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浩峰

6月26日,在美國最高法院投票決定推翻“羅訴韋德案”之后,支持與反對墮胎權利的抗議者在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外舉行示威活動。
當地時間6月27日,美國印第安納州婦產科醫生凱特琳·伯納德接到來自俄亥俄州的同行電話,請她幫忙接收一名他的患者——一名懷孕6周零3天的10歲女童。因為此時,俄亥俄州已經根據美最高法院裁決,宣布胎兒滿6周后不允許墮胎……
6月24日,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推翻“羅訴韋德案”,這不僅引起軒然大波,受到世界矚目,還對美國的司法實踐實質產生了影響。
美國總統拜登怒斥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這一決定是“悲劇性的錯誤”,“讓美國倒退150年”。美國眾議院議長佩洛西則稱,這項裁決“極具侮辱性,是對女性的一記耳光”。
聯合國人權事務高級專員米歇爾·巴切萊特聞訊強調,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做法,“是對女性人權和性別平等的巨大打擊”。
在美國國內,盡管2019年開始,諸如阿拉巴馬、喬治亞、密西西比、密蘇里、俄亥俄等州相繼出臺了不同版本的“心跳法案”,大致意涵為——能夠監測到胎兒心跳時,就要嚴格限制墮胎,可在聯邦層面如此否定女性墮胎權,仍讓許多人瞠目結舌。其接下來必然會推動各州在限制墮胎方面有更多自主權,因此也導致了全美多地爆發游行抗議活動。
“我的身體我選擇……”一群女性高呼。
“她的身體她選擇……”一群男性高呼。
當地時間6月24日下午5點多鐘,位于得克薩斯州奧斯汀市的聯邦法院門口,匯集起幾路游行隊伍,有育齡女性,亦不乏男性,還有老人。不少人舉著自制的標語牌。其中最為顯眼的,則是2020年9月18日以87歲之齡去世的聯邦大法官露絲·巴德·金斯伯格的畫像。這張硬板紙制作的畫像被人舉過頭頂,足足三個人高。畫像中,身著法官袍的金斯伯格,面頰上被畫上淚水。前襟寫著“DISSCNT”(不同意)。這是金斯伯格生前的名言,也是今日奧斯汀游行者的心聲。
假設1933年出生的金斯伯格沒有去世,仍在聯邦大法官任上,不知能否阻止此次聯邦最高法院的裁決——畢竟,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依據1869年司法法的規定,為9人。而此次推翻“羅訴韋德案”,確實僅一票之差。
造成聯邦最高法院如今這樣投票格局的是唐納德·特朗普。很大程度上說,目前只擔任過一屆美國總統的特朗普,在任命聯邦大法官這件事上運氣挺不錯。依照美國憲法第二條,美國聯邦大法官由總統提名、參議院咨議、批準后就職,在職的美國聯邦大法官除非去世、辭職、自愿退休或遭到眾議院彈劾及參議院定罪,才會被撤銷職務,因此為“終身職”。而特朗普四年任期內,竟然獲得了三次任命大法官的機會。與之相比較,里根干了兩屆總統,八年時間任命了三名大法官;奧巴馬八年時間才任命了一名大法官。特朗普的三個任命,特別是第三個任命,改變了聯邦法院的格局,而這種改變,因新任大法官的年齡普遍較輕——基本上在50歲左右,而具有一定的長期性。
雖說作為聯邦最高法院的法官,名義上該超脫黨派、政見之分,秉公執法,但事實上,并不完全如此。譬如里根當選總統以后,名義上繼續反墮胎,可在大法官任命上,里根卻首先選擇了支持墮胎的桑德拉·戴·奧康納。她成為美國首位女性大法官。這讓投票給里根的民眾很不滿,有人提出:“反墮胎人士認為墮胎是個純粹的道德問題,但是政客們為贏取他們的選票,必須始終視墮胎為政治問題。”
假設1933 年出生的金斯伯格沒有去世,仍在聯邦大法官任上,不知能否阻止此次聯邦最高法院的裁決。
在特朗普任命之前,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中,自由派大法官與保守派大法官在人數上基本持平——包括金斯伯格在內,所謂自由派法官,有4人;而所謂保守派大法官本有4人——克拉倫斯·托馬斯系1991年由共和黨總統老布什任命;另外兩名保守派法官系小布什分別在2005年和2006年任命的約翰·羅伯茨和塞繆爾·阿利托;還有一人,則是1986年里根任命為大法官的安東寧·格雷戈里·斯卡利亞,他于2016年2月13日去世。民主黨總統奧巴馬在自己的剩余任期內并沒有對這一職位空缺做出安排,而是“禮讓”給下一屆總統處理。這就讓特朗普撈到了機會。
