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汪曾祺小說審美意識的表現(xiàn)

汪曾祺的文學作品有著獨特的審美意識，這種審美意識具體表現(xiàn)在他為文無法、自由散漫的散文體結(jié)構(gòu)中，其散文體結(jié)構(gòu)模糊了人物和情節(jié)，給讀者留下了充分的審美想象空間，審美意識還表現(xiàn)在其豐富多樣的小說意境里，潛藏著寧靜含蓄的水鄉(xiāng)意境和和諧明麗的風俗意境，使汪曾祺的小說含蓄蘊藉、獨具特色。總之，獨具特色的審美意識不僅使汪曾祺的小說溫暖明麗，也激發(fā)了人們對美的感受，將溫情和美還原到現(xiàn)實生活之中。

一、結(jié)構(gòu)特征：散文化

縱觀汪曾祺的小說，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其小說在結(jié)構(gòu)上的獨特之處——結(jié)構(gòu)松散，運筆行云流水。這種獨特的小說結(jié)構(gòu)，被學界稱為散文式結(jié)構(gòu)。通俗來講，可以把散文式結(jié)構(gòu)的小說比作一條潺潺流動的有生命力的溪水，當溪水流經(jīng)高山湖海之時，若遇見什么有趣的風物，便隨勢停下來，玩賞之后再度出發(fā)，但溪水的最終歸途是大海，旅途中的停頓不妨礙其目的的達成，但若是缺少了這些停頓，旅途又未免顯得單調(diào)蒼白。這種“信馬由韁，為文無法”的非情節(jié)化的散文式文體讓汪曾祺的小說突破了傳統(tǒng)小說結(jié)構(gòu)的弊端，不再追求刻板的因果線索和線性的時間關(guān)系，而是選擇表達自我的真性情和追求淳樸自然的人性之美。

這正如汪曾祺自己所說，他寧愿短篇小說的結(jié)構(gòu)像詩歌、散文、戲曲，甚至什么也不像，也好過那種標準板正的傳統(tǒng)小說。散文式的結(jié)構(gòu)雖然模糊了故事情節(jié)的因果時序，但是給予了讀者豐富的想象天地，讀者通過對文本內(nèi)在邏輯層次的深度挖掘與梳理，讓小說的情節(jié)在作者苦心經(jīng)營的“隨便”之筆中被描摹得更加清晰。

例如在《大淖記事》中，開篇只寫“這地方的地名很奇怪，叫做大淖”，不解釋來源，也不闡明出處，虛化背景后，便另起一段，“淖，是一片大水”。接下來便極力描摹大淖的風貌。大淖有長滿茅草和蘆荻的沙洲;沙洲的四時四景;綠柳叢里的“雞鴨炕房”;沙洲東面的漿坊勞作……每一幅景象都可以拆開，單獨存在，在給予讀者充分的想象空間的同時，美麗的景色和奇特的風俗又營造出抒情、明朗的氛圍，奠定了小說清新自然的敘事基調(diào)。同理，《受戒》中美好自然的風物描寫看似無人，卻時時為人鋪墊——沒有庵趙莊自由開化的民風，明子和小英子的感情不會得到自然發(fā)展;小英子和明子隨性自然，遵循天性的情感結(jié)合，又側(cè)面烘托了庵趙莊淳樸美好的氛圍。在散漫自由的結(jié)構(gòu)之下，作者想要表達的情感和敘述的生活觀是共生的。

二、小說敘事策略：空白和兒童敘事視角

汪曾祺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偏好使用兩種敘事策略——“空白”和“兒童敘事視角”，這樣的敘事策略在汪曾祺的妙筆下產(chǎn)生了豐富的美學價值。先談談敘事空白策略。熟悉汪曾祺的讀者會知道，作為京派文人的汪曾祺不僅是一個作家，還是作家群體里小有名氣的畫家，他說，“中國畫講究‘留白’，‘計白當黑’，小說也要‘留白’，不能寫得太滿……”①留白就是在某種程度上隱藏作者想要表達的深意，并借此調(diào)動讀者的想象力，在文意一點就破的地方，猶抱琵琶半遮面。它賦予了小說文本“虛實掩映”之美，在藝術(shù)感官上展現(xiàn)苦難卻蘊藉含蓄，表達了情感卻又顯得客觀自然。例如在《大淖記事》中，汪曾祺對巧云與十一子半夜在沙洲幽會這一情節(jié)著墨很少，這是汪曾祺有意為之的空白，不直言其浪漫，但通過對周邊皎潔的月光、碧波蕩漾的湖水的描寫，便可讓人想象出這對浪漫的小兒女之間盈盈浮動的美好情愫，在這空白之處，寧靜美好的氛圍也正悄然滋生。

