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其國
熊希齡,字秉三,生于1870年,湖南鳳凰人,所以后來人們也稱他“熊鳳凰”。在中國近現代史上,熊希齡無疑是一位代表性人物。他十四歲考上秀才,1891年秋應鄉試中舉,第二年會試得中。朝考后領點翰林院庶吉士。但就在這樣的一路高歌猛進中,不幸也同樣驟然而至,1895年,熊希齡的妻子廖氏因肺病離世,這于熊可謂樂極生悲。所幸此時熊的業師朱其懿惜才如命,相信“秉三前程遠大,豈但玉堂之選,必為開國重臣,名滿天下”。朱其懿不僅給了熊希齡極大鼓勵,更將其同父異母的幼妹朱其慧許配給他。1896年春,熊、朱成婚,昔日師生也從此成為郎舅,一時傳為美談。
此時中國已在甲午戰爭中慘敗,并與日簽訂屈辱的《馬關條約》。國內群情激憤,救亡呼聲高漲,以康有為為代表的仁人志士提出維新變法的主張。熊希齡也同樣將此視作他的奮斗目標,為此,他決定投筆從戎,由湖廣總督張之洞委充兩湖營務處總辦。
百日維新不幸失敗了,熊希齡被指為康梁黨徒,但因為他恰巧不在京城政治漩渦中心,所以僅受到“革職,永不敘用,并交地方官嚴加管束”的處分。就是在此期間,被委任常德知府的朱其懿在常德府治設立一所西路師范講習所,因此便名正言順地請出熊希齡來幫辦學務。這一舉措也被視為開湖南師范教育之先河。嗣后,熊希齡又助朱其懿開辦了被視為“西路全體教育之總機關”的湖南西路公立師范學堂。1903年,更聯合多縣開辦“為常德全郡之模范”的常德府中學,其學生中就有宋教仁、覃振、蔣翊武、劉復基等一批青年才俊。熊希齡在教育上做出的實績和在民間的好口碑,引起了時任湖南巡撫趙爾巽的注意,于是趙即上奏清廷,“懇恩免予(熊希齡)嚴加管束,擬令助理學務,以觀后效”。清廷降旨照準。得到趙爾巽器重的熊希齡,因此成為趙在湘辦理新政的高參,直到翌年趙卸任離湘,熊希齡因不受新黨待見,也就毅然轉身,投向實業界。他還赴日半年,考察日本自明治維新以來的工業情況,回國后,即向湖南巡撫端方遞交了一份振興湘省實業的宏觀規劃,同時利用自家資源,設立務實學堂,培養實業人才。熊在聯合部分醴陵鄉紳呈文端方,得到資金支持后,即請來日方技師,改革和創興醴陵瓷業,乃至醴陵細瓷后來名揚天下,還在武漢和南洋勸業賽會上獲得一等金牌獎章。此外,熊希齡還和湘紳楊度等人聯合創辦華昌煉礦公司,開發湖南礦產。熊也由此被譽為湖南近代實業先驅之一。
1905年,端方保薦熊希齡為出洋考察政治五大臣隨員,這也標志著熊重新踏上政治仕途。六年后武昌起義爆發,其時熊希齡正在奉天(今沈陽)任事。他勸由川督回任東三省總督的趙爾巽識大局轉向共和。趙不從。熊希齡便于是年歲末離奉抵滬。有人問他為何離開奉天?熊答:“余嘗以策干趙爾巽,趙不從,則是居與不居等也,故辭歸耳。”道不同不相謀,熊希齡便選擇離開兩度為他解脫政治桎梏、破格擢用他的趙爾巽,毅然轉向共和。