2017年1月,特朗普上任伊始,就任命聯邦第十巡回上訴法院法官尼爾·戈薩奇為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以填補斯卡利亞去世后的空位。由此,使得美國聯邦最高法院9名大法官編制滿員,且保守派和自由派之比,重回4:4,外加名義上是保守派,實際上是著名“搖擺票”的安東尼·肯尼迪。與斯卡利亞同一年被里根任命為大法官的安東尼·肯尼迪,其觀點與斯卡利亞卻截然不同。盡管是羅馬天主教徒,可安東尼·肯尼迪曾在2015年寫下過同性戀婚姻合法的判決,被一些美國網民評論為“辭藻最美麗的同性戀婚姻判詞”。
2018年7月,時年82歲的安東尼·肯尼迪退休,特朗普任命時年53歲的保守派布雷特·卡瓦諾接任。卡瓦諾上任前,曾遭到聯邦調查局“補充背景調查”,原因是他涉及性侵案。最終,因特朗普的辯護,美國參議院司法委員會以11票贊成、10票反對通過了卡瓦諾接任大法官之提名。
當金斯伯格因胰腺癌并發癥去世后,特朗普并沒有學著前任奧巴馬,將機會留給下一任美國總統——也許那時候他已經不能確定自己是否能贏得選舉。他飛速提名時年48歲的保守派埃米·科尼·巴雷特為聯邦大法官。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就此評論稱,由9名大法官組成的聯邦法院將以“6比3”、“保守派”占多數的局面,結束“5比4”的保守主義時代。“這不僅僅是一票之差的簡單問題,而是用一位極度保守的法學家取代自由派代表人物,是自20世紀30年代以來,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最為保守的時刻。”CNN稱,“特朗普的這一任命,會讓美國法律倒退幾十年,在某些情況下,甚至倒退回羅斯福新政之前的年代。”美聯社則稱,巴雷特出任聯邦大法官,將是美國最高法院長期以來在意識形態上“最劇烈的轉變”。
“勤王軍”攻陷國會,是這種瘋狂的巔峰之態。而如今“羅訴韋德案”被推翻,則是這種瘋狂的延續。
如今“羅訴韋德案”被推翻的情況,在特朗普埋下巴雷特之“雷”那一刻,就已經注定。而特朗普在2016年競選美國總統成功,本身就被視為美國“精英政治”和建制派的“滑鐵盧”。特朗普是美國歷史上首位商人總統,是2016年世界飛出的最大“黑天鵝”,選戰開始前,很少有人預料他會戰勝希拉里·克林頓。2020年,特朗普在選戰中輸給了拜登。可由他挑動的美國社會的瘋狂卻沒有停息。2021年1月6日,“勤王軍”攻陷國會,是這種瘋狂的巔峰之態。而如今“羅訴韋德案”被推翻,則是這種瘋狂的延續。
回看“羅訴韋德案”。
1972年,得克薩斯州兩位年輕的女權律師莎拉·威丁頓和林達·考費試圖挑戰當時的墮胎政策。她們選中了一名希望墮胎的21歲女子諾瑪·麥考沃伊——她當時從事餐飲服務行業,居無定所,無力撫養孩子。兩名律師讓麥考沃伊化名為簡·羅,將達拉斯地方檢察官亨利·韋德告上法庭,要求得克薩斯州取消墮胎禁令。幾經周折,1973年1月22日,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最后以7比2的表決,確認婦女決定是否繼續懷孕的權利受到憲法上個人自主權和隱私權規定的保護,這相當于承認了墮胎在美國是合法的。不同于大陸法系的成文法或者制定法,英美法系或者說普通法系國家法律的主要淵源是判例法。“羅訴韋德案”的判例,為此后直至2022年6月24日前的美國有關墮胎案例之判決圭臬。即便特朗普上任美國總統后,特別是2019年以來,美國有多州出臺“心跳法案”,也無法完全跳出“羅訴韋德案”之判例。但這并不代表“羅訴韋德案”出臺后,美國的司法實踐就一成不變。“羅訴韋德案”當初大致規定了對懷孕三個周期是否墮胎的處理方法:第一周期內,政府不得以任何形式限制墮胎;第二周期內,各州可以適當介入,但是主要還是應以保護母體健康為主;第三周期內,在胎兒有比較大概率可以存活后,各州可以立法對墮胎進行限制乃至禁止墮胎,但有三大例外是可以墮胎的——強奸、亂倫和母親有生命危險。

美國總統拜登7月1日在華盛頓與10位民主黨籍州長舉行會議,商討如何在最高法院推翻“羅訴韋德案”之后采取行動保護需要墮胎的美國婦女。