再就是汪曾祺偏好用天真爛漫的兒童視角回憶往事。例如《受戒》脫胎于汪曾祺幼時的一個夢，小說文本中的人物原型是其童年相識的真實人物。在小說中，明海用率真的童年口吻，向讀者展示了荸薺庵里的生活。《大淖記事》也是汪曾祺采用兒童視角敘事創(chuàng)作的又一佳作，兒童敘事打破了那些成人習以為常的模糊邊界，從而塑造了一批鮮活的人物形象，講義氣的錫匠，熱心的鄰里街坊，以及堅韌勇敢的巧云，他們都立場堅定、善惡分明。

三、小說意境：豐富多樣

京派研究學者劉進才曾把京派小說與意境小說畫上等號，這一論斷充滿新意。汪曾祺的小說之所以能夠帶給人們美的享受，在某種程度上確實得益于他編織的如畫意境。縱觀汪曾祺的小說，筆者將其小說中出現(xiàn)的意境大體分為兩類，一是寧靜含蓄的水鄉(xiāng)意境，二是和諧明麗的風俗意境。

（一）寧靜含蓄的水鄉(xiāng)意境

《受戒》和《大淖記事》是汪曾祺以故鄉(xiāng)高郵為背景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高郵是水鄉(xiāng)，因此，在作品中隨處可見清淺明澈的水鄉(xiāng)意境。《受戒》的結(jié)尾就描摹了一幅極美的水鄉(xiāng)風景畫，“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fā)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jié)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支一支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②蘆花蘆穗，開花的野菱……結(jié)尾的這段描寫幾乎是由靜態(tài)畫面組合而成的，自然之物的意象群與水相互交織，動靜皆宜，在水的清透中，點染繽紛色彩，相互拓寬了審美意味。這一段還有不少暗示顏色的詞匯，“紫灰”“通紅”“青”這些詞都偏冷調(diào)。冷色撞上靜態(tài)的景物，使敘事畫面一下子得以沉淀，使讀者浮躁的心霎時變得澄明、通透。作品中的人物在這寧靜如畫的水鄉(xiāng)中成長或生活，江南之水所特有的平淡特質(zhì)，潤物細無聲般融入人物的性格和人格之中，于是這些獨具江南柔性特質(zhì)的人們，就在這片水鄉(xiāng)中上演懵懂的青春故事和家長里短的生活故事。

作品《大淖記事》更是將故事的發(fā)生背景定于一片富有水汽的大淖之中，汪曾祺寫大淖里翠綠的菱角，自由開放的民俗，還寫巧云與十一子深夜里浪漫的月下相會。大氣浩渺的水味、真摯動人的情感、簡單純粹的人性，這三個要素在作者的妙筆下得到有機結(jié)合，動人的水鄉(xiāng)意境便清楚地躍然紙上，讀來令人回味無窮。

（二）和諧明麗的風俗意境

汪曾祺喜歡民間文學，在故事中融入對鄉(xiāng)土風俗的描繪，是汪曾祺小說的一大特點，按照他的說法，民間風俗是一首集體創(chuàng)作的抒情詩。風俗意境的打造離不開美麗的鄉(xiāng)土風景，汪曾祺在創(chuàng)作時，善于抓住自然風物的情態(tài)和色調(diào)。例如在《大淖記事》中，汪曾祺就詳細刻畫了大淖一年四季的環(huán)境。在大淖的沙洲上不是光禿的一片，而是長滿了茅草和蘆荻，每當天氣轉(zhuǎn)暖時，沙洲上便會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秋天，茅草和蘆荻就變成了修繕屋頂?shù)牟牧希欤持奚系难┛偙葎e處先白，而到了冰河化凍的初春，河水解凍、發(fā)綠了，沙洲上的殘雪還亮晶晶地堆積著。灰綠的蔞蒿、雪白的絲穗、亮晶晶的殘雪，色彩明麗、繽紛多姿，汪曾祺對童年時期家鄉(xiāng)美好風物的記憶，幻化成了一組組美麗意象，沉淀于心中，一經(jīng)回憶，便噴薄而出，美麗的景物與美好的人情交融，達成了人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

汪曾祺認為風俗是一個民族集體創(chuàng)作的生活抒情詩，因此，對風俗的描寫要和人物、故事情節(jié)勾連，風景只是風俗描寫的一個側(cè)面，歸根到底，寫風俗還是為了寫人，寫風俗不能簡單地將風俗作為零星點綴，浮于故事表面，而要將風俗作為提綱挈領(lǐng)的絲線穿插于故事情節(jié)之中，使風俗與人物的性格相融。他通常采取的方法是，于風景畫的描寫中選擇一些看似平凡，實則具有典型特征的事件和細節(jié)，用清淡樸素的文筆和傾注的深情，融合點燃，于是描摹出一幅氣韻生動、形象逼真的景象。