袁世凱當上臨時大總統后,任命熊希齡為財政總長。袁為了控制熊,繼而又任命熊擔任熱河都統。后來袁出于欲除掉國民黨“暴烈分子”的目的,挾制熊希齡,特命他組閣,熊就此成為中華民國國務總理兼財政總長。但在袁的掣肘下,熊毫無執行自己政治主張的自由,遂生急流勇退之意,于1914年2月6日正式向袁遞上辭呈。9日,袁免去熊財政總長職,但仍“慰留”他專任國務總理。12日,熊再上辭呈,謂“泛水之舟,操舵者既無駕駛能力,必須易人,乃可渡登彼岸”。袁終于免去熊國務總理職,由孫寶琦代理,只是袁很快又任命熊為湘西宣慰使。熊接到此任命的1916年3月19日,正是他奉母到達常德之日。當地紳商和父老知曉此事后,紛紛對他“環求哀留,至于涕泣”,希望他擔任宣慰使,熊眼見家鄉“親朋故舊,均遭兵燹,顛沛流離,尚在難中”,于是“推己及人,心殊不忍”,遂決定“勉暫擔負”。隨后熊首先“聯電中央,吁請罷兵恤民”。接著就著手辦理各項恤民之事,尤其是放賑。一個多月后,見諸事完成,熊才又請求解職。
1917年9月的夏末秋初所發生的事,大概會成為熊希齡一生中一個揮之不去的夢魘。因為那個時節,河北境內大雨連綿,山洪暴漲,大河漫溢,汪洋一片……放眼望去,京畿一帶幾成澤國。據資料記載,“北自張家口,西至西陵房山以西,東至山海關,南抵黃河”,約一萬方里之廣,“蓋無不有被災之事”。當時被淹的計有一百零三個縣,災民逾六百萬,如此大災禍,為“五十年來所未有”。
熊希齡作為“災民”之一,當時在天津親歷且目睹了“水決天津,淹灌全埠”,以及“難民露宿,呼號求援”的悲慘一幕。眼看自己的寓所沒于大水,再想到家鄉沅州也正遭兵燹,熊希齡因此悲憤地稱自己為“雙料難民”。難能可貴的是,他這個“雙料難民”面對大災難,并非只是徒然嘆息,而是奮起作為。于是在非常情況下,熊身上的仁義大愛開始彰顯。
心懷悲憫的熊希齡此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奔赴北京,向中國銀行公會緊急求助。經幾番辛苦奔波,款項終于落實到位后,他即刻交京師警察廳,讓他們購備糧食,盡快運津賑濟。然后又馬不停蹄往告政府,希望趕緊籌款,以賑濟整個災區饑民。只是熊希齡沒有想到,他的建議經由財政總長梁啟超、外交總長汪大燮提交國務會議討論時,閣員們竟一致認定,必須由熊希齡出面主持賑災方可,否則無從定議。對此,熊的第一反應是:“希齡自知不才,難以任重,何敢出以冒昧?”
但是眼前十萬火急的情況明擺著:他如不出來主賑,政府就不“定議”,如此,“則此數百萬之饑民,無有全活希望”。正是鑒于此嚴峻情勢,熊希齡經考慮后,“遂不得不勉為其難”。于是,1917年9月29日,大總統馮國璋頒發特派熊希齡督辦京畿一帶水災河工善后事宜的命令,次日命財政部撥款三十萬,交熊趕辦急賑。10月2日,熊從天津查勘災情回京。10月4日,熊就職任事。
而熊希齡在這方面,同樣凸顯出了他的突出才干。即以放賑言,熊事先會作周密籌劃和精心部署。比如熊知道憑一己之力絕對辦不成大事,所以他會及時約集捐助災區的中外各慈善團體和機關,派代表到督辦處討論合力辦賑方法等。再如洪災和水患多有關系,所以熊希齡很重視根治水患,除了治標,更注重治本。在他的運作下,不過一年,京直各縣五六百處決口均得到安全堵筑。熊希齡所著《順直河道改善建議案》已成為北方河防建設史上一部重要的參考文獻,可知他在這一工作上的投入程度。這也是他為北方作出的重大貢獻。此次救災被視為熊投身社會慈善事業的濫觴,熊也從此確立了為社會慈善事業奮斗的終身宗旨。
繼1917年大災后,1920年秋,北方直隸、山東、河南、山西、陜西五省又發生特大旱災。結果又是熊希齡出面,邀集北平(京)各慈善團體,組織北方五省災區協濟會,發起公捐賑災和各界及各國在華人士助賑,參與救災活動,使北方五省災民得以度過困境,許多饑民免于死亡。
