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原則視域下《伊豆的舞女》的會話含義分析

常瑤

關鍵詞：文學語用學 合作原則 伊豆的舞女 會話含義 孤兒根性

一、前言

語用學作為語言學各分支中的一個新興學科領域，以語言意義為研究對象，是專門研究語言的理解與使用的學問。其中，其核心理論——合作原則更是多數語言學家關注的焦點。文學語用學的研究在我國始于20 世紀90 年代初，是指將語用理論與文學理論相結合， 以研究對象的內容結構為客觀依據，探討文學交際中的語言現象。

《伊豆的舞女》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早期作品的代表作之一，曾前后六次被搬上銀幕，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小說深受大眾歡迎。小說以第一人稱“我”展開敘述，描寫了主人公川島只身前往伊豆旅行，與巡回演出藝人們偶遇并結伴同行的經歷。隨著與他們交往的深入，川島逐漸打開心扉，最終在巡回演出藝人們的善意下，從扭曲的性格和孤兒根性的枷鎖中解放了出來。主人公川島與素未謀面、處于社會底層的巡回藝人們交往且心態發生變化，可以說彼此間的交流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說是起了決定性作用。至今為止對小說《伊豆的舞女》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女性形象、美學、物哀文學等文學視角，本研究將語用學與文學理論相結合，依據小說故事情節的發展，對小說中的經典對話進行分析，以探索主人公情感走向的變化，揭示主人公走出孤兒根性的全過程。

二、合作原則概述

1967 年，美國著名語言哲學家格萊斯（H.P.Grice） 首次提出“合作原則”。格萊斯認為，人們在交際過程中，談話雙方似乎在有意無意地遵循著某一原則，以有效配合從而完成交際任務。因此，格賴斯提出了會話中的“合作原則”，具體內容如下：量的準則。談話雙方所說的話在滿足交際所需的信息量的同時，也不應超出交際所需的信息量。

質的準則。不要說自知是虛假的話，也不要說缺乏足夠證據的話。

關系準則。談話雙方所說的話要與談話的內容相關聯。

方式準則。談話雙方所說的話要清楚明了、簡練、井井有條，避免產生晦澀或歧義。

遵守合作原則雖是交流能夠順利進展的前提，但并不意味著在日常對話中人們沒有不合作現象的發生。在日常生活中，說話人有時會出于禮貌或維護面子等需要，刻意違反一個或多個準則，以實現自己的交際意圖，這就產生了“會話含義”。通過推導會話含義，我們能夠發現說話人的真正意圖，加深對說話人內心或精神世界的理解。

三、《 伊豆的舞女》會話含義分析

《伊豆的舞女》是作家川端康成以自己十九歲（1918）伊豆之旅時，偶遇舞女等一行巡回演出藝人并結伴同行的經歷為素材，創作的自傳體小說，作品中的主人公即是高中時代的作家本人。小說內容雖經過作家加工潤色，但藝術來源于生活，是現實生活的反映。解讀作家走出孤兒根性，開始融入社會的過程，文學語用學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嶄新的角度。本研究依據小說故事情節的發展，按照小說中會話出現的順序對其進行排列，從合作原則的角度分析主人公感情變化的過程。

例1 ：違反“量的準則”的會話含義

舞女見我呆立不動，馬上讓出自己的坐墊，把它翻過來，推到我的身旁。

“噢……”我只應了一聲，就在這坐墊上坐了下來。

在旅途中兩次偶遇舞女一行巡回演出藝人之后，“我”懷著想與藝人們結伴同行的心情，匆忙趕路以便追上他們。路途中，為避雨“我們”在茶館中偶遇。舞女給“我”讓座后，“我”的回答顯然沒有提供交流所必需的信息量，違反了量的準則。作家川端康成曾在《湯島的回憶》中寫到“我”因幼年時的精神疾病（孤兒根性、受恩惠者氣質）而變得十分敏感，產生了憐憫又厭惡自己的念頭。這種令人窒息的憂郁使得作家踏上伊豆之旅。“我”連“謝謝”都卡在嗓子眼里未說出口，與其說是因為爬坡氣喘和驚慌，不如說是因孤兒根性而形成的孤僻性格起了決定性作用。

例2 ：違反“量的準則”的會話含義

“今天晚上那些藝人住在什么地方呢？”

“今天晚上那些藝人住在什么地方呢？”

“那種人誰知道會住在哪兒呢，少爺。什么今天晚上，哪有固定的住處喲。哪兒有客人，就住在哪兒唄。”c藝人們離開茶館后，“我”向茶館的老太婆詢問今夜藝人們的住處。以上對話便是在這個時候發生。

