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鵬博

被稱為“中國網絡暴力第一案”的“王菲訴三網站侵犯名譽權糾紛案”宣判至今已有14年,網絡暴力并沒有因司法判決的威懾而銷聲匿跡。
有效治理網絡暴力,不能寄希望于網絡文化的自發向善,應如“酒駕入刑”凈化飯桌文化、“高空拋物入刑”保障頭頂安全、反家庭暴力法減少家暴發生的作用一般,以高度精準化的法律條款規制屢禁不止的社會治理頑疾。
準確定義網絡暴力,提高治理敏感度
網絡暴力并非一個法律概念,這一“空間+行為”的描述性詞匯,只是侵權行為的現象描述,容易以現象混淆概念,使網絡暴力概念泛化,降低治理敏感度。無論普通大眾還是監管機構、司法部門、互聯網平臺,對于某一行為是否屬于網絡暴力,往往充滿了諸多歧義理解和不確定的價值判斷。
現有法律法規和規范性文件、指導性文件中缺乏對網絡暴力概念內涵和外延的規定,亦缺乏列舉性的規范方式。防治責任主體不明確、法律條款分布松散、專項文件位階較低、缺少專門性法律規制,是當前有效治理網絡暴力急需補足的短板。
以網絡暴力為關鍵詞在中國裁判文書網進行檢索,在50份判決和裁定中,審理法院并沒有就原告主張或被告答辯中涉及的網絡暴力一詞進行釋義。對于當事人主張的網絡暴力行為如何進行法律評價,則限縮為是否構成侵犯隱私權或名譽權。當出現以侵權行為形式進行維權時,由于定義模糊帶來的定位難問題,影響法官的判斷。
我們該如何從法律上定義網絡暴力?筆者認為,其界定應采取“概念+列舉”的方式。一方面,借鑒家庭暴力的定義方式,將網絡暴力定義為網絡用戶之間以發送誹謗性、侮辱性和煽動性的影音文字等方式實施的名譽、精神等侵害行為;另一方面,借鑒個人信息的法律枚舉方式,將人肉搜索、私自披露個人信息、侮辱性人身攻擊、軟暴力人身威脅等行為表現形式,納入網絡暴力的法律列舉式定義之中。
可以說,精準定義網絡暴力的法律概念目的,在于及時甄別、提前防范、獨立保護,而全方位防治網絡暴力,則需要一部類似于反家庭暴力法的反網絡暴力法。
精準規制網絡暴力,提高治理集中度
我國目前具有包括網絡安全法、數據安全法、個人信息保護法等在內的八部規制網絡空間的專門立法,還有包括治安管理處罰法與民法典在內的21部涉及互聯網相關法律。我國對于網絡暴力各種表現形式的法律規制越來越細化,但仍沒有出臺專門針對網絡暴力行為的單一法律法規。綜上,現行規制“網暴”的法律條款呈現出兩個特點:日益完善,較為松散。
當他人民事權益受到網絡暴力侵犯時,根據民法典第1194條至第1197條規定,網絡用戶或網絡服務提供者應為其利用網絡侵害他人民事權益的行為承擔相應侵權責任,適用標準依然為侵權行為、損害結果、因果關系三要件。例如,民法典第1197條規定,當網絡服務提供者知道或應當知道用戶利用其服務實施網絡暴力侵犯他人民事權益而未采取必要措施的,網絡服務提供者與該用戶承擔連帶責任。
此外,有的學者正在進一步探討可否將民法典第1198條作為經營場所、公共場所的經營者、管理者或者群眾性活動組織者設定的一般性安全保障義務,其中涵蓋社交媒體、聊天群組的組織者、管理者或網絡服務提供者等主體,使其為網絡暴力造成的他人民事權益損害承擔侵權責任。
當網絡暴力已構成違反治安管理的違法行為時,應根據治安管理處罰法第42條規定,根據行為危害程度依法給予治安管理處罰。治安管理處罰法第42條包含了寫恐嚇信或者以其他方法威脅他人人身安全,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實誹謗他人,多次發送淫穢、侮辱、恐嚇或者其他信息干擾他人正常生活的等大多數網絡暴力行為。
當網絡暴力的危害程度涉嫌犯罪時,可以適用刑法規制此類行為。2000年12月28日,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的《關于維護互聯網安全的決定》規定,利用互聯網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實誹謗他人的,依照刑法有關規定追究刑事責任。最為常見的是刑法第246條所規定的侮辱罪和誹謗罪,以 暴力或者其他方法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實誹謗他人,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剝奪政治權利。前款罪,告訴的才處理,但是嚴重危害社會秩序和國家利益的除外。通過信息網絡實施第一款規定的行為,被害人向人民法院告訴,但提供證據確有困難的,人民法院可以要求公安機關提供協助。
