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振穎
(蘭州大學 敦煌學研究所,甘肅 蘭州 730020)
自民國至今,中古時期的碑志層出不窮,特別是近三十年來,隨著考古發掘工作的進展及城市基礎設施的推進加之部分盜掘,據梶山智史①[日]梶山智史編《北朝隋代墓志所在總合目錄》,東京:汲古書院,2013年。、氣賀澤保規②[日]氣賀澤保規《新編唐代墓志所在總合目錄》,東京:汲古書院,2017年。等學者的統計,魏晉隋唐墓志的出土數量,已逾萬方。當然還有一定數量的出土墓志,目前尚未公布。在利用這部分碑志材料進行研究的一個很重要的前提,就是首先要對這些碑志的真偽進行鑒別,弄清其來源及收藏狀況,只有在確定其為真品的情況下,再對其進行研究,方能保證研究的準確性而不至于被誤導。
碑志的偽刻、翻刻問題,歷來是研治金石學的專家學者非常重視的一個方面。特別是清末民國初年,由于尊碑卑帖風氣的盛行,碑帖收藏云起,翻刻作偽大量出現。當時翻刻偽刻品種之多,質量之精,在中國石刻史上可謂空前絕后。③仲威《碑帖鑒定概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62頁。清末以來有些金石學書籍,如黃立猷《石刻名匯》、陸增祥《八瓊室金石祛偽》、方若、王壯弘《增補校碑隨筆 (修訂本)》、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 (修訂本)》、朱亮《洛陽出土北魏墓志選編》、馬子云《碑帖鑒定淺說》、仲威《中國碑拓鑒別圖典》等諸書對偽刻均有不同程度的記載與判定。此外,近年來不少學者對魏晉隋唐時期的偽志加以仔細甄別,也涌現出一定成果,例如江嵐《歷代碑刻辨偽研究綜述》①江嵐《歷代碑刻辨偽研究綜述》,西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年。、趙海麗《北朝墓志文獻研究》②趙海麗《北朝墓志文獻研究》,山東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7年。、馬立軍《北魏 〈給事君夫人韓氏墓志〉與 〈元理墓志〉辨偽——兼談北朝墓志著錄中的偽刻問題》③馬立軍《北魏 〈給事君夫人韓氏墓志〉與 〈元理墓志〉辨偽——兼談北朝墓志著錄中的偽刻問題》,《江漢考古》2010年第2期,第92-94頁。、王昕《河南新見陶潛墓志辨偽》④王昕《河南新見陶潛墓志辨偽》,《中國歷史文物》2003年第6期,第70-75頁。、梁春勝《魏晉南北朝石刻辨偽十例》⑤梁春勝《魏晉南北朝石刻辨偽十例》,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12年11月22日,原文網址:http://www.fdgwz.org.cn/Web/Show/1964。、何俊芳《新見五方偽刻北魏墓志辨釋》⑥何俊芳《新見五方偽刻北魏墓志辨釋》,《許昌學院學報》2016年第1期,第7-11頁。、劉琴麗《三方北朝墓志辨偽——再論北朝墓志著錄中的偽刻問題》⑦劉琴麗《三方北朝墓志辨偽——再論北朝墓志著錄中的偽刻問題》,《文獻》2019年第2期,第14-24頁。等。據不完全統計,目前已發現的魏晉南北朝時期偽志已近二百方。劉燦輝在《洛陽北魏墓志的作偽、考辨與鑒別》中提到北魏偽刻墓志的不良影響,主要體現在三方面:導致學者中招,引發學術混亂;收藏者不斷上當,損失精力錢財;志文編造內容被引用轉述,扭曲歷史真相。