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魯曉敏 供圖葉高興 吳關軍 呂勁夫

魯曉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浙江省散文學會副會長,在各級刊物上發表作品200余萬字,出版有《廊橋筆記》《江南之盛》《潦草集》等7 本散文集。長期致力于傳統村落、鄉土建筑、廊橋文化的研究及保護工作。


喜宴
20年前,我到浙江省西南部松陽縣一個叫石倉鄉的地方參加朋友的婚禮。婚禮舉辦地是一個封閉式的大院子,高大、深邃又闊氣。按照當地風俗,幾十桌酒席從一幢大屋里一直擺到另一幢大屋里,接成長龍。村里人坐在席間觥籌交錯,熱熱鬧鬧地喝著喜酒。席間的我一本正經地聽他們交流,卻沒能聽懂一句話。可以斷定,他們說的不是本地方言,而是夾雜著生硬的外來口音。這是一種深奧的語言,語調急速、音調粗糲,既涌動著南方溪流的暢快,又彌漫著北方高原的蒼涼。我能感覺到一種古老的語匯在我耳邊飛速旋轉,只是我難以聽懂其中的任何一個字。
雄偉的大宅、獨特的婚俗、神秘的語言,讓我陷入了沉思:這是一群怎樣的人?他們的祖先來自哪里?為何要遷到這里?這些疑問一直縈繞在我心頭。后來,我特地對此進行了深入研究與田野調查,終于解開了這段塵封許久的歷史之謎。

蔡宅村靈感堂
石倉是松陽縣的一個鄉名,其名稱來自當地一則民間故事:舊時此地有一寺院,寺院附近有一巖洞,洞里天天都流出米來,足夠寺院里的僧人食用,因此人們給巖洞取名叫“石倉”。有一天,老和尚出門后,徒弟們出于貪心,就把石倉出米口鑿大了一些,結果石倉卻再也不流米了,變成了“死倉”。巧合的是,這個故事在福建汀州府(古地名,府治在今長汀縣)所轄的上杭縣也有流傳,且境內就有一處石倉遺跡。難道說,石倉的居民很有可能是從汀州遷過來的?
帶著這個疑問,我繼續進行調查。
石倉原是松陽縣的一個鄉,下轄茶排、山邊、下宅街、后宅、蔡宅等村落。這些村落基本保持著古代的格局,連成了一條長約3公里的古村落帶。在這塊狹長的谷地中,還保存著40余幢清代古建筑,其中,建筑面積達1000平方米的民居就有19幢,建筑面積超3000平方米的有3幢。

余慶堂內景
有意思的是,石倉古民居的排布方式與閩西一帶非常相似,常常是屋舍相貫、院庭聯幢。同一家族的房屋圍成一個并不太規則的大院落。顯然,這很符合客家民居最基本的圍合式特征。
比較典型的客家民居有3種類型:土樓、圍龍屋和“九廳十八井”。其中,“九廳十八井”民居多分布在福建、廣東、江西的客家地區,是客家人結合北方四合院特點,為適應多雨氣候而設計出的一種院落。石倉闕氏居住的大宅“余慶堂”就是一座典型的“九廳十八井”建筑。“余慶堂”通面闊74米,進深40米,有四重大門、兩個廂門,9座廳堂、18個天井,129個房間,人丁繁盛時曾同住過290多口族人。

闕氏香火堂
石倉民居中最多的是一種功能布局與閩西圍龍屋相似的民居,即通過高大的圍墻將民居包圍起來,形成一座防御性、圍合型大院。與閩西圍龍屋相比,石倉民居同樣講究前低后高,但注重平衡,起伏平緩,而閩西圍龍屋前后落差較大,線型更為跳躍;另外,石倉民居外墻是起伏的馬頭墻,猶如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而閩西圍龍屋的外墻起伏平緩、變化不大,顯得沉著而穩重。

石倉民居中的香火堂

敦睦堂大門
我在實地查看了解之后,也找到了石倉民居與閩西圍龍屋之間的一些共同點:一條中軸線貫穿到底,左右廂房對稱分布,上下廳或者上中下廳主次分明,廳與廳之間是敞闊的天井。這分明是一種帶有中原文化血統的官宅型建筑。它們給我的一致感覺是:同樣是土木結構的建筑,同樣是聚族而居,同樣重視禮制持家。
石倉大屋中軸線上的最后一組建筑是上廳,是供奉祖先的地方,被稱為“香火堂”。神龕中供奉著祖先的牌位,四時八節均要上香祭祀。神龕上掛著堂號,兩側掛有木刻的對聯,堂上懸著眾多紅彤彤的燈籠,正中擺放著一張香案和兩張供桌,顯得一派莊嚴肅穆。除夕這天,石倉祭祀活動最為隆重。人們敲鑼打鼓、鳴放鞭炮,抬著供品到宗祠里祭祖。除了在宗祠中祭祀先祖,各房還要在各自香火堂中祭祀本房祖先。族人紛紛來到門外,朝著祖居的方向燒香、祭拜,遙祭安葬在萬水千山之外的遠祖。

