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宗 友 丁 京
社區治理既是社會治理的最小單元,也是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建設的基礎工程。我國許多城市周邊的農村地區,在快速城鎮化進程中催生出一種全新的社區形態——過渡型社區。伴隨著土地轉讓征收、村莊拆遷重組等空間聚合的推進,過渡型社區中的居民主體即失地農民普遍性地面臨城鄉物理空間(即地理空間)變遷、社會空間區隔、生產空間分異、文化空間離析等多維度的分離性空間張力(或曰沖突)。這種特殊的“聚—離”悖論持續性地影響著社區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的優化升級。如何因應此類社區順利轉型之需,幫助失地農民高質量地實現市民化轉型,是值得學界深入探究的時代課題。本文選取了安徽省合肥市市區與C縣交界處的L社區為田野點,著重探究過渡型社區“聚—離”張力的發生機制,并以“以人民為中心”的社區發展理念為指導,全面審視包容性社區治理創新的實踐探索,以期推動過渡型社區走向善治,為類似地區實現城鄉一體化協調發展提供路徑參考。
究竟何種類型的社區才能歸類為過渡型社區,目前學術界眾說紛紜,缺乏統一認識。從居住模式的改變來看,喻新安認為過渡型社區是兩個或兩個以上自然村或行政村經由征地拆遷后集中安置而形成的一類社區。從管理體制來看,紀芳強調,過渡型社區是以改變原行政村或中心村村委會為農村社區居委會的自治組織;此外,也有部分過渡型社區實行村民委員會和居民委員會雙自治組織共存。從建設類型來看,徐宏宇將過渡型社區分為五種類型:一是城鎮社區(集鎮社區);二是城鄉接合部社區;三是“城中村”社區;四是“村改居”社區;五是拆遷安置社區。
本文所研究的過渡型社區是指在整村推進式城鎮化過程中將原有兩個及以上自然村或行政村進行拆遷合并,土地被征收或被集中流轉,失地農民在規定時間內被集中遷入統一規劃的新建樓宇,居住空間發生了結構性重組等基礎上,最終形成的新社會生活共同體。這種共同體的理想狀態應是物理空間、社會空間、文化空間以及心理空間在人們朝夕相處的社會生活基礎上的有機融合。現實情況則是:過渡型社區的居民主體在失去土地后,其主要生產活動在較短時間內轉向非農產業,生活方式也隨之發生深刻變化,他們的生活世界在政府的引導下迅速轉向所謂的“市民社會”;同時,在轉型過程中產生了與其居住空間(物理空間)聚合相悖的其他空間關系的嚴重疏離現象,這是鄉村文化和都市文明在短時間內激烈交匯的必然結果,并主要表現為社會交往方式、社區文化、社區認同等一系列的沖突性張力。正是基于這樣的特定情境,遂將此類居住共同體稱為過渡型社區;隨著新型城鎮化的快速推進,此類社區的治理問題也成為城鄉基層社會治理的重點和難點。
誠如安東尼·吉登斯所言:“社會系統的時空構成恰恰是社會理論的核心。”這一論斷符合“重回生活世界”的方法論原則與價值立場,超越了實證社會學所堅持的主客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作為對日益呈現流動性、碎片化與多元化社會基本樣態的回應,以空間性為價值基準的認知判斷體系逐漸形成。融空間性、歷史性和社會性為一體的“三元辯證法”逐漸成為認識和分析都市化進程中出現的復雜社會問題的重要方法。作為社會學理論發展史上重要成就之一,自20世紀70年代亨利·列斐伏爾提出原創性的空間理論之后,國際社會學研究開始了所謂的“空間轉向”,空間逐漸成為分析社會問題的嶄新視角和概念工具。
梳理西方空間社會學理論脈絡,就其要點而言,列斐伏爾以馬克思主義經典理論作為邏輯起點,以都市化進程中復雜的社會問題為研究對象,在生產的語境中深刻把握空間性、歷史性和社會性的辯證關系,開創了日常生活異化與現代化的空間生產理論。戴維·哈維則以開闊的學術視野,揭示空間與資本循環的內在關聯,提出“空間正義”這一重要概念。愛德華·W. 蘇賈將空間社會學稱為后現代地理學,并建構“第三空間”的概念工具。此外,福柯、吉登斯、曼紐爾·卡斯特等眾多學者分別從不同的空間視角,締造了各有異趣的“空間理論王國”。仔細品味空間視角下的諸多社會(學)理論,不難發現其中蘊含著社會與空間之間的內在邏輯及其互動機制。一方面,空間是由社會塑造的,是社會關系的容器,人類的社會實踐和技術創新塑造了不同特色的空間樣態(包括網絡空間);另一方面,空間能夠以自身獨特的存在和獨有的方式模塑個體的意識形態,進而成為社會關系再生產的“承載者”。
就本文所研究的過渡型社區空間而言,快速的城鎮化推動過渡型社區由傳統“鄉村空間”向現代“都市空間”不斷轉型,而失地農民作為適應空間轉型的主體,因短時間內社會適應能力相對不足,心理空間與都市文明存在一定程度的結構性張力,加之包括網絡空間在內的流動空間深度嵌入在地化空間,導致置身于過渡型社區的居民始終無法達到“時間性”“空間性”“社會性”彼此互構、和諧一體的穩定狀態。循此思之,筆者認為空間社會學理論為過渡型社區治理研究提供了嶄新的分析視角,不僅為思考失地農民市民化受阻的深層原因提供了理論依據,也為推動過渡型社區走向善治提供了關于“空間公平與空間正義”的策略性思路。

