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鵬遠

鄭在歡。圖/受訪者提供
雖然還沒被廣為人知,但90后作家鄭在歡對于采訪有點猶豫。找過他的媒體不少,他覺得自己的個人經歷講過太多次,有點疲了。“我看他們寫我,我覺得很怪,都把我塑造得很悲慘或者很勵志。”他說。
鄭在歡的確正在被標簽化,諸如幼年喪母、繼母家暴、輟學打工、鄉土寫作之類的關鍵詞出沒在各篇報道中,有些干脆標題就明晃晃地取作“一個‘沒娘’的流浪者”。他的人生儼然已經成為一則交織著底層敘事的殘酷物語,盡管其中并無虛構,卻也依稀嗅得出幾分流量誘餌的味道。
“之前我比較單純,覺得什么都可以聊,但其實我不想把它當成一個很突出的點。我的個人經歷蠻普通的,經歷奇特的人多了去了,經歷不幸的人也多了去了,苦難并不是力量。”鄭在歡不喜歡來自外界的這種注視,甚至有點后悔當初“嘴大,警惕性不夠”。不過他也清楚,沉默根本于事無補,因為自己23歲時寫下的自傳體小說《駐馬店傷心故事集》,早已將塵封的少年往事和盤托出了。
“如果給我標簽,我希望這個標簽是屬于我的群體的,比如我們90后留守兒童,比如我們這些沒有上大學的人。只是給我個人一個標簽,沒什么價值。”鄭在歡如今也懶得再苦口婆心地糾正和解釋自己的經歷,只是偶爾還是忍不住會冒出些一廂情愿的想法:“哪怕籠統地說我們是XX的一代,也行。”
“標簽”似乎是鄭在歡與生俱來的宿命。
出生七個月,鄭在歡就與母親天人永隔了。這固然是不幸的,卻也不至于對他構成太大的傷悲,畢竟他還沒來得及與她產生親密的連接。可奶奶逢人便講 “這是個沒娘的孩子”,反而像是一塊反復印燙的烙痕,昭示著他與別人的不同。“我奶奶老跟我講這東西就導致我很敏感,小時候動不動就哭了,很容易受傷。”在人們配合的同情目光中,他愈發覺得這好像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
父親是游蕩在家庭之外的角色。因為在廣州倒賣盜版書籍,他極少待在鄭在歡身邊,即使有時回鄉,也不怎么探望兒子。鄭在歡記得自己五六歲的時候,村里的孩子都在玩塑料水槍,五毛錢一把,他也想要,小伙伴告訴他找他爸要錢去,他才第一次知道原來爸爸是干這個用的。然而眼饞的水槍終究沒能玩上,直到十一歲,除了一年級的學費,那個他稱呼為父親的人再沒給過他一分錢。
鄭在歡不到兩歲,父親又娶了一個女人,后來,他在小說里給她取名為“花”——一朵暴烈之花。繼母的暴烈是全村公認的,摔東西、打架仿佛是她日常生活的必需品,連鄭在歡的父親也只有抱頭挨揍的份兒,她的親生兒子更是直接被拎著脖領往墻上或糞池里扔。“從小看到男人對妻子這種無限度的讓步,導致我在與女性的關系上只能強勢不能弱勢,怕重蹈覆轍,這已經變成一個應激反應了。”多年之后,鄭在歡如此說道。
當然這是后來的事了,他對繼母的最初印象僅有偶爾的一塊糖或幾塊錢。還是奶奶不斷提醒著他:后媽人不好,以后回家了一定不能跟她擰。于是“沒娘的孩子”從此又多了一個定語——“有一個惡后媽的沒娘的孩子”。
十一歲那年,鄭在歡被接到繼母身邊生活,進門的一刻,他正式告別了自由的童年,進入灰色的少年生涯。半個家的擔子都砸在了他的肩上。吃力是肯定的,但最讓他覺得丟臉的地方在于,干活就意味著自己服從了家長。“我挺怕這個的,我都是趁沒人的時候鉆到地里,不讓人知道我在干活。”鄭在歡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來自繼母的暴力自然也躲不過。那是頗具儀式感的一套“刑罰”,時長視心情而定,什么時候打過癮什么時候算完。最厲害的一次,鄭在歡被打得滿院子爬,膝蓋沾滿了苔蘚,渾身淤青,第二天在學校被同學摟一下就會疼得下意識跳開。那時,他覺得螞蟻都比自己活得快樂多了。
