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斯蔚
關鍵詞:白先勇 尹雪艷 謝秋娘
《永遠的尹雪艷》是白先勇完成于1965 年的一篇小說,主人公尹雪艷光彩照人,迷倒了她周圍的男男女女,也迷倒了無數的小說讀者。笑吟吟的穿著素白旗袍的尹雪艷那么清晰地呈現在讀者面前,卻又是那么模糊不清捉摸不定,大家像福爾摩斯一樣尋找蛛絲馬跡,試圖解開尹雪艷之謎。
一、作為主體的尹雪艷
尹雪艷的謎從“總也不老”開始。作品交代,尹雪艷并不是用脂粉遮蓋了她的老態,大約是真的“總也不老”,為什么她總也不老呢?是有什么駐顏的秘方?還是因為氣場強大,讓人不敢直視,周圍的人都產生了錯覺?世間有人患早老癥,莫非尹雪艷有“不老癥”?
永遠不老是尹雪艷的外表,雖然神奇但探究的內容有限。讀者感興趣的是:作為生命主體的尹雪艷,到底有著怎樣情感世界呢?她有愛過誰恨過誰?
從前的尹雪艷是百樂門的舞女,有錢的沒錢的都迷戀著她;后來的尹雪艷是尹公館的主人,更是磁場一樣的存在,舊雨新知來往不絕。尹雪艷有三段感情經歷,但這些“外界的遷異”,影響不了“她的均衡”,尹雪艷的生活一如既往。
尹雪艷作為一個漂亮迷人的女人,追求者非常多,對這些非富即貴的勇敢男性她到底愛還是不愛呢?她和王貴生去國際飯店屋頂花園“共進華美的宵夜”,“吟吟的笑著”聽他說情話:愿意為她搭天梯上天空“掐月牙”插“云鬢上”??蓱z的王貴生因為攫取“金條”搭“天梯”而被槍斃了,“槍斃的那一天,尹雪艷在百樂門停了一宵,算是對王貴生致了哀”。她的追求者為了她而死于非命,想不到她休假一晚就算“致了哀”,如此敷衍。洪處長拋妻棄子帶著滿滿誠意,答應了尹雪艷十個條件之后娶了她,在洪處長丟官破產之后,她帶著自己的家當和傭人離開了,干脆利索,沒有一點是否要共患難的糾結。跟著舅舅吳經理來到尹公館的徐壯圖作為新客人受到特別的款待:尹雪艷“殷勤地向他勸酒讓菜”,“親自盛上一碗冰凍杏仁豆腐”,指點徐壯圖打麻將出牌,還主動邀約“隔日徐先生來白相,我們再一道研究研究麻將經”。就這樣,徐壯圖心猿意馬了。一個月之后,徐壯圖被憤怒的工人刺死了,尹雪艷出現在靈堂“朝著徐壯圖的遺像深深地鞠了三個躬”,與徐壯圖的情與愛就此一筆勾銷,當晚尹雪艷的公館里又呈上了牌局。
尹雪艷在想什么?她沒有喜怒哀樂嗎?
言為心聲,“聽其言,觀其行”是傳統的品鑒人物的方法,描寫語言和行動也是小說塑造人物的重要手段。小說中的宋太太因為先生有了外遇而受到冷落,說到傷心處“會禁不住掩面而泣”,徐太太更是因為先生徐壯圖的性情變化,一個月時間就“眼睛凹成了兩個深坑”。小說的主人公尹雪艷的內心世界卻是一個黑洞,她說話很少,在上海百樂門做舞女時,“也不多言、不多語,緊要的場合插上幾句蘇州腔的上海話”,在尹公館時尹雪艷說的寥寥幾句話都是有關別人的,她夸贊吳經理“老當益壯”、鼓勵他“打起精神再多和兩盤”;她寬解宋太太“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誰又能保得住一輩子享榮華,受富貴呢”;她征詢徐壯圖對菜品的意見,向別人解釋優待徐壯圖的原因;沒有一句話涉及她自己的喜怒哀樂。從尹雪艷的表情也很難窺見她的想法,能看到的只是尹雪艷的笑,“一徑那么淺淺地笑著”“掛著那流吟吟淺笑”“總是笑吟吟的”, 王貴生講情話的時候,她“吟吟地笑著,總也不出聲”,偶爾也有滿臉堆笑的時候,比如初來乍到的徐壯圖就享受過尹雪艷的滿面堆笑。尹雪艷的笑是真正的愉悅嗎?還是作為公館的主人招待客人時的一種職業的假笑呢?如果是愉悅的話,她的愉悅是來源于眾心捧月的感覺,還是在欣賞自己精心安排下的鬧?。?/p>
還有,尹雪艷為什么要去百樂門做舞女?她去百樂門之前經歷了什么?
