“六書”之說,結合了文字的形、音、義,至于“六書”,《漢書·藝文志》曰:
古者八歲入小學,故《周官》保氏掌養國子,教之六書,謂象形、象事、象意、象聲、轉注、假借,造字之本也。[1]
由此可見,古人研究文字采用將造字與用字之法結合的方式,啟發了當前書法專業的課程設置,了解字源演變有助于學生理解文字的起源與發展。如“白”字,原為燭火的形狀,中心是燭芯,意思是明亮、清楚,《荀子》有“身死而名彌白”之語,后來常指白色,在甲骨文和金文里,“白”字有時被假借為“伯”字,其演變過程如下:

再如“保”字,甲骨文和金文中“保”字都是一個大人手抱著襁褓里的嬰兒的形狀。本義為養育、撫養,引申為保護、保佑。有時又通“褓”“堡”字,其演變過程如下:

又如“安”字,原為在一間屋子里一個女子手置胸前,安詳地坐著,本義為安定、舒適、安全,其演變過程如下:

在高明先生編著的《中國古文字學通論》中也有類似的文字演變總結,對于“卩”這個偏旁,書中這樣寫道:
這類的字源演變還有很多,了解字源演變,對我們習書用字有很大幫助,這也是書法學專業必須重視和設置的課程。林沄先生也說:“古文字研究不只是對文字學的發展有重要作用,它對多種學科的發展都是重要的資料來源。任何涉及先秦時代的研究課題都必須以先秦時代的史料為客觀依據。原封未動的先秦古文字資料,當然比輾轉傳抄翻刻而存留到今天的先秦古籍有更大的可靠性,而且,不斷出土的古文字資料還提供了許多過去在書本上根本見不到的新鮮史料。”[3]由此可見,古文字學是研究先秦課題的基礎,也是多種學科發展的重要支撐。據不完全統計,師范類院校書法系多開設與文字學相關的課程,涉及的教材有許慎《說文解字》、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王力《古代漢語》、李學勤《古文字學初階》等,這在很大程度上使學生除技法課程的學習外,還能學習到漢字的起源、發展、性質、體系以及音形義關系與轉變等知識,使教學和學習達到“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的目標。王蘊智在《淺談甲骨文及相關古文字書法的臨習與創作》中說:“通過這樣的基本訓練,第一步可先達到筆端與殷人對話的境界;第二步應寫出可與殷商書家相媲美的字,這包括從書寫內容到用筆之法皆可得到古人的認可;第三步,則嘗試達到高于古人造化且富于當代審美價值的境界……”[4]由此可感受不同類型甲骨文奏刀、用筆的風格變化。
古代漢語是我國高等院校漢語言文學專業的一門基礎課,同時也是高校書法學專業的必修課。我們所說的古代漢語是與現代漢語相對而言的,它從文學記載開始到“五四運動”,有將近三千多年的歷史,其課程教學分為遠古(殷商時期)、上古(秦、兩漢時期)、中古(魏晉、隋唐時期)、近古(宋、元、明、清時期)四個階段開展。高校古代漢語課程體系還包括對音韻學常識、語法學常識、訓詁學常識的學習,涉及文字、字體、語法等多個方面知識,這門課程開展的直接目的是培養學生閱讀古書的能力,能讀、會讀并能知其意。
高校古代漢語課程中開設的“文選”部分以學習先秦兩漢的典范散文為主,“通論”部分重點學習古代漢語的基本常識,其學習難點在于對漢字構造的認識、古今詞義的異同、詞的本義與引申義等;高校所用教材多選取王力《古代漢語》、高小方《古代漢語》等。
藝術源于生活,反映社會歷史特征。藝術是隨著人類文明的誕生而誕生、發展而發展的,古往今來許多經典的藝術作品,往往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它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文化的縮影。每個民族的不同歷史時期都有不同的藝術風格與藝術作品,讀懂了古文,我們才能更好地學習和研究古代的文化、藝術等。
藝術從夏商周,經春秋五代,發展到秦漢王朝至唐、宋、元、明、清,從甲骨文、金文、石刻文、簡帛朱墨手跡發展到篆、隸、楷、行、草五體的定型,書法沿襲歷史,與歷史同步發展,因此對于書法學專業學生來說,不僅要會寫字,還要會認字,了解字的正確用法將其準確運用到創作中。這既是古代漢語這門課程的教學難點,也是學生們學習的難點。
在書法與古代漢語的交叉知識體系中,古今詞義辨析是最重要的一項,很多詞的詞義、詞性發生了改變,我們要在創作運用時辨析其真正意義,引導學生正確地使用,舉例如下。
云:1.表示“白云”“云彩”時用“雲”;
2.表示“說話”,引用名人名言時用“云”。
后:1.表示方向時用“後”;
2.表示“皇后”“太后”等專用名詞時用“后”。
斗:1.表示計量單位時用“斗”;