2021年7月至10月,筆者所在的研究團隊就社區治理問題對L社區進行隨機問卷調查;同時,運用半結構化訪談、體驗式觀察等研究方法,多次深入該社區調研過渡型社區治理中存在的突出難題——空間張力,進一步分析浮于空間聚合的現象表面之下,隱而涌動的令居民難安、讓領導頭痛的空間離析力量。調研中涉及的訪談對象主要有在行政上分管L社區的鎮政府領導、L社區居委會有關工作人員及負責人、社區能人、社區社會組織負責人、社區工作者、社區普通居民以及物業公司負責人等,訪談人數超過30人。

圖1 過渡型社區的空間張力示意圖
1.“遷村騰地”的空間聚合與社區認同的空間疏離



2.“搖號分房”的聚居正義與社會空間的區隔離析



3.生產空間的集聚與消費空間的離散
生產空間是指生產要素與生產活動相結合的場域。L社區的居民在傳統農業時代,其生產空間建立在自然經濟基礎上,具有典型的自足性與封閉性。在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以后,農業生產是農民以承包的土地作為最主要的空間性勞動資源,以家庭為生產的基本組織形式,進行的生產空間分散化的生產活動。當前,隨著城市化、工業化、市場化、信息化的快速推進,利益驅動的“資本下鄉”正在不斷加速農民的生產流動、社會階層分化和生產空間的大規模重組,使得L社區居民較之以往面臨生產空間集聚與消費空間離散的空間張力。