茶館老太婆的回答顯然遠遠超出了“我”所需要的信息，違反了量的準則。作為日本藝伎制度下的一分子——巡回藝人處于社會底層，甚至遭人唾棄。作家雖未明確描寫，但茶館老太婆的回答折射了當時大眾關于巡回演出藝人身份低賤，隨意被客人玩弄的普遍看法。

例3 ：違反“方式準則”的會話含義“他說，他要跟我們搭伴呢。”

她漫不經心地答道：“敢情好。‘出門靠旅伴，處世靠人緣’嘛。連我們這號微不足道的人，也能給您消愁解悶呢。請進來歇歇吧。”d當“我”向男藝人榮吉表明了想要與他們結伴同行的意向后，榮吉將此轉達給其他藝人們，并受到了四十歲女藝人的歡迎。正常情況下人們交際中會盡量簡潔明了、符合邏輯、井井有條地表明自己的意圖，不會像畫線部分如此“啰唆”。通過故意違反方式準則，四十歲女藝人既向“我”暗示了自己一行人處于社會底層的卑賤身份，又傳達了她熱情的態度。

例4 ：違反“方式準則”的會話含義這時候，四十歲的女人仔細端詳了我一番，抽冷子說：“這位書生穿藏青碎白花紋布衣，真是瀟灑英俊啊。”

她還反復地問身旁的女人：“這碎白花紋布衣，同民次的是一模一樣的。瞧，對吧，花紋是不是一樣呢？”

然后，她對我說：“我在家還有一個上學的孩子。現在想起來，你這身衣服的花紋，同我孩子那身碎白花紋是一模一樣的。最近藏青碎白花紋布好貴，真難為我們啊。”e“我”和巡回藝人們來到湯野的客店二樓休息，期間四十歲女藝人以“我”身穿的藏青碎白花紋布衣為話題，以不簡潔的話語重復著其與自己在上學的孩子——民次的衣服相同，這顯然違反了方式準則。1872 年—1920 年，日本高中教育入學率均保持在15% 以下，日本學者藤田英典將此階段劃分為“精英化階段”f。“我”作為高中生，身穿作為學生身份象征的藏青碎白花紋布衣，這無形中暗示著“我”

作為精英階層，與藝人們巨大的階層差。四十歲女藝人一邊通過“最近藏青碎白花紋布好貴，真難為我們啊。”不動聲色地表現自己的自卑，同時又不斷通過孩子是學生這一身份拉近和“我”的距離。

例5 ：違反“量的準則”的會話含義“他上什么學校？”

“上普通小學五年級”

“噢，上普通小學五年級，太……”g在得知四十歲女藝人的孩子上小學五年級時，“我”的回答沒有提供交談所必需的信息量，顯然違背了量的準則。1920 年，日本小學生畢業率達到15.8%，h數量相對較少。而作為巡回演出藝人的孩子，民次竟然已經升至五年級，可見巡回藝人一行雖處于社會底層，但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對子女教育卻給予了足夠的重視。“我”無意識違反量的準則的行為折射了“我”對此事的吃驚程度。“我”也因此對巡回藝人一行的看法逐漸改觀。

例6 ：違反“方式準則”的會話含義“昨夜里鬧騰得很晚吧？”

“怎么，都聽見了？”

“當然聽見了。”

“都是本地人。本地人凈瞎鬧，實在沒意思。”

他裝作無所謂的樣子。我沉默不語。i巡回藝人們留宿在湯野的客店，“我”住在附近的溫泉旅館。當天晚上，藝人們被召到客店對面的飯館演出，女藝人們和三四個男人嬉鬧的歡笑聲不斷傳來，“我”心煩意亂，心里不停地想“舞女今晚會不會被人玷污呢？”因此第二天早上“我”委婉地詢問榮吉昨晚的情況，發生了以上對話。方式準則要求文本必須有明確的意義，在清楚、明了地表達自己意圖的同時，要避免晦澀難懂或產生歧義。“我”通過故意違反方式準則，隱藏了對巡回演出藝人一行輕蔑的態度和成見，維護了榮吉一行人的臉面。但由于違反合作原則，榮吉未能領會到“我”的真實意圖，“我”

和他的對話未能順利進展，“我”沉默不語。

例7 ：違反“質的準則”的會話含義“不能明天再走嗎？ 我不知道阿媽推遲了一天。

還是有個旅伴好啊。 明兒一起走吧。”

漢子說過后，四十歲的女人補充了一句：“就這么辦吧。您特意同我們做伴，我卻自行決定延期， 實在對不起……不過，明天哪怕落雹也要動身。”j“我”與藝人們約定翌日早晨八點離開湯野，但卻被藝人們臨時延期出發。為了讓“我”安心，四十歲女藝人說出“明天哪怕落雹也要動身”。秋季落雹顯然是不可能的，四十歲女藝人通過違反質的原則，向“我”表明明天出發的決心。