他試圖逃離過這個家,但那扇隔開童年和少年的大門只朝著一邊打開,退不回走不脫;他也冒出過自殺的念頭,驅蟲藥送到嘴邊時聽見了父親、繼母和弟弟妹妹的笑聲,突然覺得自己死了又怎樣,還是沒人在乎。
上到五六年級,鄭在歡身邊開始有同學進城打工了,過年回來時一個個染著黃頭發,手里提著旅行箱——這是去過外面的標簽。到了初一,彼此之間的問候全成了過完年去哪里打工,入學時的十個班級只剩下三四個,一多半的人都走了。終于,在和繼母爆發了第一次大吵大罵的激烈沖突后,十六歲的鄭在歡再沒有邁進那道家門,而是循著同輩們踏出的離鄉軌跡,也匯入了務工的大潮之中。
“我試圖通過一種漫不經心的態度講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但我想大家讀過之后都不會太開心。”這是鄭在歡寫在《駐馬店傷心故事集》里的一則題記,也像是寫給自己少年時代的一句判詞。那些歷歷在目的傷痛往事,無論如何粗枝大葉地輕描淡寫,依然殘酷如初。從這個意義上講,如今投諸在其身上的標簽式旁觀,或許始于獵奇,倒也大抵歸于樸素的哀憐。
“可以痛哭,但不要難受。”鄭在歡理解所有陌生的關懷,他只是覺得沒必要。“農村孩子像我這種經歷的太多了,只是這種故事不太被講出來。”他說。
他更愿意把一切當作玩笑來分享,而且自己笑得比誰都歡,風淡云清得像另一個家伙的故事,卻又活色生香得不容置疑。實際上也沒有朋友會去質疑,他們所認識的鄭在歡一直是一個歡樂的人,連長相都是——青年評論家李壯形容那是一張結合了王寶強和肖央的臉,洋溢著詼諧與喜感,“跟他走在一起、眼角余光里忽閃著這張喜悅充盈的臉,我的心里也是快樂的”。
鄭在歡的講述是埋有一點作家意識的,正如他在后記里所寫:“我不喜歡把故事講得像是社會調查,也不想過多地闡釋時代帶給人的副作用,時代與命運,都藏在故事里。”對于煽情,他本能排斥,因為一旦感情泛濫,根本的東西便被回避掉了,他更加無法容忍給苦難再加一層苦難的配樂,類似抖音里那類短視頻,廉價得讓人討厭。
鄭在歡說,自己可能天生是一個陽光的人,有關少年時代的回憶更活躍的總是和朋友們的玩耍。哪怕是曾給他帶來過恐懼和仇恨的繼母,他也不再心懷幽怨了。“她就是一個管不住自己怒氣的人,她的不好不是針對我,她對自己的親生孩子比對我狠多了,她生了三個,一個因她看管不力淹死,一個被他打斷胳膊,還有一個腿上被拉了一刀,我是唯一沒有傷疤的。”前兩年,他甚至跟繼母抱頭痛哭過一次,她說歡歡其實我很喜歡你,他說我也覺得你很好——當然,說這話時倆人都喝大了。
更多時候,鄭在歡與繼母還是沒有什么話說。即使如此,他卻有個打算,想給她寫一部長篇小說:“她那種炸裂的時刻很有魅力。我沒見過那么任性而活的人,她沒有怕的東西,她的痛苦是什么我都不知道,只要感覺不爽,她就要發泄。在我看來,她保持了一種非常原始的動物性。”然而這個打算很可能是一次敗露,敗露出繼母在他心里仍留有未能完全撫平的疙瘩。
青年評論家李壯覺得自己其實有點看透了鄭在歡:他是游蕩在晨昏線上的那種人,光明是真實的,陰影亦然,所有人看到的他永遠是光明的,因為他不會允許陰影脫韁而出,就像魯迅在《影的告別》里寫下的那句話——“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
唯一能讓陰影失控溢出的,恐怕只有父親。十六歲離家時鄭在歡起過誓,要和父親斷絕關系,有三四年,他沒再跟父親說過一句話。《駐馬店傷心故事集》出版不久,弟媳婦告訴鄭在歡,父親看完哭得不行,他也只是語氣平淡地回了一聲“啊。”“我只能理解為他有一部分情感被打開了,愧疚還是別的什么不知道,而且我也不覺得偶爾哭一下有多大價值。”