值得關注的是,L社區居民在由失地農民向市民身份轉換的過程中,與消費空間的轉換相應的是消費價值觀的嬗變,他們開始注重消費環境、消費產品以及消費行為的象征意義。但是,筆者在調研中發現,也有少部分居民在此過程中發生價值觀念的扭曲,導致其新的消費空間異化和日常生活世界的斷裂。譬如一些受教育程度偏低的失地農民在獲得征地拆遷補償款后,滋生不勞而獲的心理,熱衷于放高利貸、開辦地下賭場等不法行為,甚至染上惡習。這些情況反映了在此類過渡型社區開展移風易俗的文化空間建設的迫切性。
4.生活空間的內聚與文化空間的斥離
對于L社區居民而言,此處的生活空間是指居民日常生活的活動范圍。文化空間則指失地農民在市民化過程中對其身份轉變的態度、認知與行為模式,以及共享的價值體系和風土人情等。生活空間是日常的、感性的、物質化的,相對而言文化空間則是歷史性的、理性的、精神化的。大規模撤村并居往往使失地農民從人均占有物理空間十分寬裕的傳統村落,“空間移民”至人均享有物理空間十分有限的樓宇社區中,這必然造成居民日常生活空間的內聚式壓縮,即他們的居住空間和日常活動范圍較之以往顯得格外逼仄。而更具挑戰性的問題是,大部分失地農民短時間內難以適應如此迅速的“空間切換”所形成的文化規則。眾所周知,傳統鄉村與現代都市分別擁有差異顯著的文化空間,而兩種文化空間的規則往往是沖突的。因為短時間的劇烈空間重組即所謂的“洗腳上樓”,會導致過渡型社區內傳統鄉村文化與現代都市文明發生激烈碰撞,在生活空間內聚的同時,呈現出文化空間的斥離。筆者調研發現,上述情況在以下兩個方面表現得尤為突出。
一是生活慣習的文化沖突。就L社區而言,失地農民“洗腳上樓”后,原有的個人主義色彩濃厚的小農生活慣習依然堅韌地存在于居民日常生活中,與強調公共性的現代都市社區治理發生嚴重沖突,造成“文化墮距”現象,比如在小區公共景觀的人工湖里洗衣服、在單元樓門口的公共空間堆放個人雜物、在公共草坪上種菜、在社區綠植上晾曬衣物。這些有悖于都市社區公德的行為皆是傳統鄉村生活中行為慣習在都市化社區中的自然顯現,行為主體并未覺得不妥,也無道德自責感。筆者在對L社區居民關于文化空間斥離的問卷調查中發現:有41.7%的居民認為自己雖然住在都市化的樓房和小區里,但仍然保持著農村生活方式,并認為自己還是“鄉下人”;另有7%的居民表示對自己的身份說不清,如果非得認定的話,那就認為自己是“住在大城市的鄉下人”。


1.過渡型社區治理的主體包容策略
主體包容強調過渡型社區治理要打破過去由政府包攬一切的一元化社會管理模式,轉變政府職能,簡政放權,在黨建引領下,以政府為主導,以社區社會組織為重要支持力量,積極吸納民眾、社會工作者、專家學者等多元主體協同參與社區治理,以避免社區權力空間的異化與失衡。在實踐中,要筑牢社區黨建堡壘,引領社區權力空間重建,營造睦鄰友善的社會空間,激活多元主體參與社區治理。
第一,明確社區基層黨組織是過渡型社區治理的主心骨,是凝聚多元主體參與社區治理的組織者,是保障社區治理沿著正確方向發展的根本力量。L社區通過打造“社區黨支部+網格黨小組+樓棟長”的黨建引領下的三級網格治理模式,著力營建睦鄰友善的社會空間。例如,L社區按照“區域相鄰、規模相當、管理方便”的原則,以樓棟為單位,將社區劃分為28個網格黨小組,把社區所有黨員吸納到各網格黨小組中;由社區書記擔任一級網格長,負責監督,指導社區綜合事務;各樓棟設有由黨員擔任的網格黨小組和樓棟長,負責發現并解決社區日常運行中的“熱點”問題(如政策法規宣傳、便民事務代辦、居民矛盾糾紛化解),及時將過渡型社區存在的隱性矛盾予以化解和妥善處理,用熱心服務激發社區居民主動參與社區建設的積極性,消除社會區隔,凝聚社區共識,增進社區認同和社區歸屬感。
第二,L社區堅持在黨建引領下“內育外引”社區社會組織,并以之作為重要依托,盤活社區資源,增強社區活力,做好社會服務。在“內育”方面,L社區培育了夕陽紅藝術團、為老服務協會、家庭服務協會等社區社會組織;在“外引”方面,2021年7月,L社區引進合肥市SC公益機構參與社區治理,該機構是一家在合肥市民政局注冊登記的5A級樞紐型社會組織。目前SC公益機構在L社區積極打造“和美公益”社區服務品牌,孵化各類具有轄區特色、滿足社區需求的社區社會組織。通過這些社區社會組織,成功地將社區民意予以引導、凝聚并轉換為社區服務的具體項目,為社區居民提供“點菜式”服務,滿足居民的社區需求,進而巧妙地將居民直接或間接地納入社區治理主體中。
2.過渡型社區治理的制度包容策略
所謂制度包容就是在過渡型社區治理過程中,通過制度優化,拓寬社區治理的制度空間,讓多方參與、協商共治具有充分的制度保障,確保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新格局順利實現。在實踐中,要暢通社區參與渠道,擴展協商治理的制度空間,夯實治理有效的社會基礎。L社區是經由合村并居而形成的一類特殊社區,矛盾較為錯綜復雜,社區管理一開始采用的是簡單化的行政手段,缺乏基于社區特殊性的制度設計,結果造成居民參與社區各項事務的熱情嚴重不足、社區矛盾有增無減、治理無效等亂象。有鑒于此,L社區轉變治理思路,多次召開居民代表大會,充分聽取民意,適時建立多元共治的相關制度。
第一,在轄區內設置普通居民社區參與的各類“議”站,包括黨群服務中心的“協商議事廳”、以小區涼亭為空間的“議事亭”、物業辦公室的社區治理“意見箱”等,通過多種渠道聽民聲、匯民心、集民智,在制度設計和服務機制上盡可能地實現最大限度的協商治理。L社區在服務大廳每個窗口的工作人員卡座名片上,都印有“眼睛往下看、身子往下沉、勁頭往下使”的為民服務理念,這也是社區服務的制度要求。
第二,進一步拓展社區居民參與社區事務的范圍和層次,暢通參與渠道。L社區通過居民代表大會、樓棟論壇等多種形式讓居民參與到社區事務中。在定期召開的居民代表大會上,L社區發放社區服務需求季度清單表,讓居民來監督社區服務落實情況,具體包括環境整治、治安巡邏、文化活動等方面,并按照優秀、良好、一般、較差四個等級來評議。通過一系列的制度設計,強化與居民的聯系,對準居民需求,完善社區服務,夯實治理有效的社會基礎。
3.過渡型社區治理的技術包容策略