⑧劉燦輝《洛陽北魏墓志的作偽、考辨與鑒別》,《中國書法》2017年第20期,第56-64頁。而針對當下金石學的這種狀況,更要求我們要具備一定的鑒別真假的能力,正如蔡先金等所說:“當下我們對新出土的墓志一定要采取審慎態度,用科學方法分析辨別其真偽,然后方可公布于眾。只有如此,古代墓志才能真正彰顯其歷史價值、科學價值、藝術價值,而避免贗品魚目混珠,混淆視聽。”⑨蔡先金、趙海麗《〈顯祖嬪侯骨氏墓志銘〉辨偽》,《中國書法》2007年第4期,第98-101頁。
我們在搜集整理漢唐武威碑志的相關材料時,也發現有偽刻、翻刻及新舊拓本不同的情況,對于這部分碑刻,采取謹慎態度進行鑒別,偽刻未收,翻刻予以說明,新舊拓本擇其佳者進行錄文。本文即以我們在整理武威碑志過程中遇到的上述情況進行舉例分析,結合前人有關碑拓辨偽的經驗,談談研究體會。
《北魏晉德墓志》坊間流傳有拓片,據云為高平博物館所藏,正方形,邊長30厘米,磚志,首題“魏故威遠將軍涼州長史晉君墓志銘”(圖1),現已出版的金石學著作中未見刊布。

圖1 北魏晉德墓志 (偽刻拓片)
《北魏王昌墓志》,1929年河南洛陽城東北太倉村出土。志石為正方形,邊長45厘米。志文共18行,滿行18字,正書。洛陽市文物工作隊藏有拓本 (圖2)。有眾多書籍著錄該志,《漢魏南北朝墓志集釋》圖版二一九、《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匯編》第4冊、《北魏墓志百種》《洛陽出土北魏墓志選編》《漢魏六朝碑刻校注》第4冊等書,皆有圖版著錄;《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全北魏西魏東魏文補遺》等書有錄文著錄。特別是郭玉堂《洛陽出土石刻時地記》載:“魏威遠將軍涼州長史長樂侯王昌墓志。熙平元年三月十七日。民國十八年陰歷六月營莊村人于太倉村地內掘得。”①郭玉堂《洛陽出土石刻時地記》,洛陽:大華書報社,1941年,第21頁。更為其真實性增添了依據。

圖2 北魏王昌墓志 (原石拓片)
為明辨真偽,現參照拓片,將二志全文照錄于下:
魏故威遠將軍涼州長史晉君墓志銘
君諱德,字金貴,上黨高平縣長平鄉人也。君幼節居喪,孝閔宗國,童幽襲爵,譽播才訓。年十有三,起家中散。抽賢之舉,殲此名德。春秋卅七,延昌四年十二月廿六日卒于涼州。熙平元年三月十七日窆于長平北芒之山。
——《北魏晉德墓志》
魏故威遠將軍涼州長史長樂侯王君墓志銘
君諱昌,字天興,太原祁縣高貴鄉吉千里人也。魏故使持節、都督幽州諸軍事、鎮東將軍、幽州刺史汝南莊公之孫,散騎常侍、中書監、內行尚書、使持節、鎮東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幽州刺史長樂定公之子。玉根肇于子晉,金枚光于太原,弈葉冠華,領袖當世。君稟日月之輝,含川岳之曜。孝敬之道,雍穆于閨庭;禮讓之德,顯英于邦國。敖游仁義之林,棲遲文藻之澤。遠氣蕭條,叔度無以比其量;雅懷沉毅,文饒未足 [奪]齊操。君幼節居喪,孝閔宗國,童齒襲爵,譽播才訓。年十有三,起家中散,抽賢之舉,轉員外散騎侍郎,尋加襄威將軍。冠纓東省,蹈禮斯處,遂除威遠將軍、涼州長史。屆時未旬,殲此名德,春秋卅七,延昌四年十二月廿六日卒于涼州。熙平元年三月十七日窆于洛陽北芒之山。乃作銘曰:
崑丘英緒,丹陵妙枝。唯君誕載,綴萼云池。桂落秋月,蘭雕上日。貞軀難往,刊銘芳質。
——《北魏王昌墓志》
通過比對《北魏晉德墓志》(以下簡稱《晉志》)與《北魏王昌墓志》(以下簡稱《王志》)的原文錄文、拓片圖版等相關信息,我們發現,前者顯然是仿自后者,且作偽的痕跡非常明顯,主要表現在如下方面:
第一,該志的出土時間、地點不明確。《晉志》不見有出土時地的記載,據云為高平博物館收藏,但是根據我們查找《三晉石刻大全·晉城市高平市卷》,該書上編現存石刻部分,只收錄一方北魏墓志,為《魏故襄威將軍積射將軍郭君 (翻)志銘》,時間為北魏正光二年 (521)。①劉澤民總主編,常書銘主編《三晉石刻大全·晉城市高平市卷》,太原:三晉出版社,2010年,第5頁。咨詢相關工作人員,也稱未見此志。因此其真實性不免令人懷疑。而王昌墓志的出土時間、地點明確,收藏情況也著錄清楚。
第二,該志的首題系剜改自《王志》。《晉志》首題“魏故威遠將軍涼州長史晉君墓志銘”;《王志》首題“魏故威遠將軍涼州長史長樂侯王君墓志銘”。與《王志》相比,前者刪去“長樂侯”三字,又將《王志》正文中“玉根肇于子晉”中的“晉”字挪到此處,移花接木,形成新的首題。類似的情況還有多處。
第三,該志的正文內容與《王志》多有雷同。《晉志》正文字數較少,且未記述志主的家族世系,頗有疑點,而在描述志主生平時,也只是寥寥數語,語句不甚連貫,有斷章取義、牽強附會的感覺。又《晉志》中除了志主的名姓及籍貫、葬地,其他的如“幼節居喪,孝閔宗國,童幽襲爵,譽播才訓。年十有三,起家中散。抽賢之舉,殲此名德”“延昌四年十二月廿六日卒于涼州”等字句,完全照搬自《王志》。《晉志》稱志主“字金貴”,“金”字采自《王志》的第6行倒數第5字,“貴”字采自《王志》第2行倒數第7字。
第四,該志志文未載晉德的詳細仕宦情況。除了首題中提到晉德為“威遠將軍、涼州長史”外,志文中僅載“年十有三,起家中散”,然后又記“卒于涼州”,期間對于中散之后的任官情況,《晉志》卻無絲毫記載,顯然這是不符合當時的墓志書寫習慣的,而《王志》卻清晰記載王昌在任中散之后,又歷任員外散騎侍郎、襄威將軍、威遠將軍、涼州長史等職,記載其仕宦履歷詳細。
第五,該志的字體仿自《王志》,卻又略顯粗糙。“君諱”“童”“三月十七”等字體,與《王志》無二。而“墓志銘”的“墓”字,《王志》中間部分為“曰”,《晉志》刻作“田”;“童齒襲爵”,《晉志》誤刻作“童幽襲爵”,顯然是仿刻時出現的失誤,也成為辨偽的一個標志。《王志》無界格線,而《晉志》刻有界格線,類似田字格,且界格線多從文字正中穿過,這在北魏墓志中也是不多見的。很可能是作偽者為了刻寫方便而刻畫。
第六,該志的籍貫、葬地等地理信息系偽造。《晉志》載志主為“上黨高平縣長平鄉人”,查《魏書·地形志》上黨郡轄五縣“屯留、長子、壺關、寄氏、樂陽”①[北齊]魏收撰《魏書》卷160上《地形志上》,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467頁。,無高平縣。山西的高平縣,乃北魏永安中 (528-529)中改長平縣而置。志主葬于熙平元年 (516),此時山西境內應無高平縣。《晉志》載“窆于長平北芒之山”,北芒,即北邙山,又稱邙山,在今河南洛陽市北。東漢及魏王侯公卿多葬于此。北魏時期長平境內不可能會有北邙山,明顯系作偽者偽造,而其不明地理常識,難免令人啼笑皆非。不過為我們辨偽提供了幫助。《晉志》所載的兩處地理信息,顯然與地理常識相悖,足以證偽。