二、作為客體的尹雪艷
在周圍人的眼中,尹雪艷作為他者,她又是怎樣獨特的一個存在?是妖孽降生還是觀世音轉世?尹雪艷與徐壯圖曖昧的事被吳家阿婆知道了,吳家阿婆替徐太太打抱不平,說“那個尹雪艷還不知道是個什么東西變的呢”,和“褒姒、妲己、飛燕、太真”這些禍水一樣,是擾亂人間的“妖孽”,吳家阿婆的判斷是源于尹雪艷能攏得住很多人,包括徐壯圖這樣的正人君子。在上海的時候,因為尹雪艷太迷人了,同行姊妹嫉妒她,說她八字帶重煞,“沾上的人,輕者家敗,重者人亡”,這樣的咒語偏偏應驗了,應驗一次還不夠,居然應驗了三次:王貴生被槍斃了,洪處長丟官敗家,后來徐壯圖也被刺身亡,尹雪艷“妖孽”的身份似乎坐實了。
除了吳家阿婆這樣的極少數,在其他人眼里,尹雪艷不僅不是妖孽,而是一個萬人迷。漂亮女人容易成為另一部分女人的公敵,但尹雪艷不一樣,她不僅迷男人,也迷女人,她是“精靈”,是“觀世音”。
尹雪艷“像個冰雪化成的精靈,冷艷逼人”,但她的所作所為卻像個溫暖的小太陽,對待尹公館的客人“不分尊卑老幼,她都招呼得妥妥帖帖”,“大家都有一種賓至如歸,樂不思蜀的親切之感”。干爹吳經理曾經是銀行總經理,現在患了嚴重的風濕病,“走路蹣跚”,又害了沙眼,“眼眶都潰爛了”,尹雪艷毫不嫌棄,“總把客廳里那架電暖爐移到吳經理的腳跟前,親自奉上一盅鐵觀音”,用“干爹才是老當益壯呢”這樣的暖心話回應他對自己的夸獎;她領著太太們逛、看、吃,“把十幾年來不如意的事兒一股腦兒拋掉”;對鬧情緒的太太“一一施以廣泛的同情”,“耐心地聆聽她們的怨艾及委曲,必要時說幾句安撫的話,把她們焦躁的脾氣一一熨平”;她配的牌搭子“從來沒有傷過和氣”,而且尹雪艷能讓“輸了錢的客人也是心甘情愿”,并“差人叫好計程車,一一送回家去”。在某些時候,尹雪艷就是“神”的身份,她的話“就如同神諭一般令人敬畏。”在徐壯圖眼里,尹雪艷“一身白色的衣衫,雙手合抱在胸前,像一尊觀世音”,讓他的心有了皈依。尹雪艷不僅是徐壯圖的“觀世音”,也是大家的“觀世音”,她不是卑躬屈膝貶低自己以抬高對方,而是像觀世音一樣普度眾生,讓所有人都得到關注,都覺得自己重要。
三、作為寓意承載者的尹雪艷
這樣一個永遠不老的神奇的尹雪艷,讀者不相信她只是一個普通的人物形象,認為她一定是作者某種觀念的象征,被白先勇譽為知音的歐陽子也說:“我認為‘象征’之用意,遠超過‘寫實。’”①尹雪艷到底象征什么呢?