樂善堂大門
通過一重又一重圍墻、一道又一道厚實的大門,石倉人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圍護起來。在冷兵器時代,居住在這種牢固的莊園式建筑中,石倉人有能力對付盜賊,甚至有能力對抗嘯聚山林的土匪。這些大屋成為他們保護生命和財產安全、保衛家園的堅固堡壘。以至于我在大屋中行走時,自始至終都感到一種劍拔弩張的壓抑感。有趣的是,石倉大屋一些門墻的磚塊上印有手模,據說能驅邪、護佑子孫吉祥萬代。

繼善堂內敞闊的天井
不過,當我爬到山頂俯瞰整片石倉谷地時,卻又發現另一片令人震撼的新天地:一方方黑壓壓的石倉大屋壓在田間地頭、山水之間,遠遠望去就像縮小版的圍龍屋!

石倉民居的天井
廈門大學歷史系教授謝重光曾到這里考察,他說:“石倉宅院總體構造跟閩西客家人的圍龍屋庭院很相似,但山墻卻是典型的徽州風格。這就是說,宅院主人老家是汀州的,但外出經商時經常去徽州,因此把汀州和徽州的建筑風格糅合在一起了。”

“勤儉可風”牌匾
雖然石倉的建筑融合了各派精華,但是石倉人自始至終操著一口純正的客家話,并完整保留著客家人的生產、生活習俗。這些恪守傳統的客家人是如何來到石倉的呢?當年這些潦倒的客家人為何在繁衍幾代之后能夠富甲一方呢?作為外來人,他們又是如何修建起這些大宅的呢?

石倉民居雕花窗

牛腿木雕“金榜題名”
帶著諸多疑問,我拜訪了當地的客家文化研究者闕龍興。說明來意后,闕老師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包袱,里邊裝的是一部清道光二十五年的《闕氏宗譜》。該書記載:“闕氏自康熙年間由閩杭而遷徙于括郡(括蒼郡,即今麗水市),或松(陽)、或遂(昌)、或云(和),不一其人。即居松川之石倉者亦眾。唯如祥公居厚宅,盛宗公居茶排,弼光公居下宅街,厥后子孫繁衍。”據此可知,石倉闕氏祖先是于清康熙年間從福建上杭縣遷至浙江松陽的。
明清時期,贛閩粵山區的客家居住地人口稠密,后引致大量客家人外遷。通常認為,客家人多向南或者西南方向遷徙,而向北尤其是向浙西南遷徙的這段歷史鮮有人研究。根據史料,客家人入浙與當時官方的移民政策有關。據清代處州(今麗水市)地方志記載:“括自甲寅兵燹,田蕪人亡,復遭丙寅洪水,民居蕩折,公……又招集流亡,開墾田地,不數年土皆成熟,麻靛遍滿谷。”由此可知,在客家人遷來浙西南之前,浙西南一帶是清初“三藩之亂”的戰場。清軍與耿精忠叛軍在此進行了長達3年的拉鋸戰,大量百姓逃離此地,造成大批土地荒蕪。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時任處州知府劉廷璣主動招納流亡人口開荒耕種,大量的福建客家人就是在這一時期涌入了浙西南。

