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從這里起航

趙漢琪

海南省五指山腹地，黎族苗族聚居區，群山掩映間，坐落著祖國最南端的希望小學——紅毛希望小學。

29年前，一顆希望的種子在海南生根發芽，從此，被希望溫暖過的孩子遍布瓊島大地。瓊中黎族苗族自治縣，這個曾經的國家級貧困縣，也用希望畫下一道亮麗風景線。

當清晨第一縷霞光掠過操場上飄揚的五星紅旗，當教室中朗朗讀書聲飄過五指山、萬泉河，當一批批女孩們從大山奔向世界足球舞臺，紅毛希望小學孩子們的夢想被悄悄點亮，命運悄然改變。

1992年5月，海南省希望工程實施方案通過。自此，一顆希望的種子在這片熱土生根、發芽。

團海南省委和中國青少年發展基金會（簡稱“中國青基會”）考察眾多地點后，確定由中國青基會在瓊中縣紅毛鎮番響村援建海南省第一所希望小學。紅毛鎮是黎族、苗族聚居地區，也是白沙起義策源地，海南黎族首領、白沙起義總指揮王國興故居就在此。1943年8月，王國興曾領導白沙縣黎族、苗族人民發動反對國民黨頑固派反動統治的武裝起義。起義受挫后，他被迫率隊轉移，堅持斗爭，期間多次主動尋找共產黨、接受共產黨領導，并于1953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對于王國興歷經千辛萬苦找尋共產黨的經歷，毛澤東主席曾給予高度評價：“中國少數民族自發起義，主動尋找共產黨，建立革命根據地，王國興是很有代表性的一人。”為了紀念他，如今在海南，有以“國興”命名的道路、學校。

1993年5月25日，在紅毛希望小學援建現場工作會議上，團海南省委負責人當場立下“軍令狀”：“我們一定不負眾望，把這所希望小學建設成全國一流的希望小學。”

在社會各界關注下，紅毛希望小學1993年6月破土動工，1994年底竣工并交付使用，1995年2月15日舉行落成剪彩慶典……僅歷時一年多，占地370畝的嶄新校舍拔地而起。27年彈指一瞬，如今紅毛希望小學已有在校學生535人、教職員工62人，服務周邊11個行政村，成為海南省投資最多、規模最大的一所鄉村希望小學。

2015年，海南省政府為加強中小學校長、教師隊伍建設，提升基礎教育人才隊伍質量，決定面向全國實施中小學優秀校長和學科骨干教師引進工程。次年8月，韓永春從湖北松滋來到瓊中，任紅毛希望小學校長。“我有想法，也有決心，想改變一所落后的學校，把它辦成最美的學校。”

學校扎根紅色革命老區，韓永春決定先著手挖掘紅色文化，將其與學校德育工作相結合。2018年，他在舊宿舍的基礎上改造建設了王國興、王玉錦（王國興助手）資料陳列室，常年向學生開放。其中，韓永春收集的200余幅圖片，不僅介紹了白沙起義，還將海南發展以圖片形式展現。“每年新生入學，大隊輔導員和班主任都會帶學生來參觀，這是他們的開學第一課。”此外，韓永春還組織王國興故事比賽，自編教材《王國興的故事》，以連環畫形式呈現，孩子們津津樂道。

在韓永春的“最美小學”藍圖中，還有為孩子們開辟的另一方天地——美育和體育。學生多為黎族、苗族，韓永春帶領老師們結合少數民族特色文化，開發了打柴舞、少數民族歌曲、織黎錦等民族特色校本課程，還有國畫、合唱、朗誦等興趣班，在孩子們心中播撒下藝術的種子，種下美的夢想。

提起體育，在紅毛希望小學任教12年的體育老師王章龐介紹，從2015年起，學校每周都開設足球課，如今學校里不僅建起了標準化跑道、7人制的專業足球場，訓練器材、設備也都十分齊全。如今，瓊中女足主力隊員王靖怡、王小玲、黃巧祥等人，就是從紅毛希望小學，走到職業球員舞臺上。王章龐坦言，這一切都離不開中國青基會支持。

2015年，中國青基會推出“希望工程快樂足球”新公益項目，這個包含足球支教、足球集訓、小學生聯賽等全方位的公益活動，讓更多農村孩子有機會接觸足球這項運動和專業訓練，強身健體，給他們實現足球夢的舞臺。