第七,該志缺少銘詞部分。北魏時期的墓志,大多首題、正文、銘詞三部分完整,但是《晉志》不僅內容上嚴重不足,未能反映作者的生平事跡,而且志文最后也沒有銘詞部分,令人十分費解。或許這是造偽者有意省略,但這恰恰暴露了這方墓志為偽志的又一疑點。
綜上,我們認為《北魏晉德墓志》應當是仿照《北魏王昌墓志》而刻的一方偽志,并且作偽者缺乏一定的歷史、地理及書法知識,以致在作偽過程中顯現出諸多硬傷,客觀上為我們辨別其為偽志創造了條件。
馬子云在《碑帖鑒定淺說》中提到,“碑拓的贗品有兩種:一種是翻刻,一是偽造。翻刻,是因原石真本稀少而珍貴,故翻刻后拓出拓本,再做成舊式以欺人。偽造,是無原石拓本,而憑空根據某碑志或帖上某人書法,再摘一段古人文章或詩詞,二者結合刻成以欺人。”②馬子云《碑帖鑒定淺說》,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86年,第90頁。趙超的《中國古代石刻概論 (增訂本)》也稱:“所謂翻刻 (或重刻),是指原來的石刻現在仍然存在,而后人依據石刻拓本仿照原樣重新刻一件新的碑石,這類石刻經常會與原來的古代石刻混同。”③趙超《中國古代石刻概論 (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729頁。對翻刻本的鑒別,在沒有見到原石的條件下,需要對拓本所表現出的諸多細節進行分析解讀。我們在搜集武威相關碑志時就遇到過翻刻的情況,今舉《北魏源模墓志》為例。
《北魏源模墓志》,永安元年 (528)十一月八日葬。據云2005年河南省洛陽市孟津縣出土,石旋歸洛陽李氏。志文共20行,滿行21字,正書。關于這方墓志,《秦晉豫新出墓志搜佚》(以下簡稱《秦晉豫》)第1冊第32頁④趙君平、趙文成編《秦晉豫新出墓志搜佚》,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年,第32頁。、《洛陽新獲七朝墓志》(以下簡稱《七朝》)編號29⑤齊運通編《洛陽新獲七朝墓志》,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29頁。及宮萬瑜《邙洛近年出土馮聿、源模、張懋三方北魏墓志略考》①宮萬瑜《邙洛近年出土馮聿、源模、張懋三方北魏墓志略考》,《中原文物》2012年第5期,第74-78頁。(以下簡稱宮文)都有圖版 (圖3、圖4、圖5)著錄,但圖版均不完全相同,此外殷憲《〈源模墓志〉書跡以及志文所及北魏源氏的幾個相關問題》②殷憲《〈源模墓志〉書跡以及志文所及北魏源氏的幾個相關問題》,收入西安碑林博物館編《第七屆中國書法史論國際研討會論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254-267頁;又收入氏著《北魏平城書跡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454-471頁。(以下簡稱殷文)也有相關研究。

圖3 《七朝》所收《源模墓志》拓片

圖4 宮文所收《源模墓志》拓片

圖5 《秦晉豫》所收《源模墓志》拓片