1920年期間,熊希齡在四處奔波賑災時,目睹哀鴻遍野,餓殍載道。據知熊希齡在賑濟安撫流亡人員的賑災工作中,所收容的這些無家可歸的孤兒難童約有三百人,為此,熊成立了“慈幼局”收養這些孩子,使他們暫且得以棲身。“慈幼局”暫時緩解了需救助孩童“養”的問題。但這非長久之策,對一個孩童來說,接下來更重要的還面臨“教”的問題。此時熊即呈請時任大總統徐世昌,由徐商請遜位清室內務府,得以劃撥北京香山靜宜園設香山慈幼院,當年院舍即落成。次年開辦,熊任院長。開辦伊始,除設幼稚園,熊還設立有小學、中學、師范和職業學校的規模,這說明熊是有長遠眼光的。
在熊院長幫助過的許多人中,還有一個人也應該一說。這位受助人就是湖南早期共產黨人向警予,她于1922年3月13日寫給熊希齡一封信。這封信內容如下:
秉三前輩先生執事:
警予日前以接在法女同學急報,倉卒〔猝〕請見,吁懇設法。幸蒙慨諾,并主張警予晉京陳述于中法協會,一切進行則全由長者主持指導。警予獲此,若接福音,方圖摒擋就道,旋恐火車顛簸,賤體難支,擬再謁左右,一權進止。乃兩叩龍門,而均值執事外出。三叩龍門而執事已搭早車北行矣。欲陳未盡,殊覺悵然。日昨蔣君華卿來,奉到賜翰并惠鈔廿五元。區區勤工儉學女生問題,猶勞萬事叢脞之。
長者殷勤記注,盛德高風,曷勝銘感。惟警予京游既罷,所惠川資,理應璧還,謹藉華卿君復呈鈞座,幸乞察收。至女生問題,決通信進行。警予致中法協會書,敢乞左右為之代達。竊維執事熱忱夙著,實力有余,必能領袖群倫,主持至計,佳報赴法,期當不遠。警予不僅為苦女生巨躍三百,抑更為民國體面曲踴三百矣。耑此奉瀆。敬叩
道安
后學? 向警予謹肅
三月十三日
向警予為何會寫這封給熊希齡的求助信呢?如果說她和熊希齡同為湖南人的話,這原因肯定失之牽強。而此時的向警予也肯定知道熊希齡除創辦北京香山慈幼院外,還擔任中華慈善團體聯合會會長、世界紅十字會中華全國總會會長、中華教育改進社董事長等職務。人們稱道熊希齡把祥云慈雨灑在了中華大地,把仁愛和寬厚遍施給苦難的黎民百姓。正是有鑒于此,向警予才在眼看留法勤工儉學生面臨窘境的情況下,想到了熊希齡先生。
向警予是于1921年,帶著身孕啟程回國的。當時留在法國的勤工儉學生,尤其是女生,既無法讀書,又找不到工作,失去了生活來源,境遇更加困窘。為解決她們的經費,向警予回國前曾在巴黎和蒙達尼奔走,但無濟于事,于是她便選擇回國想辦法。
向警予回國后落腳第一站就是上海。她借住在上海法租界香山路上的一個小閣樓里。就在身懷六甲的向警予庵臥滬上、一籌莫展之際,她又收到了留在法國的勤工儉學女生熊季光等向她陳述困境,請求得到幫助的來信。在上海法租界的一處小閣樓里讀到這封信,讓向警予突然想到了當時也正在上海的熊希齡。于是她立即付諸行動,不顧有孕在身,出門去拜見熊希齡,向這位鄉賢求助。
熊希齡知道情況后,慨然允諾一定出面相助。可能當時熊希齡并不知道,向警予也沒有告訴熊希齡,她那時已有孕在身。所以熊希齡希望她赴京向中法協會也作一陳述,于是她連忙去找熊希齡。不料兩次造訪未遇,第三次上門時,熊希齡已去了北京。而熊到京后才知道向警予并沒來京。熊以為她缺少川資,正好有熟人要赴上海,熊便托其帶信給向警予,催她速來京,同時附去二十五元。向警予收到熊信及川資后很感動,于是便給熊希齡寫了上面那封信。