2021年9月，紅毛希望小學校長接力棒傳到陳國娟手中。“打造一所規范的、積極向上的、全體師生都受益的一所學校”，是她來到這里的初心。在“以生為本，以師立校”的辦學理念下，全國快樂希望學校、全國青少年校園足球特色學校、海南省德育教育基地、海南省足球特色學校、海南省模范希望小學等榮譽紛至沓來。多年來，一批批學生從紅毛希望小學畢業，升入中學、考上大學，走出深山，走向自己希冀的美好未來。

時光回溯到2005年，退休足球教練谷中聲無意間看到瓊中縣政府一則“體育扶貧”啟事，隨即從山西來到海南瓊中應聘支教老師，想組建一支女子足球隊。縣政府將瓊中中學操場批給女足訓練使用，并允許村鎮上來的球員們到縣里小學、中學免費就讀與住宿。

隨后，谷中聲叫來得意門生肖山。肖山曾在山西省少年隊、蘇州鋼鐵集團隊踢過球，彼時他正在湖南一個俱樂部當足球教練，接到恩師電話，他毫不遲疑辭去月薪一萬余元的工作，去往瓊中。

來到瓊中，肖山看到山里的女娃單純、勇敢，從小在田野中勞作、奔跑，四肢協調、意志頑強。“她們的天性和天賦，與足球競技完美契合。”可當他到村里學校選苗子時，當地孩子們對足球一無所知，在他們眼中，“能用腳踢的球都叫足球”。

2012年8月，瓊中女足已經開始招募第四批球員，肖山來到紅毛希望小學。依照他的習慣，把一個足球扔到操場上，告訴孩子們“你們想怎么踢就怎么踢”。只見一群孩子開始瘋跑追逐，踢著踢著，十幾個女孩漸漸變成七八個，又變成三四個，最后只剩了一個孩子還在跟著球跑。看著她靈動的身影，肖山內心篤定“就是她了”。

“你叫什么名字？”“王靖怡。”“你們班還有沒有跑得快的？”“有個跑得特別快的，叫黃巧祥”。王靖怡徑直帶著肖山來到黃巧祥家中，看著黃巧祥勻稱的身體線條，靈動的雙眼、迅速的反應，肖山暗自高興，這次找到了好苗子。

僅僅跑得快還不夠，立定跳遠、跟腱長短、足弓深淺，都是體能測試的重要因素。通過體能測試，肖山又選出身體素質極強的王小玲，她同黃巧祥、王靖怡一起，走出紅毛希望小學的大門，隨肖山來到瓊中，開始了她們的足球生涯。

不少孩子是為了吃、住和上學免費跟著肖山走出村子，可來到縣城后，女孩們又體會到別樣的艱苦。王小玲回憶，當時每天五點半開始早訓，八點去學校上課，下午放學后繼續晚訓，球場沒有燈，“什么時候黑得看不到球了，什么時候結束訓練。”回到簡陋的宿舍，自己洗球衣球襪，用冷水洗澡。學校里僅有的一塊場地坑洼不平、碎石遍布，每逢下雨處處積水，孩子們訓練也無法正常進行。

肖山回憶起那段身兼教練、老師、保姆、司機的日子：伙食不足，他們自己開菜園種菜；球鞋踢破了又補，補了又踢；訓練場地條件差，只能“蹭”場地訓練。有個愛心人士為球隊捐贈了一輛中巴車，為了給孩子們多些歷練機會，他經常開車帶隊員往返瓊中和海口。“在海口有人提供住宿，就住一晚，沒有就當天回來”，肖山說，那時高速還沒通，三四個小時車程需要有一個學生專門坐在他的身邊，看到他打瞌睡了，馬上大聲把他喊醒。

孩子們的汗水注定不會白流，組隊9年，肖山帶領的隊伍在瓊中已經“基本沒有對手”，他們也終于等來一個良機。中國青基會與斯凱孚中國聯合發起斯凱孚“與世界有約”希望工程青少年足球邀請賽，助力貧困地區的孩子實現足球夢想。2015年4月，來自全國各地的12支男隊和8支女隊參加了邀請賽，瓊中女足就在其列。男女隊冠軍將獲得全額資助前往瑞典，參加“哥德堡杯”世界青少年足球錦標賽。

被選中參加全國邀請賽，符文生比隊員們還要高興。現任海南青基會副秘書長的他，仍清晰記得，瓊中女足從選拔確定參賽隊員、撰寫材料、報送審核等環節，都是他一手負責。符文生也是老體育人，從小練體操出身，1985年考上北京體育學院（現北京體育大學），畢業后在海南從事體操教練十幾年，2002年來到團海南省委工作。