關于此志的出土時間,目前存在兩種說法,一種是《秦晉豫》所記“2005年春,河南省洛陽市孟津縣出土”③趙君平、趙文成編《秦晉豫新出墓志搜佚》,第32頁。;一種為殷文所稱“2002年得拓,石出洛陽”④殷憲《〈源模墓志〉書跡以及志文所及北魏源氏的幾個相關問題》,收入氏著《北魏平城書跡研究》,第454頁。。如果按照殷憲所說,則《源模墓志》的出土時間或在2002年及以前。此志的收藏地點,主要有三種說法,一種是《秦晉豫》所說“旋歸洛陽李氏”;殷文所說“藏于私氏”;宮文所說“現藏千唐志齋博物館”。但查千唐志齋博物館藏石目錄及詢問相關工作人員,可以確定此志未被該館收藏,可知志石仍藏于私人手中,至于是否為洛陽李氏,目前不得而知。
為便于更直觀地了解這三種拓本的區別,現將諸書所收錄的拓本展示如下:
這三方墓志拓片的尺寸,各不相同。《七朝》記:高56厘米、寬51厘米;《秦晉豫》記:高50.5厘米、寬51厘米;宮文記:高55厘米、寬52厘米。而對照墓志拓片,很明顯可以看出宮文所刊拓片,在左右界格線以外還有空余,且寬度的尺寸明顯不同于另外兩志,此為疑點之一。收藏地點,宮文稱現藏千唐志齋博物館,而此說有誤,拓片來源不明,此為疑點之二。宮文所刊拓片,石花不自然,有明顯點鑿痕跡,且整個石面都有分布,此為疑點之三。宮文所刊拓片,界格線不清晰,僅有直線無橫線,此為疑點之四。宮文所刊拓片,整體字跡軟弱,形神有失,此為疑點之五。至于具體字形上的細微差別,詳見后文。
《七朝》與《秦晉豫》所收拓片,乍一看十分相似,若同出一石,如果不仔細辨別,很難發現二者的區別。先說二者的相似之處:二志都有橫豎界格線,且比較清晰;二志字體相同,有典型的魏碑體字意;二志刊布的時間相同,《七朝》與《秦晉豫》均出版于2012年,距志石的出土時間當不會太久。
當然,二者也有一些細微差別:1.石花不同。《秦晉豫》拓片左起第2行上數第1、2字間,有豎形石花;《七朝》拓本無。《七朝》拓片左起第2行,與左起第4行、左起第8行的最后一字左下角處,均有石花,《秦晉豫》拓本無。2.尺寸不同。《七朝》載拓片高56厘米,《秦晉豫》稱拓片高50.5厘米,二者相差5.5厘米,差距如此之大,恐非測量失誤。3.邊角不同。《七朝》拓片左上角、右上角的殘損程度與《秦晉豫》不同。4.部分字跡不同。如《秦晉豫》拓片右起第1行“魏”字,左下角有“乚”,《七朝》拓本無;《七朝》拓片右起第1行“銘”字左半“金”部第一橫不連,《秦晉豫》此處微連。為更直觀了解三種拓本具體字形上的細微差別,特繪制下表 (表1)。

表1 《源模墓志》三種拓本字跡比較
經過我們分析后認為,《七朝》所收《源模墓志》拓片為真,其余二者為翻刻,宮文所刊拓片,翻刻痕跡明顯,易辨別;《秦晉豫》所收,也有細微的翻刻痕跡,仔細區分,還是可以鑒別出的。
仲威根據碑帖的拓制年代將碑帖分為唐拓、宋拓、元拓、明拓、清拓、乾嘉拓、嘉道拓、清末拓、民國拓、舊拓、近拓。他認為清末民初的拓本應當也歸入“舊拓”的范疇,民國以后的拓本可稱為“稍舊拓”,20世紀80年代以后的拓本則稱為“近拓”。2000年以后的拓本成為“新拓”。①仲威《碑帖鑒定概論》,第36-37頁。我們在整理武威相關碑志時,也會遇到拓制年代不同的拓片,除了個別的宋拓以外,主要是民國拓本和近拓本的區別。下面要舉到的例子就是如此。