第一,開通多渠道云平臺,開展數字服務,為居民數字賦能。L社區所在的C縣是國家級數字鄉村建設試點縣之一。L社區積極利用良好的政策環境,在C縣網信部門的支持下,主動接入C縣統一建設的數字鄉村中心平臺。該平臺連接政務、經濟、文化等信息樞紐,極大地幫助L社區居民實現與外部環境的資源共享,并通過廣播電視、新媒體、公共媒體終端向社區居民及時發布各類服務信息。當前,L社區擬建多個樞紐節點以及橫向對接節點,可以據此實現“一樞紐多中心”的數字化治理,促進黨建中心、政務中心、綜治中心、新時代文明實踐中心、公共文化服務中心和綜合服務中心等多部門的信息聯動和一體化服務,推進數字技術與社區治理的“無縫”鏈接。

4.過渡型社區治理的文化包容策略


當前,我國正從“鄉土中國”向“城市中國”快速邁進。作為一種特殊類型的社區,過渡型社區將伴隨中國經濟的不斷發展以及城鄉空間關系的深刻變遷而階段性地廣泛存在。直面經驗現實,分析空間變遷及文化嬗變對過渡型社區建設的深遠影響,探索網絡化背景下過渡型社區治理的“理想類型”,這是實現社會高質量發展的時代所需。空間分析是當代社會問題研究的重要視角,社會關系在某種意義上就是空間關系。如果將過渡型社區治理置于城鄉空間關系背景下予以考察,可以清楚地發現,伴隨著城郊鄉村地區一系列空間關系的劇烈變遷,社會生活共同體內部的社會責任與公共權利發生了深度重構并引發社會沖突。本文所述L社區里呈現的空間“聚—離”悖論,即是其例。理論研究工作者與社區治理的實踐者,均須因應過渡型社區的空間新變化,采取新視角,確立新思維,建構新路徑,探索社區治理的新模式,以實現空間整合,踐行空間正義,促進基層治理的現代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