每逢球隊到海口來，他總要去看望她們。說起隊里的小隊員，符文生再熟悉不過，“王靖怡別看個子不高，踢球特別有思路，很聰明；黃巧祥跑得快，膽子大，技術也好；王小玲心理素質好，穩得住……”

“與世界有約”希望工程青少年足球邀請賽開始了，瓊中女足一路過關斬將，順利獲得女子組冠軍，取得了參加“哥德堡杯”世界青少年足球錦標賽的資格。

一年一度的“哥德堡杯”世界青少年足球錦標賽創始于1975年，是全球規模最大、國際化程度最高的青少年足球比賽，參賽球隊的年齡段在11到19歲，每年都會吸引來自超過80個國家地區的1600多支球隊參加比賽，被稱為“小世界杯”。

2015年夏天，瓊中女足出征“哥德堡杯”，一路可謂一波三折。肖山回憶，他們原定從海南飛抵上海，再由上海飛抵瑞典斯德哥爾摩，受臺風“燦鴻”影響，上海航班取消，一行人只得乘坐高鐵到北京，再由北京飛往瑞典。

因為時間匆忙，上海到北京的高鐵只剩站票，孩子們在擁擠的車廂里站了五個多小時。但她們依然難掩第一次坐高鐵的興奮，有說有笑、相互鼓勵。飛抵斯德哥爾摩后，她們又換乘電車、火車，終于在比賽當天凌晨1點抵達哥德堡市，第二天中午就投入第一場比賽，基本沒有時間倒時差、適應當地的氣候和球場。

樂觀、堅韌的姑娘們踢出了精氣神，一路高歌猛進，拼進決賽。面對前一年冠軍、東道主，本屆的最強隊伍——瑞典阿卡德米女足，姑娘們毫無懼色，肖山教練也做了十分詳細的戰術部署。

開賽第6分鐘，我方先失一球，此后一直保持0：1，但每個隊員都沒有放棄。直至比賽結束前7分鐘，按照之前反復練習的戰略部署，肖山把黃巧祥從中后衛調到前鋒，所有隊員拿到球之后都立刻給她，“因為她速度最快”。

黃巧祥說：“教練讓我一拿球就過人，什么都不要想，大膽往前突。”

前場搶斷后，黃巧祥巧妙晃開最后一名防守隊員，小角度抽射，球進了！

全場沸騰，所有觀眾幾乎都蹦起歡呼，球員們和教練緊緊相擁，全場都在屏息等待點球大戰。

進入點球大戰，守門員王小玲表現出奇沉穩，接連撲出對方兩個點球，而瓊中女足踢出的三個點球全部命中，最終將比分定格在4：3，摘得決賽桂冠。“大家都太高興了，抱在一起又哭又笑，手里拿著國旗繞場跑”。肖山回憶，“打平之后我就知道點球大戰肯定勝了，我們后來者居上時整個氣場已經壓倒了對方。”王小玲還因出色表現被評為“最有價值球員”，是這項賽事的個人最高獎項。

主辦方為她們租了一輛觀光巴士，她們坐在車頂上環游哥德堡市區，當地華人華僑、瑞典市民夾道歡迎、鼓掌歡呼，孩子們在車頂大喊：“我們是冠軍！”

符文生在國內第一時間收到肖山的信息，他感嘆：“九年了，肖教練終于帶著這幫孩子走出來了。機會永遠是留給有準備的人，他們一直時刻準備著。”

“共青團組織和希望工程是我們瓊中女足的恩人。”每次見到符文生，肖山都會說起這句話，“沒有這次比賽機會，沒有共青團和希望工程為我們點燃這把火，我們瓊中女足不知還要默默無聞走多少年”。

因為這次比賽，瓊中女足的名氣一炮打響，勝利消息傳來，海南省委、省政府連夜發去賀信表示祝賀，稱贊瓊中女足“創造了海南足球發展的奇跡”。中國足協致信祝賀：“海南瓊中女足隊員們堅持刻苦訓練，在比賽中表現出了頑強拼搏、永不言棄的精神，展現出了新一代中國青少年女足運動員的風采，贏得了社會各界的廣泛贊譽，創造了海南足球的歷史”。