提到父親,鄭在歡都表現得遲疑和訥言。他也從未用文字書寫過父親,今后依然不打算寫:“我真的跟我爸不熟,我跟他也沒什么情感,我們不會有情感。”他猛抽了兩口煙,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補充了一句:“如果我寫我爸,我可能只能從他的奸猾去寫,但是我又不知道他為什么奸猾。”
鄭在歡知道,自己跟父親有許多相像的地方,比如幽默、比如保守的性格,都是斬不斷的血緣連接。除此之外,他希望此生與父親能像兩條平行的河一樣,各流各的,不再發生任何交集。
漸趨平行的另一條河,是故鄉駐馬店。離開了十幾年,除去記憶,僅存的牽掛只剩下拉扯他長大的奶奶。“我不屬于我的家鄉,我的根已經斷了,我家的地都沒我的份兒。”
但在文學的維度里,“駐馬店”三個字卻像又一個標簽,被緊緊黏在了他的身上,如同高密之于莫言、香椿樹街之于蘇童、馬孔多之于馬爾克斯。《駐馬店傷心故事集》之后,他每有新作,總會被評論或者宣傳為駐馬店故事的延續。即使以反叛和戲謔為風格的作家朱文,在為他的新作《今夜通宵殺敵》所作的序言中,也無不認真地寫道:“鄭在歡似乎決心效法前輩構筑屬于自己的文學故鄉。”
事實上,鄭在歡對于所謂的“駐馬店宇宙”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并沒有要經營一個什么地方,家鄉或者任何一個地方都沒那么大魔力,它僅僅反映了一個人的觸角到達多遠。”相比家鄉那寸土地,他更在意的是那里的人、那里的現實,他們通常無法進入人們的視野,或者經過粉飾才得以出現,有時甚至根本不允許被看到。
不過這并不意味著鄭在歡想要成為某種代言,恰恰相反,他完全不確定這些東西是否真的有人在意,尤其是他想書寫的那個群體本身——“怎么能讓他們也想看,也能看進去,也覺得有意思。我不想拒絕他們,我不想他們覺得自己只是素材。”在他看來,寫作屬于交流,自己永遠都不會去寫抽屜文學。
最初的寫作,就是為工友而寫。走出駐馬店的鄭在歡,在河北白溝的一個箱包作坊里干了兩年剪線頭、匝書包的工作,每天早上七點上班,晚上十一點半下班。最忙的一次連續加了一禮拜的班,連軸兒轉,人熬得跟僵尸一樣,老板的妹妹都踩縫紉機踩到哭。“跟坐牢差不多,沒有自由,你必須得干,這個強度首先禁錮你的身體,其次禁錮了你的靈魂,讓你煩躁讓你絕望,人沒有自己的空間,很可怕的。當時我們真的會有那種崩潰的瞬間。”
干活的時候,鄭在歡總是戴著耳機聽單田芳,尤其喜歡《亂世梟雄》,講東北王張作霖的。聽久了不過癮,他就買來十個算術本,每晚熄燈后趴在硬板床上開始自己寫。賣盜版書的父親捎回家的那些武俠傳奇、刑偵要案,全被召喚出了閱讀記憶,繼而化作健筆疾風,洋洋灑灑出一個“龍門劍客”的故事。工友是他的第一讀者,為了滿足一屋子光棍兒的興趣,他還會不斷插進點聲色場面,以供自慰之需。
“真正覺得日常生活值得寫,是讀了地攤上買的韓寒、郭敬明以后。看他們寫校園,我才想到可以寫生活里的事,看他們故作憂傷,感覺我們可憂傷多了,我們可難多了。”于是,他扔掉了江湖的快意恩仇,開始認真地寫起村里的留守兒童、寫起學校里的“幫派”、寫起無所事事張牙舞爪的少年時光。他給小說取名《隕石》,故事將結束在孩子們一個個隕落在去上學的路上,然后流向工廠大門。

鄭在歡作品《駐馬店傷心故事集》《今夜通宵殺敵》。
可直到今天,這部《隕石》也沒能寫完,前前后后放棄掉的文字都足夠堆出一個長篇的體量了。“它里邊有很多狠的東西、露骨的東西、非人的東西。我覺得未來幾年也不會寫,但如果我得絕癥了,可能找個地方把這小說寫了,我就沒有遺憾了。”