例8 ：違反“量的準則”的會話含義“我耽誤了自己，最后落魄潦倒。家兄則在甲府出色地繼承了家業。家里用不著我。”

“我一直以為你是長岡溫泉的人呢。”

“是嗎？那大姑娘是我老婆，她比你小一歲，十九歲了。第二個孩子在旅途上早產，活了一周就斷氣了。我老婆的身子還沒完全恢復過來呢。那位是我老婆的阿媽。舞女是我妹妹。”

“嗯，你說有個十四歲的妹妹？”

“就是她呀。我總想不讓妹妹干這行，可是還有許多具體問題。”k以上是榮吉邀請“我”去散步時，“我”和榮吉的談話。榮吉不僅向“我”談起自己的身世，還詳細介紹了其他藝人的情況，這顯然超出了談話所需的信息量，違反了量的準則。通過故意違反量的準則，榮吉做出不再把“我”當“外”人看，而把“我”“自己人”的言語行為，熱情地向“我”表示出親近感，縮小了“我”與他之間的心理距離。

例9 ：違反“量的準則”的會話含義我想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便說：“來玩吧。”

“嗯，不過，一個人……”

“跟你哥哥一起來嘛。”

“馬上就來。”l在得知舞女還是個十四歲的孩子之后，“我”消除了之前對舞女在男女關系方面的誤解。和榮吉散步回來后，我邀請她來“我”的房間玩。舞女的回復沒有提供談話所必需的信息量，顯然違反了量的準則，但如果表述過于直接，反而會帶來疏遠的感覺，因此舞女采用了曖昧模糊的說法，以此緩和談話時的氛圍。在交流過程中，“我”把握到了舞女的真實意圖，從而使交流能夠順利進展。

例10 ：違反“關系準則”的會話含義“為什么要走得那么快呢？”

舞女覺得異常悶熱。我用手指咚咚地敲敲鼓，小鳥全飛了。

“啊，真想喝水。”m在離開湯野，前往下田的路上，“我”和藝人們選擇了一條壁峭路滑、崎嶇難行的鄉間小徑。“我”

步履飛快，把藝人一行人落在身后。在意識到舞女始終跟在“我”身后，保持不到兩米的距離時，“我”

越發加快了步子。其余人遠遠落在了“我”和舞女的身后，連說話的聲音也聽不到。接著發生了以上對話。舞女提出了疑問句，但“我”的回答毫不相關，顯然違反了關系準則。通過回避舞女的提問，轉換話題，“我”掩飾了內心想和舞女遠離眾人、單獨交流的真實想法，避免了雙方關系中的不自然。

例11 ：違反“方式準則”的會話含義“是個好人。”

“是啊，是個好人的樣子。”

“真是個好人啊，好人就是好嘛。”n在和巡回藝人前往下田的途中，舞女和千代子議論“我”的聲音傳入“我”耳中。舞女在和千代子交談的過程中并未提供新信息，不斷重復相同的內容，顯得“啰唆”而不簡練。舞女無意識的違反方式準則折射了舞女坦率天真的性格以及對“我”人格的強烈肯定。

例12 ：違反“量的準則”的會話含義“你是不是遭到什么不幸了？”

“沒有，只是剛才同人離別來著。”o小說的最后，“我”結束了伊豆之旅，準備返回學校。在船上，與陌生人發生了以上對話。被陌生人關心之后，“我”原本只需進行否定回答即可，卻額外加以說明，超出了交談所必需的信息量，違背了量的準則。這一方面折射了“我”對巡回藝人一行的不舍，另一方面，也表達了“我”對陌生人積極友好的態度。

四、小結

本研究以小說《伊豆的舞女》中的十二組經典對話為研究對象，利用合作原則對其會話含義進行分析，剖析了主人公川島內心情感走向的變化，加深對主人公精神世界的理解。

在茶館初遇巡回演出藝人一行時，“我”和茶館老太婆都對藝人一行抱有輕蔑的態度，甚至“我”性格孤僻，在舞女給“我”讓座時，僅“噢”了一聲，連“謝謝”都未曾說出口。之后隨著與巡回演出藝人之間的深入交往，“我”對他們的看法有所改觀，開始抱以友好的態度。在得到舞女對“我”人格的肯定性評價之后，“我”被她坦率天真的態度所感動，反思了自己因孤兒根性而扭曲的性格。在結束伊豆旅行之際，“我”開始與陌生人積極真誠地交往，走出孤兒根性，開始融入社會。通過合作原則視角分析，主人公情感走向變化的過程被完整地呈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