2.表示爭斗時用“鬥”。
余:1.表示“剩余”之意時可用“餘”;
2.表示“姓氏”時只能用“余”。
發:1.表示“頭發”時用“髪”;
2.表示“發財”“發達”時用“發”。
……
此外,學習古代漢語,對于理解字詞意義,順通碑帖文意等也具有重要影響。如“出乖露巧”一詞中“乖”要按古意理解,為“不合理、不和、不順”之意,而今義的“乖”是指“乖巧”“聽話”,如果按今義理解,就難以理解這個詞的意思。孫過庭《書譜》中提道:“心遽體留,一乖也;意違勢屈,二乖也;風燥日炎,三乖也;紙墨不稱,四乖也;情怠手闌,五乖也。”[5]這里的“乖”就是“不和”“不順”的意思,如此就更好理解“紙墨相發”和“紙墨不稱”了。又如“登峰造極”一詞,意為達到較高的水平,其中“造”字在詞中為“到”意,今為“制造”之意,如果按現代詞意理解,則很難達其意。
學習古漢語,理解詞意是書法學專業學生的必修課,是進行書法創作的基礎,也有助于書法學專業學生識讀古代碑帖。《三字經》中講:“凡訓蒙,須講究,詳訓詁,明句讀。”韓愈在《師說》里說:“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上述兩個“句讀”,其中“句”在《說文解字》中解釋為:“句,曲也。從口、丩(jiū)聲。”甲骨文為,金文為,本義為能夠相對完整地表達意思的一段話,衍義為詩詞短語為句法語法、句子的一部分等意;“讀”,指語句中的停頓。古代誦讀文章時,分句和讀,極短的停頓叫讀,稍長的停頓叫句。在古代出現活字印刷術之前,經書斷句等都是以師生口口相傳的方式進行,而《三字經》與《師說》都告訴我們學習古代漢語要會識文斷句,以字詞為基礎,以古文識讀為導向,從而加深對古代碑帖的理解,如《祭侄文稿》中說:
惟爾挺生,夙標幼德。宗庿瑚璉,階庭蘭玉。每慰人心,方期戩穀。何圖逆賊間舋,稱兵犯順。爾父竭誠,常山作郡。余時受命,亦在平原。仁兄愛我,俾爾傳言。爾既歸止,爰開土門。土門既開,兇威大蹙。賊臣不救,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天不悔禍,誰為荼毒?念爾遘殘,百身何贖。嗚呼哀哉![6]
其中“庿”同“廟”;“瑚璉”,宗廟中盛黍稷的祭器,比喻國家的寶貴人才,出自《論語》;“蘭玉”,芝蘭玉樹,比喻優秀子弟,出自《世說新語·言語》;“戩穀”,福祿;“舋”同“釁”,間隙、伺隙、乘隙等意。如果沒有一定的古漢語知識,理解就會變得艱難。
“文學”和“書法”是中華傳統文化的典型代表,其雖分屬兩個范疇,但都是以“字”為創作載體,“字”成為書法和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也是書法與文學的重要銜接。我們常說“寫”書法,也說“寫”詩文,書法與詩文的創作過程往往是同時的。古往今來,很多書法大家也是文學大家,諸如蘇軾、黃庭堅、趙孟等,他們既懂文學,又擅書法。書文工整、筆墨精良在古代來說是社會地位的象征。書法是以線條美、視覺美來展示作者的神韻與心境,文學用內容來反映作者的思想與觀念,它們共同傳遞著時代的理念和感受。
書法和文學體現著中國文化最獨特的精神。書法是國學文化的核心,文學是國學文化的表現形式,書法與文學存在著緊密的聯系。高校書法課程的兩大學習板塊有臨摹與創作,臨什么?創什么?又為什么而創?這既是書法內容表達的選擇,也是藝術審美方面的表達。
就一般創作而言,我們大多是選錄一些名家名作、古典詩詞等,主題包括愛國、思鄉、詠史、詠物等,寫作時大都為整篇或者其中契合主題的部分,形式大都為條幅。對于創作主題和內容的選擇,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說:“要倡導‘講品位、講格調、講責任’的藝術作品。”,總書記還強調:“文藝工作者要自覺堅守藝術理想,不斷提高學養、涵養、修養,加強思想積累、知識儲備、文化修養、藝術訓練,努力做到‘籠天地于形內,挫萬物于筆端’。”的確,漢字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根基,書法是中華民族優秀文化的精髓,無論是書法臨摹還是書法創作,經典詩詞、文學作品一直是書法作品表現的重要元素。因此高校書法學專業學生在學習書法專業課程的同時,要從根本上提升自己的文學素養,在創作中,要扎實自己的文學功底,對所選的古詩詞能理解精準,把握詞意,選用與詞意相契合的書體進行創作。如氣勢恢宏,激情澎湃的詩文最好采用行草書書寫,益于表達情感;如柔情似水,詩意纏綿的詩詞則多用楷、隸書體。將書法與文學緊密結合,以筆墨寫詩詞,以詩詞表現筆墨!