例如《受戒》里自由自在、特定的民俗環(huán)境使小明子和英子的愛情既直爽大方，又美麗健康;《大淖記事》中生活在大淖里的姑娘們也能像男人一樣外出掙錢，赤腳穿草鞋，不矜持作態(tài)，男女婚嫁講究一個情愿，不情愿或心里有了別人，可以爽快離開，一切遵循自己內(nèi)心的生命沖動。他們有自己的一套價值評判和道德標準，這樣“自由”的生命境界有意味，且給讀者帶來了豐富的審美體驗。

四、語言特色：樸素和諧

一方面，語言是文學作品的物質(zhì)外殼，語言的好壞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作品的可讀性，另一方面，語言又是作家進行自我抒發(fā)、自我感慨的工具，是作品和讀者能否建立直觀深厚聯(lián)系的內(nèi)在因素。因此，汪曾祺特別重視小說的語言，認為“寫小說就是寫語言”。

（一）言簡情深

汪曾祺小說的語言，大都簡潔明了，沒有什么奇崛華麗的語言。他對人物和情節(jié)往往都不做多余贅述，而是采用簡單文辭的排列組合，在文本中經(jīng)營出一種和諧詩意來。比如在《大淖記事》中，巧云與受傷的十一子有這樣一段對話：“他們打你，你只要說不再進我家的門，就不打你了，你就不會吃這樣大的苦了。你為什么不說？”“你要我說么？”“不要。”“我知道你不要。”“你值么。”“我值。”③這段對話不追求辭藻的堆砌，極為簡單，但讀來卻飽含深情，讀者之所以有這樣的感受，就在于小說于平淡自然的話語之中滲入了人物的情感，語言準確真實地反映出人物的個性與身份。巧云的第一句問話，一方面是心疼十一子為了她敢向號長發(fā)出反抗，另一方面也暗含了小女兒家的嬌羞，她希望能從十一子的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十一子的回答也并未辜負巧云的期望，在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之后，巧云也向十一子堅定地表明了愛意。這簡短的一段對話，使兩人情感的變化清晰地躍然紙上。

（二）句式錯落有致

汪曾祺不僅在意作品中詞句的選用，也在意詞句在文本中的排列組合。契訶夫和福樓拜就“一個句子只有一個最好的說法”達成一致，更重要的是，要處理好句與句之間的關(guān)系。“語言的奧秘，說穿了不過是長句與短句的搭配。一瀉千里，戛然而止，畫舫笙歌，駿馬收韁，可長則長，能短則短，運用之妙，存乎一心。”④錯落有致的長短句式，避免了節(jié)奏的單調(diào)，在富有韻律的平仄押韻中實現(xiàn)了文本的和諧美，例如《大淖記事》中的一段環(huán)境描寫：西邊是幾排錯錯落落的低矮的瓦屋。這里住的是做小生意的。他們大都不是本地人，是從下河一帶，興化、泰州、東臺等處來的客戶。賣紫蘿卜的（紫蘿卜是比荸薺略大的扁圓形的蘿卜，外皮染成深藍紫色，極甜脆），賣風菱的（風菱是很大的兩角的菱角，殼極硬），賣山里紅的，賣熟藕（藕孔里塞了糯米煮熟）的。還有一個從寶應來的賣眼鏡的，一個從杭州來的賣天竺筷的。他們像一些候鳥，來去都有定時。來時，向相熟的人家租一間半間屋子，住上一陣，有的住得長一些，有的短一些，到生意做完，就走了。他們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吃罷早飯，各自背著、扛著、挎著、舉著自己的貨色，用不同的鄉(xiāng)音，不同的腔調(diào)，吟唱吆喚著上街了。到太陽落山，又都像鳥似的回到自己的窩里。于是從這些低矮的屋檐下就都飄出帶點甜味而又嗆人的炊煙（所燒的柴草都是半干不濕的）。⑤難怪有人這樣評論汪曾祺的語言，“讀他的小說仿佛是聽一個歲月老人在夕陽下講些有意義的故事，清淡、飄逸、耐聽、耐品，那些濃烈的、激動的，過于悲傷的東西，都在他的娓娓敘述中變得淡而又淡”。⑥

注釋：

①汪曾祺，晚翠文談新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153頁。

②汪曾祺，汪曾祺全集（1），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17頁。

③汪曾祺，汪曾祺全集（3）·大淖記事，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31頁。

④汪曾祺，中國文學的語言問題，海天出版社，2001年，第236頁。

⑤汪曾祺，汪曾祺全集，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22頁。

⑥張寶星，論民間文學對汪曾祺的影響，青島大學，2016年，第73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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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汪曾祺，著.晚翠文談新編[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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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馬歡.民間文化視域下的汪曾祺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D].蘭州大學，2020.

[12]余珍妮.汪曾祺小說的“風俗體”研究[D].西北師范大學，2018.

（作者簡介：陳蒙蒙，女，碩士研究生在讀，溫州大學，研究方向：語文學科教學）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