有人認為她象征欲望之神。②嫵媚妖嬈風情萬種又事事熨帖得體的尹雪艷不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而是一只無主之鹿,追逐者以財富和權力作為角勝負的籌碼,因此上海棉紗財閥王家的少老板王貴生要“將尹雪艷身邊那批富有逐鹿者一一擊倒,然后用鉆石瑪瑙串成一根鏈子,套在尹雪艷的脖子上,把她牽回家去”;臺北市新興的實業巨子,水泥公司的經理徐壯圖從尹公館“微醺”之后出來,回家“摔碗砸筷,脾氣暴得了不得”,被欲望控制的他失去了常態。尹雪艷作為欲望的載體被追逐,但欲望原本是陷阱,追逐者一一墮入深淵,王貴生為“拼命投資,不擇手段賺錢”,終因官商勾結而被槍斃;金融街炙手可熱的洪處長有華貴的花園洋房,能答應十個條件,最終抱得美人歸,但也很快丟官破產;性情大變的徐壯圖死于被激怒的工人之手。
又或者象征命運之神。③尹雪艷有獨特的魅力,在上海灘的歡場,她能“把場合中許多銀行界的經理、協理、紗廠的老板、小開以及一些新貴和他們的夫人們,都拘到跟前來”。在臺北的尹公館,“客廳布置妥帖,叫人坐著不肯動身”,尹雪艷的招待,更是有“賓至如歸,樂不思蜀的親切之感”,尹雪艷“總預先替客人們安排好牌局”,安排這一切的尹雪艷并不投入其中,而是“以悲天憫人的眼光看著她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壯年的、曾經叱咤風云的、曾經風華絕代的客人們,狂熱地互相廝殺,互相宰割”。冷艷逼人的尹雪艷不僅安排了尹公館的平??腿说南?, 更是安排了王貴生、洪處長和徐壯圖的悲慘命運。
也許是象征時間之神。尹雪艷像是很久之前被定格了,她“總也不老”,這位不老的女神連同她的尹公館,給這些落魄異鄉者帶來上海灘的繁華舊夢和心靈的撫慰。和美女一起超越時間的還有麻將,一個月前的新客人徐壯圖死了,垂垂老矣的吳經理就在外甥的葬禮上約了兩個新客人來到尹公館打麻將,吳經理和了大牌,雙手亂舞,興奮得大叫。從上海到臺北,從過去到現在,寒來暑往,人事變遷,但“尹雪艷永遠是尹雪艷”。尹雪艷真有某些超越時空的特性。
還可能是象征歡樂之神。 尹雪艷意味著歡欣愉悅,當年上海灘沒錢的人“去百樂門坐坐,觀觀尹雪艷的風采,聽她講幾句吳儂軟語,心里也是舒服的”,在臺北,尹雪艷意味著讓人沉醉的快樂, 坐在尹公館里,“很容易忘記外面臺北市的陰寒及溽暑”;尹雪艷周身像透著上海大千世界榮華的麝香一般,“熏得這起往事滄桑的中年婦人都進入半醉的狀態”;作廢十幾年的頭銜,尹雪艷也能稱呼起來,讓人“心理上恢復了不少的優越感” 。尹雪艷營造的氛圍,讓人有強烈的被照顧、被尊重的感覺, 沉醉于此刻的享受,“樂不思蜀”。他們離開了繁華的舊上海,失去了往日的輝煌,尹雪艷“便是上海百樂門時代永恒的象征,京滬繁華的佐證一般。”
四、解謎的“和作”——《永遠的謝秋娘》
1966 年出生的潘向黎,她于2005 年寫了一篇小說《永遠的謝秋娘》, 這可以視為一種特殊的解謎方式。