當前,弘揚傳統文化成為文化繼承與創新的主流,很多賽事都提倡自作詩詞,且自作詩詞優先入選,這又要求學生們掌握詩詞寫作的能力,將自己的詩詞與酣暢筆墨相結合。通過兩種不同的藝術手法表現統一主題,這是中國書法所獨具的。正因此,高校書法學專業課程設置、教學研究不能單純將書法歸屬于美術學科,忽略書法學科的文學性,要多從文學、美學和古典文獻學等角度開設學習課程。據了解,書法類院校大都開設古代詩詞課程,如山西師范大學、太原師范學院等,開設有“古詩詞鑒賞與寫作”“詩詞格律”之類課程,所用教材有王力《詩詞格律》、啟功《詩文聲律論稿》、吳丈蜀《詞學概說》等。正如劉熙載所說:“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7]一幅作品,一首詩詞,都能反映作者的個性特點。書法是寫字,但絕不僅僅是寫字,為此在高校書法學科建設基礎上,要將書法的文學性與藝術性、歷史性與創新性等融入教學。
高等書法教育,不僅是學問的積累,更是“傳道”與“載道”的重要體現。筆墨修煉可成書家妙品,文學通識可賞文人佳作。由于書法學科的包容性、文學性、審美性等交叉學科特點,高校書法學科建設是一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
李培根在《書法學學科的交叉思考》一文中寫道:“書法理論是書法學學科建設的基石,建立科學完善的書法理論體系是書法學學科建設的關鍵,而與考古學、文學、史學等學科緊密聯系似乎成了書法理論體系建設的必然選擇。”[8]因此,無論是古文字還是古漢語,都是更好地理解、繼承、弘揚書法藝術的基礎。高校在書法學學科的建設與課程設置上應注重其交叉學科性質,將中文類課程及時有效地納入教學體系,讓書法學學科在交叉學科體系內形成良性循環,更好地讓新一代青年研習、傳承中國書法文化,識讀古代碑帖,臨摹與創作出更好的書法作品!
目前,高校書法專業大多設立于美術學專業之下,美術學專業代碼為1304,書法學專業代碼為130405T,屬美術學學科下特設的專業,并非獨立的學科。而對于開設書法專業的師范類、藝術類、綜合類院校來說,其教學大綱、人才培養方案、課程內容開設等也都是各自為政,各為系統,并沒有像其他兄弟學科如音樂、美術等具備完善的學科架構體系。近年來,關于書法學學科建設的各類論壇、學術交流、各級各類的文章也是層出不窮,很多專業學者已經認識到架構完善書法學科體系的重要性。
對古文字學來說,涉及考古學、古文獻學、歷史學等多個學科知識,這對古文字資料的發掘、整理和保護領域、對探索中國古代歷史文化領域也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而這些史料大多以“書法”方式呈現,掌握古文字起源、發展、可以更好地探析字源演變,讀懂讀通相關古文獻資料等,在完善書法學科建設的同時積極響應國家“強基計劃”,可在一定程度上為我國古文字學人才、書法學人才的培養奠定基礎。
古文字的辨識和解讀也是古漢語知識基礎,掌握古代漢語便于區分古今字義,識讀古代碑帖,理順書論名句,能更好地將理論與實踐相結合。至于古代文學,是書法創作的載體。目前書法專業學生都以藝術專業招入,其文化修養、基礎內涵等都各有欠缺,學習古代文學相關知識對于提升人文素養,堅定文化自信,更好地傳承書法文化有著重要意義。
學科建設是一個漫長且復雜的過程,民族的復興與振興不僅要靠經濟實力,也需要軟實力,需要傳統文化的支撐。完善書法學科體系建設,是“文化自信”的立足點,是繼承與發揚傳統文化的有效途徑,更是高校培養合格書法人才的基礎,是專業建設的核心內涵,開展書法學科建設探討并付諸實踐具有積極的現實意義!
注釋:
[1]李學勤.古文字學初階[M].北京:中華書局,2013:10.
[2]高明.中國古文字學通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63.
[3]林沄.古文字學簡論[M].北京:中華書局,2012:9.
[4]王蘊智.淺談甲骨文及相關古文字書法的臨習與創作[J].大學書法,2021(5):115.
[5]孫過庭.書譜[G]//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126.
[6]俞豐.經典碑帖釋文譯注[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513.
[7]劉熙載.藝概[G]//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715.
[8]李培根.書法學學科的交叉思考[J].大學書法,2021(4):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