沒寫完的小說塞進了書包最底層,被鄭在歡一路背去浙江余姚,背到了一家外貿鞋廠的工人宿舍。那一年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鞋廠減產,每天只上四五個小時的班。大把的空閑時間,書包里的小說卻一次也沒拿出來過,在余姚打工的親戚太多了,他有一桌又一桌打不完的麻將。“我從來沒有立志要當作家,當我開始趴在床上寫武俠小說或者寫我少年時的事時,就是心血來潮。”鄭在歡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打完一年的麻將,鄭在歡再次背上裝著小說的書包,北上進京,投奔在大紅門做批發生意的親戚。那會兒智能手機開始在街頭流行起來,他也買了一部,諾基亞N72,1500來塊錢。某天隨意點開網站,發現有個“手機新文學大賽”,首獎給30萬。他覺得這錢自己能掙,花了三個月時間,摳著九宮格的鍵盤寫了兩篇,結果首獎沒拿著,只得了三等獎,獎金8000。
當時的女朋友說他是個人才,應該當作家。他也認為可能確實如此,就用那筆獎金買了一臺電腦,然后辭職寫作,準備迎接一個作家的橫空出世。“我甚至每天想象自己寫東西得了諾貝爾獎,(演講)應該怎么說。”
可惜現實的情況是,寫了三年,什么東西也沒發表過,除了女朋友,沒有第二個人欣賞。對于小說,鄭在歡有點喪失信心了。他開始嘗試一種不是小說的寫法,不去想美學的東西,只沿著真實的脈絡,想到哪寫到哪。一個個故事逐篇成型,收納在一起便是后來的《駐馬店傷心故事集》。
他繼續這樣寫了下去,從“昔時少年”一路走向“U形故事”,駐馬店漸行漸遠又不斷閃現。這回他想給集子起名叫《少年不死》,因為所有男孩終會長大,但每個男人體內都有一個不死的少年。
寫好這些故事,鄭在歡通過朋友介紹,去做了幾年編劇,以賺取可以繼續脫產寫作的物質基礎。期間,《駐馬店傷心故事集》出版,他一躍成為文壇頗受矚目的新生力量。《少年不死》卻屢遭波折,兜兜轉轉直到去年底才面市,比2019年開始創作的《團圓總在離散前》還晚出版一個月,已過三十歲的鄭在歡不好意思再叫“少年”,于是“改名換姓”為《今夜通宵殺敵》。
相隔四年的空窗期,無意間又給鄭在歡增添了一枚標簽。駐馬店的傷心故事實在太過難忘,那些同鄉的“病人”和家族的“瘋子”總讓人慣性地將其文學歸入“鄉土寫作”的行列。“我很怕這個標簽貼到自己身上,我是農村出來的,但我不是寫鄉土的。”鄭在歡認為,文學是時代繁衍出來的東西,時代的質感必然帶來文學的更新,用“鄉土寫作”概括他的寫作,不僅有失公平,更忽視了其中有關當代性的種種觀察:“(就算)再去寫農村,跟以前的人也不是一種心態,不可能還停留在原來的苦難鄉村敘事中。現在的農村跟城市,關系是緊密的不是割裂的,尤其對于新成長起來的這一代年輕人來講,需要新的美學。”
實際上,他在《今夜通宵殺敵》時就已經“進了城”,到了《團圓總在離散前》更是于歷史、當下與未來的交叉中往復游走、自由穿行。他的腳步早就跨出了“鄉”,筆法也沒有丁點的“土”。
鄭在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如果說自己從前的寫作還是看到一個東西想要介紹給大家,如今則更多地想展現一種大家沒見過的趣味,也因此,技巧成了他現在亟須解決的問題。“我之前的東西技巧并不多,都是靠本能寫的。但人是要成長的,不可能永遠停留在靠直覺講述的年紀。”
只是很多時候,他會感到力有不逮,覺得自己可能沒那么強,也害怕在嘗試新的同時,遺失掉原本擁有的個人氣質。而且他自認不是一個自律的人,寫了十幾年,依然沒能養成規律的創作習慣,蹉跎的時間遠比寫作的時間多。他羨慕每天都能坐在書桌前寫上一些字的作家,至少這樣的狀態代表著一種專業。
“但是,”鄭在歡說,有一點他是足夠自信的,也自始至終不曾改變過:“我有一個想講故事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