小說講述了蘇州園林似的女子謝秋娘的三段感情經歷,謝秋娘本是書香門第出身:“父親是留過洋的音樂家,回國后在音樂學院作曲系當教授,母親原本是芭蕾演員,后來生了孩子改當了中學老師”。六歲時“偏生天下就亂了起來”,父親“找了幢高樓跳了下來”,母親吃了安眠藥“追隨父親去了”。之后謝秋娘流落風塵,在藍冠唱了三四年歌,先前有海外華人戴維追求她,后嫁給一個外交官并跟他去了歐洲。后來離婚回國,留過洋的政法大學博士韓定初追求她,被小工意外刺死。謝秋娘不僅有著和尹雪艷十分相似的感情經歷,還有著和尹雪艷一樣的行事做派,更讓人驚詫的是小說的開頭“謝秋娘總也不老”。
潘向黎有一篇文章解釋了創作的緣由,“這篇小說是‘和’白先勇‘韻’而作的”,作者想用這種方式表達對白先勇多年的敬意。同時作者還解釋了兩篇小說的主人公同與異:“‘任是無情也動人’,表現了一種生存的智慧和冷酷”,這是兩人相同的地方;不同的是,尹雪艷“空靈”“恒定”“生來如此”,而謝秋娘是有來歷有身世的。作者之所以交代謝秋娘的身世來歷,是想說明謝秋娘的“灰情滅欲有一個過程”,“我不要人家覺得她是上天派來禍亂人間的‘妖孽’‘禍水’”,“她首先是被時代踐踏的弱女子,然后是大劫的幸存者”④。這段話表達了作者對風塵女子謝秋娘的理解、同情與欣賞,也說明了潘向黎眼中的尹雪艷,是風情動人、智慧冷酷而近于妖孽的 。她不愿意自己喜歡的人物有“妖孽”“禍水”的誤讀,于是創作了謝秋娘。 遺憾的是,因為作者要給予人物更多的理解與同情,要為人物的行為做出解釋,所以給人物設定了確切的背景,恰恰是這種確定性,使人物缺少了闡釋的空間,消減了人物的魅力,謝秋娘與尹雪艷比,是大為遜色的。
五、作者的尹雪艷,模糊的尹雪艷
《永遠的尹雪艷》是小說集《臺北人》的第一篇,而《臺北人》扉頁上的題詞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也許作者主觀上是想借尹雪艷、金大班等人物遭遇來表達一種世事變遷的感慨,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文化鄉愁??陀^上,又一個與鄉愁相關的尹雪艷活了起來,她要掙脫作者對她的設定。她是理性的生意人尹雪艷,她把臺北人的鄉愁做成了生意,她是經營天才,深諳這些人的心理需求,她的裝扮,她的公館的陳設,她招待客人的方式都是舊上海的,精致富麗又熨帖;面對這些嘆老嗟卑的客人,她用溫暖經營她的生意,用冷酷經營她的人生。鄉愁,“臺北人”有,白先勇有,“尹雪艷”沒有,在尹雪艷那里,生意就是生意,她做的是用溫暖撫平鄉愁的生意,“客人們擲下的桌面十分慷慨,每次總上兩三千”,是利潤豐厚的生意。
由于作者白先勇獨特的身份與經歷,他有難以言說的故事,對大陸對上海有難以言傳的情感,他對尹雪艷這個人物情感復雜而模糊。他曾說:“我自己并沒有意識到什么象征意義,后來歐陽子說,我愈想愈對,哈哈……”
尹雪艷真有無窮的魔力,這魔力源于作品獨特的藝術手法。其一是采用了尹雪艷身邊人的敘事視角,能呈現尹雪艷的言行舉止,而不觸及她的心理活動,其二是異乎尋常的冷峻的敘事風格,其三是懸置人物的早年經歷。這樣塑造出來的尹雪艷既有情又無情,既永恒又虛幻 。
大家像福爾摩斯一樣尋找蛛絲馬跡,想找到一個確切的尹雪艷,但沒有確切的尹雪艷,只有屬于讀者自己心中的尹雪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