里根當政時期,美國社會反墮胎勢力主要圍繞“羅訴韋德案”中規定的第二、第三周期,在各類訴訟中想盡辦法為墮胎設下了各種限制。1992年,賓夕法尼亞州計劃生育協會起訴時任賓州州長凱西是此類訴訟之典型。1982年的《賓夕法尼亞州墮胎控制法》規定,女性墮胎時的等待期、必須通知配偶并且要求獲得配偶同意以及(對未成年人)在接受墮胎手術前必須征得父母同意等五項規定,在賓州計劃生育協會看來是違憲的,官司打到聯邦最高法院,有人擔心共和黨提名的法官會借此推翻“羅訴韋德案”,沒想到情況正相反,最高法院仍以5:4維持了羅案的支持,并判決《墮胎控制法》違憲。
“凱西案”也讓美國有關墮胎的司法實踐大約從三周期標準改為體外存活標準。亦即當胎兒在現有的科學技術條件下比較有概率能夠在母體外獨立存活時,最高法院就會允許各個州自行立法來限制乃至徹底禁止墮胎。特朗普本人最為耿耿于懷的是“凱西案”所帶來的改變。2019年,時任總統的特朗普稱:“我強烈捍衛胎兒的生命權,但三種情況例外:強奸、亂倫和母親有生命危險——羅納德·里根采取同樣的立場。”
在“凱西案”之后,今年5月,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又有一個觸及“羅訴韋德案”紅線之舉。當時,印第安納州限制墮胎法有關胚胎組織處理的條款,要求聯邦最高法院認定合法有效。其規定,“墮胎后的胚胎組織必須掩埋或者焚燒,等同于處理人類遺體”。而這本身就是1973年“羅訴韋德案”的焦點之一——沒有出生的胎兒,是否受美國憲法第14條修正案“正當法律程序”條款保障?當年的判決認為:美國憲法上的“人”(person)應當僅適用于出生之后者,至于未出生胎兒(unborn child),并非憲法修正案第14條中所稱的“人”。然而,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于2022年5月28日最后判決,承認印第安納州限制墮胎法的有關規定。這是其又一次改變了對“羅訴韋德案”的理解,令該案搖搖欲墜。

2020年9月26日,時任美國總統特朗普正式宣布提名巴雷特(右)擔任最高法院大法官。巴雷特是一名反對墮胎的保守派。
此前,于5月2日由《美國政治新聞網》(Politico)披露的文件,已經顯示——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正準備徹底推翻“羅訴韋德案”,將女性墮胎問題交由各州法律自行裁決。在草案披露前,美國廣播公司、《華盛頓郵報》于同一周發布的一項民意調查顯示,58%的美國人表示,在所有或大多數情況下,墮胎應該是合法的;54%的人表示,法院應該維護“羅訴韋德案”。在5月22日的另一項民調中顯示,在共和黨支持者中,僅有30%支持女性的合法墮胎權、63%反對墮胎。反對者的主要構成即特朗普的支持者、較低學歷者和75歲以上的老人。
綜合幾處民調數據,無疑可以勾勒出美國社會對墮胎的看法——大致上,整個社會是撕裂的,支持合理墮胎的人略多,但反對墮胎者的數量并不少,且這些反對墮胎者更多是共和黨特別是特朗普的支持者、白人低學歷者。如果再細究,則還帶有宗教因素——無論是天主教、基督教加爾文派、摩門教甚至猶太教勢力,都介入其間。紐約福特漢姆大學社會學教授邁克爾·庫內奧曾言:“若無天主教徒,也就沒有美國的一系列反墮胎運動。”庫內奧還曾觀察到,一度,當天主教徒將反墮胎運動搞得如火如荼時,大部分基督教新教信眾并不熱衷于此。新教信眾的感覺是——“天主教的議題,與我何干?”可1979年,福音派神學家弗朗西斯·謝弗通著《人類發生了什么》一書,竟然神奇地獲得了不少教派信眾的共同支持。他們開始走近,起碼在反墮胎問題上產生共識。特別是新教團體“道德多數”,發出“愛生活,愛家庭,愛道德和愛美國”的呼吁。這幫白人為主的信眾甚至模仿20世紀60年代黑人民權運動的做派,到墮胎診所門前抗議、呼吁反墮胎。
當“羅訴韋德案”于6月24日被推翻以后,特朗普又表態了:“這是在遵守憲法。我認為,最終,這將惠及每一個美國人。”福克斯新聞披露,當被問及是否他任命的三名保守派大法官發揮了作用時,特朗普說:“這是上帝作出的決定。” 而民調支持率暴跌至30%以下的拜登方面,面對今年中期選舉民主黨可能保不住議會,迅速讓自由派大法官斯蒂芬·布雷耶退休,讓凱坦吉·布朗·杰克遜于6月30日接任大法官。杰克遜成為美國首位非洲裔女性大法官。可這是否能穩住聯邦最高法院呢?這是以特朗普之道還治特朗普之身嗎?如果特朗普真的贏得下一屆美國總統大選,又是一場新的驢象惡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