隨后，2016年、2017年世界青少年足球錦標賽，肖山帶領瓊中女足兩次衛冕冠軍，實現了在該項賽事上三連冠。這支敢打敢拼的“鐵軍”，信念一直延續。

2005年初到瓊中時，肖山心里想的是“足球會給孩子帶來什么、給當地帶來什么”。他意識到，足球可能會是這些女孩的出路，她們能通過踢球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十幾年后再回想，當時在如此艱難的條件下，“如果沒有點理想、情懷，確實撐不住”。

那一年，他挑選出平均年齡12歲的24人，組成了第一代瓊中女足。

第一代球員陳巧翠記憶猶新，訓練不過兩三周，球鞋的鞋頭就會踢爛，球襪爛得更快。她們有很多補救辦法：慣使左腳踢球的，去找右腳踢球的隊友換鞋子，各換得一只相對完好的鞋；球襪的大腳趾部位破了，就換只腳穿，把破洞轉移到小腳趾上。

建隊第一年，肖山從160斤瘦到120斤。妻子吳小莉不忍心，辭去海口的文員工作，來到瓊中，田徑運動員出身的她幫助肖山帶二隊訓練，不領一分工資，還分擔后勤工作。

瓊中女足就這樣步履維艱走到2009年，這一年，她們斬獲全國女子足球錦標賽U16組別季軍、全國女子足球聯賽U16第六名，所受的關注與關愛慢慢多了起來。那年，瓊中縣政府特別嘉獎球隊五萬元。

2012年秋天，隨著瓊中女足第一批隊員從足球場走入大學，瓊中女足注冊成立瓊中女足管理中心，被確定為事業單位，縣政府每年固定撥款80萬元，球員伙食費上調至每天45元。從此，加入瓊中女足，不僅意味著一切免費，而且一只腳邁進大學校門——足球正悄然改變著女孩們的命運。

自2015年起蟬聯三屆“哥德堡杯”冠軍后，縣級、省級的支持接踵而來，不少企業也來贊助。破舊的球場得以翻新，生活、訓練有了保障，瓊中女足從2017年開啟了“井噴式”發展，在保持成績穩步提升同時，國字號球隊的大門也首次向瓊中女足敞開。王靖怡、王慧敏、王敏慧入選U16國家女足，并隨隊征戰亞足聯U16女足錦標賽。

2021年，瓊中女足成立俱樂部，參加女子乙級聯賽。女乙的征程也并非一帆風順，球隊跌跌撞撞闖進半決賽，對戰強隊——武漢體育學院女足。比賽進行到90分鐘時還0：2落后。因為疫情防控，肖山只能站在球場的鐵柵欄外觀看比賽，他坦言“當時有點絕望了”。但隊員們都沒有放棄——王靖怡記得，教練在場邊不停大喊：“還有一分鐘，我們還有一分鐘！”

奇跡就這樣出現。第91分鐘，鄒夢瑤成功“制造”點球，李琳主罰命中，瓊中女足將比分追至1：2；第94分鐘，王靖怡一記凌空抽射造成防守球員手球犯規，張倩主罰點球，一擊命中。隨之而來的點球大戰，“哥德堡杯”的劇情再度上演，她們最終以4：3淘汰對手晉級決賽，同時也鎖定參加2022年女子甲級聯賽的資格。

從俱樂部成立到實現“沖甲”奇跡，僅100余天，女孩們完成了從校園足球到職業球員的破繭成蝶，也得到對瓊中女足過往15年奮斗的回報。

截至目前，瓊中女足已經培養出42名國家一級運動員、73名國家二級運動員；60余名女足隊員考取海南大學、西南大學等高校；3人入選國青集訓隊、6人入選U系列國家隊，兩人入選U14全國精英訓練營……瓊中女足真正成為中國女足青訓的搖籃之一。

如今，瓊中女足訓練條件也已經翻天覆地，去年12月24日，瓊中女足俱樂部正式掛牌“中國足協青少年女足訓練中心”，除了現有一塊標準11人場地和一個室內場，其余10塊場地也開始建設。現在，瓊中女足已經成為當地一張名片，也成為鄉村振興有力抓手。越來越多的女孩們加入球隊后，夢想從“走出大山”“去縣城”，轉變為“考大學”“踢職業”“進國家隊”，這令肖山十分欣慰。足球帶來的是人生軌跡的改變，這群大山深處走出的鏗鏘玫瑰，正在自己人生的賽場上，創造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