熊希齡在經營香山慈幼院和奔波賑災過程中,他的妻子朱其慧夫唱婦隨,傾心平民教育、熱心慈幼恤貧事業,同樣功不可沒。但繼朱其慧后,熊身邊還有過另一位杰出女性,也是令人難以忘懷。她,就是時任復旦大學教授的毛彥文。
原來1931年,年僅五十五歲的朱其慧因患腦溢血不幸去世。熊在喪妻的悲傷中度過三四年后,毛彥文出現在了他身邊。毛后來不僅成為熊晚年生活中的生命伴侶,她還繼朱其慧后,著力輔佐熊有序運轉香山慈幼院的大小工作。
1935年2月,熊、毛的婚禮在上海舉行。婚后,毛彥文踐行答應過熊“盡力而為”的承諾,“事無大小,只要有關慈幼院者,莫不注意傾聽,悉心協助,短時間內,對本院一切已稍有認識”。應該一提的是,朱其慧去世后,熊希齡將薄產分為三份,兩個女兒各一份,他把自己的一份捐贈其所設“熊朱義助兒童幸福基金社”作為基金,組織一董事會管理與經營。董事長周作民,副董事長陳漢第及十余位董事。熊、毛結婚半年后的一天,副董事長陳漢第單獨找毛彥文,對她說:“秉三當年把所有產業捐出,因為他沒有家了。現在情形不同,他又有家室,區區生活費會不夠用。基金會同人擬將秉三捐出的產業歸還你們一半,由你們自己經營。此事不必與秉三磋商,只要你同意就可以了。”毛彥文聽陳說完后,當即回答道:“我不是闊小姐出身,秉三先生能過的日子,我也能過,不要因為我而把已捐出去的產業收回。謝謝各位的好意。”熊希齡知道此事后,由衷地對毛彥文說:“我沒有看錯人,你沒有給我丟臉。”
“七七事變”爆發,中國進入全面抗戰時,熊、毛夫婦正在青島。此前他們本計劃赴北平參加香山慈幼院七月七日的“回家節”。現在因戰事發生,無法赴北平,于是便輾轉來到上海。卻又遇淞滬戰起。他們眼見我方士兵傷亡慘重,難民遍地。毛彥文回憶道,她當即便協助熊希齡與上海紅十字會同人合力辦理救護工作,設傷兵醫院四所,難民收容所八處,救治傷兵六千余名,收容難民達兩萬多人。同時熊又關心一手創辦的北平(京)香山慈幼院,因之電邀慈幼院第三校幼稚師范主任張雪門來滬,商討赴長沙設分院事。商談結果,先辦幼稚師范,由雪門先生赴長沙覓校址,熊、毛隨后去湘。但因在滬主持救護事宜,一時不能分身,故又電邀慈幼院二校教員張子招、周仰岐二君南下,協助雪門先生。在毛彥文的敘事背后,可見他們夫婦二人殫精竭慮、言難盡述的艱辛付出。比如此時已是十二月冬季,毛彥文考慮到熊希齡怕冷,勸他在滬過了舊歷年,氣候稍暖和時再走,但熊堅持立即動身。可是還沒有等他倆動身赴湘,又傳來南京失守的傷心消息。于是只能先匆匆赴港,打算然后轉道去主持長沙分院事宜。
結果他們到港僅一周,上了年齡的熊希齡一方面勞累于艱辛奔波,另一方面受戰事失利消息的刺激,竟于1937年12月25日凌晨,因腦溢血溘然長逝!
毛彥文后來回憶道,當熊希齡逝世的噩耗傳到上海后,大家在悼念他之余,“本院(慈幼院)董事會立即在上海召開臨時會議,議決院長一席聘請我擔任。聘書寄到香港時,繞室彷徨,不知所措。倘接受聘請,當時正在水深火熱之中,自己能否活下去,尚不可知,焉有心情為慈幼院效勞;若不接受,則有違當年對秉三先生的允諾。考慮至再,方接下這副重擔”。
事實證明,毛彥文沒有辜負大家的囑托。她也無愧于熊希齡對她的信任。這一切無他,蓋為她也擁有一顆博愛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