《隋段模墓志》,大業六年 (610)十二月五日葬,1923年河南洛陽出土,現藏遼寧省博物館。志蓋篆題“段君墓志”,今佚。志文共21行,滿行22字,正書。《漢魏南北朝墓志集釋》《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匯編》(以下簡稱《北圖》)第10冊、《隋唐五代墓志匯編 (洛陽卷)》(以下簡稱《洛陽卷》)第1冊、《隋代墓志銘匯考》第4冊、《遼寧省博物館藏碑志菁華》(以下簡稱《遼博》)等書有圖版著錄。《芒洛冢墓遺文四編》《滿洲金石志別錄》《全隋文補遺》等有錄文著錄。《石刻題跋索引 (增訂本)》《六朝墓志檢要 (修訂本)》《洛陽出土石刻時地記》等也有著錄。
據郭玉堂《洛陽出土石刻時地記》載:“隋儀 [同]大將軍府參軍事段模墓志,大業六年十二月五日。民國十二年,洛陽城北鳳凰臺南數里處出土。”②郭玉堂《洛陽出土石刻時地記》,第59頁。可知該志的出土時間為1923年,此后不久被武進陶蘭泉收藏,1936年之前流落沈陽③羅福頤的《滿洲金石志別錄》收錄這方墓志,說明當時墓志已流落沈陽,此書的成書時間為1936年,因此墓志流落沈陽的時間當在1936年之前。,現藏遼寧省博物館。關于該志,目前可以見到的拓片主要有三種:1.民國初拓本。如《北圖》藏段模墓志拓片 (圖6),就是陶蘭泉收藏時所拓,時間為上世紀20年代左右。《集釋》與《洛陽卷》所收,與《北圖》所收拓片無二,拓制時間當相距不久。2.哈佛藏民國拓本 (圖7)。此拓藏于哈佛大學圖書館,拓制年代為民國時期,但從拓片來看,此時志石右上角缺少一部分,因此該拓片的拓制時間當晚于《北圖》藏拓。3.遼寧省博近拓(圖8)。《遼博》所藏段模墓志的拓制時間,書中沒有提及。其時間我們推測應該是建國后所拓,因為《遼博》所刊拓片,不僅右上角缺角,而且志石的上部中間位置及下部左右處,共有三處類似搬運中造成的石面破損的痕跡,特別是上部的痕跡,已經造成原石志文的損傷,因此其拓片的制作時間明顯靠后。為便于觀察,我們將《隋段模墓志》的這三種拓片展示于后。

圖6 《北圖》藏拓

圖7 哈佛藏拓

圖8 遼博藏拓
《唐孟運墓志》,儀鳳二年 (677)正月九日葬。河南洛陽出土,現藏洛陽古代藝術館。志蓋頂面楷書“唐故孟府君之墓志銘”。志文共19行,滿行19字,正書。《北圖》第16冊、《唐代墓志銘匯編附考》(以下簡稱《唐附考》)第9冊、《洛陽卷》第6冊有圖版著錄。《唐代墓志匯編》儀鳳003、《全唐文新編》第21冊、《全唐文補遺》第4輯等有錄文著錄。
關于該志,目前可以見到的拓片主要有兩種:1.北圖拓本 (圖9)。《北圖》稱此本系原北平圖書館舊藏。當為民國時期的拓本。《洛陽卷》所收與《北圖》同,當為同一幅拓片。2.中研院拓本 (圖10)。《唐附考》所刊的為中研院史語所藏拓,拓制時間應該也是民國時期。此外,北京大學圖書館也收藏有該志的拓片,①北京大學圖書館金石組;胡海帆、湯燕、陶誠編《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歷代墓志拓片目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216頁。目前未見圖版刊布。由于該志在民國時期出土時即已斷裂為兩塊,因此目前所能見到的這方墓志的拓片,都會看到有一條很明顯的裂痕。

圖9 《北圖》藏拓

圖10 《唐附考》藏拓
但是,對比上述這兩種拓片,可以直觀看出二者的顯著區別——中研院藏拓左半斷裂處的拓制水平要高于北圖拓本,而北圖藏拓斷裂處這一豎行及旁邊豎行的前半部分都未拓出文字。此外,中研院拓本的石花痕跡明顯少于北圖拓本。按理說二者同為民國時期拓本,應當差別不大,但是很明顯,這是由于不同拓工的拓印水平所導致的。當然,北圖藏拓也有一定優點,比如志石的四周拓的比較清晰,特別是最上面一行文字與最下面一行文字,根據北圖拓片我們可以比較輕松地釋讀。二者各有優缺點,因此在整理錄文時,還需相互參照進行釋讀。