樂善堂馬頭墻
清康熙、乾隆年間,共有18支同宗的闕氏族人從福建汀州遷來浙西南。清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闕龍興這一支闕姓始遷祖闕盛宗便攜家帶口自福建汀州遷徙到了石倉。從始遷祖闕盛宗這一輩開始,他們辛勤勞作,墾山、種地、植麻、冶鐵、建筑、經商,最終積累了大量財富。于是,闕氏家族開始大興土木,修筑豪宅。他們帶來了福建的建筑工藝和文化,其建筑的平面布局、空間序列、文化理念延續著閩派風格,仿佛在他鄉再建一個故鄉。
或許是由于封閉,或許是因為尊祖,傳統文化深入石倉人的骨髓。那些傳襲了千年的習俗至今還在石倉延續,從未中斷。他們保持著傳統的客家語言、客家民俗和客家風情。特別是他們的客家語言,陽剛、低沉、快速,既帶著南方草木的粗野又帶著北方泥土的沉穩,雖然一個字也聽不懂,但是我喜歡聆聽這樣與眾不同的語言。順著他們口舌間吐出的字句,我似乎可以一路向南,追蹤到古汀州。
遺憾的是,在千里之外的閩西,歷史上的古汀州早已經銷聲匿跡了。然而石倉人不管這些,他們仍然自稱“汀州人”,他們心里永遠懷揣著那個回不去的故鄉。
隨著風雨侵蝕,不少石倉大屋外墻的白粉脫落之后,會露出泥土的黃色。這是一種令人沉醉的蒼黃。這種場景,好像還只在張藝謀執導的電影《紅高粱》里見到過——同一種色調,重復運用,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無疑,在綠水青山之間,這種色彩具有強烈的視覺震撼力。
我曾親眼看見過石倉屋墻的修葺過程。村民首先清除掉坍塌的泥墻,隨后開始夾板筑墻。工匠們不斷地向夾板中倒入泥土,并使用木杵“嘭嘭”地有節奏地擊打著泥土。在不斷地將泥土倒入夾板的同時,再摻入稻草梗、碎瓷片、生石灰等材料,夾板越夾越高,泥墻則一步步“噌噌”地向上拔高。不到半天工夫,一垛四四方方的泥墻已然成型。一周之后,一道十余米高的馬頭墻便又立了起來。
石倉大屋黃泥夯筑的馬頭墻與徽派建筑的馬頭墻有些相似,都昂揚挺立,翹首長空。但二者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幾乎全用黃泥巴夯筑,后者則采用青磚實疊法或者空斗法砌成;黃泥墻布局隨意、粗獷,如同江湖中的隱者,而徽州馬頭墻顯然更為精致、溫和,仿佛廟堂里的紳士;黃泥墻外形樣式豐富多樣,有三疊式、四疊式、官帽形、馬鞍形等,比起徽派馬頭墻要更加隨心所欲、開放張揚。尤值一提的是,這黃泥墻的硬度絲毫不亞于磚頭,而且經濟環保、冬暖夏涼、抗震性強,深受當地人喜愛。
與黃泥墻的粗枝大葉相比,墻內則是另一番文雅景象。商而優則學。經商成功后的客家人需要文化的浸潤。他們積極鼓勵子弟讀書,以求通過科舉進入仕途,從而光耀祖先門庭。這種理念深深地根植于石倉客家人的家風文化之中。走進石倉大屋,無論是大處的門樓、影壁、天井、地面,還是小處的門楣、窗欞、牛腿、雀替、絳環板、神龕、桌椅等,均有人物神像、傳說故事、花鳥蟲草、琴棋書畫等“三雕”圖案。可以說,俯仰之間,盡顯儒家教化之美。

除夕祭祖

敦睦堂大院
大屋內門楣上都有名人題詞,廳堂內懸掛牌匾,抱柱上則刻有楹聯,墻頭題有墨書、繪有壁畫。用當地人話說,“有建筑必有書畫,有書畫必有寓意,有寓意必有寄托”。這些客家人真正將自己居住的大屋打造成了耕讀文化樂園,每一幢建筑都是一部修身立世的教科書。

浙江松陽古建筑中,宗族聚居和大型民居多以組合式三合院和四合院居多,這充分體現了鮮明的浙西南地方特色。不過,松陽大地還有不少古民居的建筑模式看起來亦與石倉民居有些近似。難道這些居住者也是移民的后裔嗎?一一詢問之后,答案卻往往是否定的。
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狀況呢?我們在20世紀90年代出版的《松陽縣志》中找到了這樣一段文字:“石倉闕氏有一支代代相傳的泥水匠、木匠、石匠隊伍,技藝精湛,名噪一時。石倉工匠在清至民國時期走南闖北,營造官署、宗祠、廟宇、民宅,足跡遍及福建、江西、皖南等地。”
我恍然大悟,這就是為什么在松陽會有不少閩派和徽派風格相融合的建筑物。原來,這些見多識廣的石倉工匠在承襲了閩派建筑工法的同時帶回了徽派建筑藝術,并融會貫通,憑借自己精湛的建筑技藝留下了一幢幢經典建筑。隨著時光流轉,一代代松陽鄉土工匠將這種獨特的建筑藝術進一步發揚光大,建筑在他們的手中一點一點地發生變化,經過了蛻變,完成了升華。于是,那些閃耀著浙、閩、徽光輝的高脊飛檐、曲徑回廊、亭臺樓榭,穿越歷史的重重風云,一直走到了今天。
古時的松陽偏安一隅,百姓的財富大都用于置地建房,但綜合實力卻遠遠無法與徽商、閩商相比,這也直接反映在建筑物的精致程度上。他們通常會舉宗族之財力建房,一個宗親家族就蓋一幢大屋,故而建筑體量均較大。與徽派建筑相比,松陽古建筑外部更加硬朗,豪放大氣,線條更加明快;與閩派建筑相比,松陽古建筑物顯得更加婉約,線條更加流暢,建筑更加精致。當然,盡管建筑的外部已經逐漸本土化,內部設置和裝飾卻固執地保留著客家建筑的樣式,從未改變。
“閩派”越過洞宮山脈北上,“徽派”沿著松陰溪進入松陽,兩派建筑風格在松陽大地迎頭相遇,將各自的精華揉入了松陽建筑,從而形成了松陽古建的同輝妙境。松陽古建筑被賦予藝術特征,每一幢古建筑都是一件藝術品,具有獨特的魅力和意趣。


后宅村連片的古民居

山邊馬燈

石倉花鼓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