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茹夢 吳艷艷
一、引言
雅俗之變一直是學界關注的焦點之一,也是中國古代文學發展史上一個重要的命題。《文心雕龍》中首次提出了“雅俗異勢”的觀點,自此以后,雅俗對立就成了雅俗觀的中心,并以此形成了崇雅尚雅的文學傳統。但是到了宋代卻發生明顯變化,它在延續尚雅傳統的同時,又能夠在實際創作中呈現俗的層面,由此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審美趣味,也改變了以往雅文化一統天下的格局。宋代的文體,無論是詩、詞、文,還是小說,因受整個社會大環境的影響,都不同程度地反映出雅俗融通的趨勢,以詩歌最為突出與明顯,詩歌反映出的雅俗關系可以更直觀地看出宋代雅俗觀的轉變。從某種角度上說,雅俗之間的融合與互通可以說是宋代文化最外在和最深刻的變化。故本文以宋詩為例,探究宋代文學中的雅俗變化以及形成的原因,以便更加深入理解宋代文學的發展不僅僅是由雅變俗的一種簡單轉變,而是形成了一種雅中有俗、俗中有雅的互補關系,同時,也可以領略宋代文學雅俗互通的藝術魅力。
二、宋詩中雅俗互通的轉變——以俗為雅
縱觀宋代文學,從雅俗之間的對立轉化為雅俗互通交融的關系,這在宋詩中的表現尤為突出,主要體現在“以俗為雅”這四個字上。“以俗為雅”的宗旨不是使詩歌單純地朝著世俗化的方向發展,相反,是要創造出一種“新雅”,讓這種雅更能貼合人的現實生活,拉近文學與受眾群體的距離,并以此為橋梁,實現外在人生與內在風神的相通。宋代詩人往往能夠以理性和絕妙的精神來調和所謂的“俗”,從而達到另外一種高雅的境界。具體而言,宋詩的“以俗為雅”主要體現在題材、語言和審美追求等幾個方面。
宋詩的“以俗為雅”最先在題材和語言上的體現,就是把眼光投射到對俗物和俗語的運用上。宋代以前,對生活中的俗事與俗物都鮮有關注,認為把這些內容寫入詩中會降低整首詩歌的韻味。到了宋代,梅堯臣和歐陽修首先開啟了雅俗之間的變革,援日常生活中的俗事和俗物入詩,但是這在梅詩中只是一種嘗試,還并未成熟,所以缺乏韻味,同時,也經不起推敲。比如其詩作《八月九日晨興如廁有鴉啄蛆》以及《捫虱得蚤》,都是選取世俗生活中的俗物入詩,雖然略顯粗糙,但是這也是一種積極有益的嘗試,體現了宋人開拓進取的精神。隨之,歐陽修不僅以俗事俗物入詩,更把雅趣熔鑄到詩歌的內涵之中,但是把這種做法發揮到極致的莫過于蘇軾,蘇軾的詩歌反映的是詩人所處的的生活環境,在他的筆下,市井、田園和山水叢林等統統可以入詩,切實地體現出詩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觀點。比如其詩作《惠崇春江晚景二首》把春天的景色寫得栩栩如生,并被他那種悠然自得的精神所感染。他這種曠達、悠然自得的心境正是宋代文人的寫照。詩歌自產生以來就是抒發個人抱負與理想的載體,然而宋人卻將許多非常日常化的題材引入詩歌中,正如王水照先生在其著作中寫道的:“蘇軾總是興趣盎然地去寫肉、魚、蔬菜、湯羹等家常菜肴和飲酒、喝茶等生活細事,他愛好豬肉,也鐘情魚蝦,寫過東坡羹、菊羹、谷董羹、玉葉羹,而筆下的蔬菜更是品種繁多:有春菜(蔓菁、韭菜、薺菜、青蒿)元修菜、筍菘等等。”[1]宋詩的日常化書寫擴大了題材和歌詠對象的范圍。宋代文人對日常化題材的運用,反映到語言上,會導致詩作出現對大量俗語、方言的運用。比如黃庭堅的《顏徒貧樂齋二首》其一中有“論事直如弦,觀書曲肱臥。饑來或乞食,有道無不可”。[2]整首詩對俗語和口語的運用,都非常明顯,從而使詩歌更加貼近人們的生活。