2013年9月10日起施行的《關于辦理利用信息網絡實施誹謗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明確了“捏造事實誹謗他人”“嚴重危害社會秩序和國家利益”的認定標準,規定了利用信息網絡誹謗他人,同一誹謗信息實際被點擊、瀏覽次數達到5000次以上,或被轉發次數達到500次以上的,造成被害人或其近親屬精神失常、自殘、自殺等嚴重后果的等等,應當認定為刑法第246條第一款規定的“情節嚴重”,構成誹謗罪。該解釋還規定了利用信息網絡辱罵、恐嚇他人,情節惡劣,破壞社會秩序的,以尋釁滋事罪定罪處罰。
除了常見的侮辱罪和誹謗罪,《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所增設的第287條之一“非法利用信息網絡罪”、第287條之二的“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第291條之一第2款“編造、故意傳播虛假信息罪”,以及修改之后的第253條之一“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新增第299條之一“侵害英雄烈士名譽、榮譽罪”,都給網絡用戶、互聯網平臺增加了對信息網絡犯罪風險廣泛、多層次的管控義務。
綜上所述,現行治理網絡暴力的法律法規較為分散,探索專門法的立法模式,是未來有效治理網絡暴力的重要途徑。
完善防范網暴機制,提高犯罪打擊力
如何提高遭受網絡暴力受害者的保護力度?筆者認為可從以下三方面著手:
首先,夯實平臺責任,及時拆解暴力。縱觀造成惡性后果的網絡暴力事件,其過程必定有網絡暴力洶涌而來的階段。例如,“德陽安醫生自殺事件”就清晰展現了網絡暴力的起始、爆發、回潮的各個階段。如果平臺在發現安醫生個人信息被違法披露的第一時間斷鏈、報警,由警方給予通報,事態走向也許會不一樣。因此,需要監管部門引導互聯網平臺優化算法、科技賦能及時發覺、甄別網絡暴力。
其次,明確主體責任,化解“取證難”。俗話說:“網暴一張嘴,取證跑斷腿。”受害者不僅要固定施暴者在網絡上發布的信息,在民事訴訟中還要先行起訴互聯網平臺獲取施暴者賬號主體信息,其中的取證成本與訴訟成本都需要受害者承擔,而既往判例中對于受害者精神損害賠償的集中于2000元至20000元不等,常常無法填補公證費和律師費,更枉論懲罰性賠償了。因此,應當借鑒高空拋物和噪聲污染的治理主體,由公安機關或者網信部門負責取證。
再次,擴大網絡暴力涉刑案件公訴范圍,強化打擊力度。網絡暴力涉刑案件“自訴轉公訴”,日益得到大眾支持,尤其在犯罪行為人的誹謗、侮辱行為沒有特定理由地指向不特定個體,引發陌生人社會中不特定個體名譽受損的風險,可以對誹謗行為、侮辱行為提起公訴。例如“杭州郎某、何某誹謗案”,該案從自訴轉為公訴,有利于震懾“法不責眾”的施暴者心理。而對于以獲取不法利益為目的、有組織實施此類犯罪行為的所謂“網絡水軍”,正如有學者建議——要充分發揮違法所得沒收制度的功能,剝奪“網絡水軍”的財產收益。
最后,加強防暴宣傳,讓受害者得到保護、得到救濟。互聯網監管部門和網絡平臺應當積極制作防范網絡暴力手冊,在網頁顯著部位設置防暴提示,明確告知投訴通道、救濟途徑、救助服務。普通用戶面對網絡暴力,要學會使用公證方式固定證據,對于大量泄露個人信息、侮辱、誹謗的主要施暴者,可以及時向平臺投訴申請刪除信息、斷開鏈接,并向網信部門投訴,向法院提起訴訟。依據民法典第九百九十七條規定,必要時,申請人格權行為禁令,對于降低網絡暴力的即時危害和傳播范圍很有幫助。(作者系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法官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