前面列舉了我們在整理武威碑志過程中遇到的偽志、翻刻、新舊拓本的相關情況,為更準確地著錄整理相關碑志提供借鑒。關于偽志、翻刻的形成原因,不少金石學者都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在此結合切身體會,談一點看法。
偽志《北魏晉德墓志》的作偽者采取翻刻加改動的作法,用原出土于洛陽的《北魏王昌墓志》拓片作為底本,按照它的樣式重刻一石,除了志主的姓名、籍貫等,其他內容均照搬原石。至于志主的姓名、籍貫,則是選取原石中的字進行改換,乃碑刻作偽中的移花接木之術。這方偽志的形成原因,我們推測主要有以下幾點:一、因王昌墓志原石已佚,僅存拓片,作偽者正是抓住這一點,制作偽志,魚目混珠。二、山西出土的北朝時期的墓志,有以青磚為質地者,作偽者所選取的刻石材料正是磚質,以體現地域特色。三、涼州是河西走廊的重鎮,出土的有關涼州的墓志歷來為研究歷史者特別是研究西北史地者所重視,而志主的“涼州長史”身份更易被研究者所關注。四、作偽者謊稱該志為公立博物館所藏,市面難得一見,給其披上一層華麗的外衣,極易誤導初入碑帖領域的相關人員。五、北朝墓志價格往往高于其他時期的墓志,作偽者能獲取更大利潤。
《北魏源模墓志》的翻刻品,除了我們上文所舉的例子,可能還有其他例證,據云有將該墓志翻刻于兩塊石頭上者,文字只字未改,但因未見拓片,暫不作討論。這方墓志的翻刻品形成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原石藏于私人手中,市面上僅有極少數拓本流通,導致物以稀為貴,作偽者依據原石拓片進行仿造,以牟取一定利潤。當然,源氏家族為北朝時期西平大族,出現不少在歷史上有過記載的人物,如源模之兄《北魏源延伯墓志》的刊布,為研究北魏源氏家族提供了寶貴的文獻材料。源模墓志對于補充北魏源氏家族研究也具有一定的學術價值,如宮萬瑜、殷憲等均撰文研究,增添了學界對該志的關注程度。此外,北朝時期的少數民族墓志歷來是偽志、翻刻的重災區,在以往的碑志類圖集如《石刻名匯》《增補校碑隨筆 (修訂本)》《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碑帖鑒定》等中多有記載,如《增補校碑隨筆 (修訂本)》所記載的北魏天安丙午八月《處士源嘉墓志》就是一方北朝源氏家族的偽志,①[清]方若,王壯弘增補《增補校碑隨筆 (修訂本)》,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8年,第418頁。且被多書著錄。
經考古發掘或公開刊布的魏晉隋唐墓志,絕大多數為真品,極少有偽志。而民間流散的來源不明的墓志,可能存在部分偽志,在使用時要加以辨別。對出土碑志進行錄文時,在無法得見原石,而有多書著錄同一碑志的情況下,要選取精拓進行錄文。一般來講,年代越靠前的拓片,保存的內容更為詳細,對于新近出土的碑志,在拓片的選擇上要比較拓工水平高低。當然,舊拓與新拓相比勘,不同書中的拓片相對照,對于保證錄文的準確性同樣具有一定幫助,而這正為我們今后的深入研究打下一定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