繼而,與題材、語言世俗化取向相匹配的就是在審美追求上的以平淡為美。“在中國古典詩歌的傳統中……平淡作為一種理想風格而確立,并成為一種理論的自覺,應該說是始自宋代。縱觀兩宋的詩話詩論,崇尚平淡是比追求雅健更為普遍的傾向,不僅在觀念形態上受到高度重視,而且在藝術實踐上也得到充分體現。”[3]這種平淡為美的取向主要體現在對陶淵明的尊崇上,因為陶淵明代表了閑情文化,陶淵明所代表的這種文化模式深刻地契合了具有高度文化修養的封建士大夫獨特的文化心理。[4]故宋代文人對陶淵明的喜愛遠遠超過前代,他們不僅僅學習陶淵明的詩歌技巧,更為重要的是對其人格的推崇。蘇軾對平淡觀有很經典的論述:“他在《評韓柳詩》中說:柳子厚詩,在陶淵明下,韋蘇州上;退之豪放奇險則過之,而溫麗靖深不及也。所貴乎枯淡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5]他認為陶詩不是一味平淡,只是看似平淡,實則含義雋永、深刻,在這種理論指導下,宋人都以平淡美為追求。“宋詩的描寫越發細致,沒有唐人粗率的毛病了;宋詩的描寫特別沖淡,沒有唐人一味豪邁義氣的毛病了。”[6]在日常生活題材創作的基礎上,北宋詩人在創作上不斷深入探索,色彩的清淡,語言的平淡,韻味的古淡,逐漸發展成了一個涵蓋面極為廣泛的詩藝境界,為宋詩能夠得到長足發展提供了強大基礎。
概而論之,前代都是力求超凡脫俗的,而宋代卻不避俗,主動地把世俗中司空見慣的現象融入雅的范疇。正如王水照在其著作中提到的:“從現象層來看,曾被前代審美理想視為粗俗而拒之門外的題材、物象、意象、句式、詞語等紛紛闖入詩歌王國了,宋詩題材的日常生活化、語言的通俗化……許多‘古未有詩’的題材源源不斷地出現在詩中,引起過巨大的震愕和不解,其實正體現出宋人審美情趣的深刻變化。”[7]這也是宋人的偉大之處,他們能夠用包容的眼光去接納萬物,故能夠在平凡中獲得哲理與啟發。由此可見,宋代所追求的新雅是植根于當時的世俗社會的,與宋人的崇雅傳統并不違背,以俗為雅只不過是宋人追求雅的一種途徑而已,那些世俗化的題材、通俗易懂的方言俗語,經過宋人的加工,使之具有了高雅的審美趣味與精神指向,這才是“以俗為雅”的真正目標。
三、宋詩中雅俗變化的原因
宋代文人一直恪守尚雅的傳統,比如蘇軾就曾說過:“可使食無肉,不可使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8]作為江西詩派的領軍人物——黃庭堅也曾表述過:“余嘗為少年言,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9]二者的觀點出奇一致,都表明一種崇雅避俗的態度,但是縱觀其詩作,卻又似乎與之相矛盾,處處表現出世俗化的傾向,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雅文化與俗文化開始了碰撞與交融,究其原因,主要是由當時的全民尚學風范與文學內部發展規律相互作用的結果。
雅俗之變首先取決于全民尚學的風范。在宋代,文人的地位提高,宋代普遍重用文人參與國家治理,同時,設立的冗雜的任用機制,保障了文士的社會地位以及物質待遇,加之宋代印刷業發達,書籍的獲取相較而言更加便捷,因此,貧民階層也有機會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命運,形成舉國上下皓首窮經,探討知識學問的尚學之風,這也是宋代文人得以博覽群書、提高自身文化水平的契機。此外,宋代文人崇尚及時行樂,流連于瓦舍勾欄,這與宋代商品經濟的發展是分不開的。市民階層由于娛樂生活所需,也使文人創作的眼光聚焦于花街柳巷、尋常巷陌。因此,創作視角也較之前的亭臺樓閣、閨房情愫,或是嚴肅的家國之事而言,更為開闊,尤其是柳永大力創作市井之詞,促進了宋代文學審美由雅到俗的過渡。早在北宋時期,蘇軾文風的汪洋恣肆、以議論為詩、酣暢淋漓的創作方式、樸實平淡的文風,到柳永留戀煙花柳巷,對市井女的描摹,再到江西詩派黃庭堅師法韓愈“陳言務去”、杜甫句法精工,轉益多師之后的清新自然的詩風,無不在訴說與唐代文學大相徑庭、趣味平淡、崇尚以俗為雅的宋型文學。創作主體是在中國傳統文化的沁潤下成長起來的文人,但他們創作的心態與表現形式已經隨著時代的變化,默默發生改變,宋代文學在前代文學的基礎上另辟蹊徑,發展成獨具特色的文化范式。
雅俗之變也受當時文學內部發展規律的影響,唐詩作為唐代的代表性創作體裁,受到當代和后世的欣賞和推崇。不僅詩人和詩作數量眾多,而且名家、名作數不勝數,唐詩的創作范圍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廣泛程度,宋代文人也明了這一狀況,因此,在詩歌創作上另辟蹊徑。在詩歌題材上,宋人創造性地以生活瑣事、細物入詩,為普通事物注入詩性。如梅堯臣的《秀叔頭虱》,通過寫兒子因母親早亡,疏于照管而頭生虱,委婉抒發自己對妻子的懷念和對生活的感嘆。此類寫作風格,在前代是從未出現過的。在宋代文學中,不僅是宋詩風格出現轉變,以俗為雅的傾向,在宋詞中表現得也尤為明顯。尤其是柳永的詞,在當時受到普遍歡迎和傳唱,因此,便有“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一說。在柳永的詞中,其大量運用市井俚俗的語言,描寫對象也多是市井之中的煙花女子,并且大多從女性視角出發,采取長詞慢調,刻畫意境,大量創作自度曲來表情達意,將女子內心的期盼、相思、離別之情刻畫得生動傳神、感人心緒。這種有關市民階層的情感與生活,又以俗為雅的審美風尚和表現形式與唐代文學大相徑庭又殊途同歸,成為獨具特色的宋代文化的代表。故宋人在題材上的成功開拓就是使詩歌更加貼近生活,從生活中挖掘新意。比如梅堯臣的《捫虱得蚤》,選取虱和蚤的意象入詩,表面看非常俗氣,但是對其詩細細品味就會發現,實際上是在借助生活中的俗物表達對妻子的思念之情,這和高雅的情趣是殊途同歸的,只不過換了一種表達方式而已,雖然借助的是俗物,但是表達的感情依然在高雅的范疇——是以雅的精神為尺度和標桿的。這樣一來,雅和俗也就貫通互融了,也就出現了上文論述的宋人的崇雅傳統和其實際創作看似矛盾的情況。所以雅俗之變在宋代已經成為一種必然,也是文學發展的必經之路,正因如此,宋詩才可以和唐詩媲美,成為詩歌界的兩大高峰。
總而言之,宋代文學的雅俗變化與當時創造和傳承文化的主體以及文學發展規律有著密切的聯系。同時,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文學受眾群體的數量也在不斷增加,使文學作品做出相應調整,呈現出通俗化的特征。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因素,比如受格物致知思潮的影響,等等,都對宋代文學的雅俗之變產生了一定影響。
四、結語
宋代詩人在思想人格上雖然一直恪守尚雅的傳統,但是他們在實際創作中,對俗事俗物和俗語的運用似乎和他們高雅的追求相背離,對宋代文學作品進行一個簡單的梳理與研究,就會發現宋人所追求的雅已經不是和俗相對立的雅了,而是在時代和社會階層深刻變動下合力形成的新雅,這種雅對平凡普通的世俗之物不再嗤之以鼻,而是積極打通二者之間的界限,開始了相互交流與融通,形成了一種更為高階的雅,從而構成了宋代獨具特色的審美趣味。
縱觀整個文學的發展史,每個時代的文學藝術都包含雅和俗兩個方面的內容,只不過到了宋代,雅和俗已經不是矛盾體了,而是開始了雙向的聯系與交流,在宋詩發展過程中,正是因為融入了“俗”的因子,才使雅的內涵更為豐富與飽滿。宋代這種雅俗貫通的審美境界為后代提供了范式與借鑒之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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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宋]蘇軾,撰.[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2.
[9]凌郁之,著.宋代雅俗文學觀[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
(作者簡介:韓茹夢,女,碩士研究生在讀,北方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研究方向:宋元文學;吳艷艷,女,碩士研究生在讀,北方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研究方向:宋元文學)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