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志賢
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后,韓國一度成為“重災區”,國民經濟瀕臨崩潰。危機迫使韓國政府加快產業改革進程,不僅對韓國支柱產業轉型升級和走向現代化起到積極作用,也進一步增強了韓國大型企業集團對國內關鍵產業的支配地位,大企業集團主導型經濟成為韓國經濟的一大特點。大型企業集團作為市場主體在經濟中的核心地位,以及金融危機后韓國產業市場的特征,構成中資銀行在韓經營的重要外部環境因素。在韓中資銀行有必要依據自身實際經營能力,綜合考慮風險控制和投資回報,專注于與大型企業集團及其旗下眾多深耕韓國支柱產業的子公司進行合作。
危機爆發前韓國宏觀經濟和產業市場概況
亞洲金融危機爆發前,韓國宏觀經濟總體發展良好,但經常項下國際收支和債務開始呈惡化態勢,部分關鍵產業發展頹勢顯露,經濟上依賴少數大型企業,相當一部分大企業和大企業集團通過舉債野蠻發展,中小企業發展面臨很多困難。
宏觀經濟層面
亞洲金融危機爆發前,韓國由1993年當選的金泳三總統主政,從經濟數據看,金泳三總統上任至金融危機爆發,尤其是在金泳三總統執政初期,韓國經濟發展總體向好,國內生產總值、通脹水平、就業等方面的指標均有不錯表現。從經濟總量看,1993~1996年,韓國經濟實現高速發展。根據世界銀行數據,這一時期韓國國內生產總值(GDP)分別為3927億美元、4636億美元、5666億美元和6102億美元,年均增長率達13.84%,年復合增長率達11.65%,1996年GDP在全球排名第11位(2020年為1.63萬億美元,全球排名第10位),人均GDP在1994年突破1萬美元,達到1.03萬美元,人均GDP在全球排名第41位(2021年人均GDP為3.14萬美元,全球排名第27位)。從居民消費價格指數(CPI)看,雖然金融危機爆發前,韓國通貨膨脹率仍處于偏高位置,但較此前已有明顯下降,這在當時長期高通脹的韓國實屬不易。根據韓國統計廳數據,1993~1996年,韓國CPI分別為4.8%、6.2%、4.4%和4.9%,而在此前的1990~1992年,分別為8.57%、9.33%和6.21%。
與此同時,韓國對外貿易再次出現逆差,經常項目收支失衡,且呈擴大態勢;外債規模也不斷上升。從對外貿易看,根據韓國海關數據,1993~1996年,韓國貿易逆差從15.64億美元增加到206.24億美元,四年間翻了13倍有余,其中1995年和1996年更是連續兩年突破歷史最高值。從外債規模看,根據韓國央行數據,韓國在金融危機前外債連年增加,從1994年的808億美元增加到1996年的1449億美元,外債與GDP的比率由1993年的20.1%增長到1996年的約35%,連年攀升的外債規模隨后成為韓國慘遭金融危機打擊的重要原因之一。
產業層面
1973年,韓國時任總統樸正熙發布“重化工業發展宣言”,標志著韓國經濟開始轉型,由勞動密集型產業主導轉向由資金和技術密集型的重化工產業主導。在韓國政府于1973年3月發布的《重化工業長期發展計劃》中,將機械、電子、化工、造船、有色金屬、鋼鐵等選定為“戰略工業”部門,由政府進行扶植發展。在此后的20多年中,雖然政局有所變動,但政府對上述產業的支持態度得以延續,使其發展成為韓國的支柱產業,日后成為各自業內全球巨頭的浦項制鐵、現代重工等企業就是在這一時期發展壯大的。
值得關注的是,在亞洲金融危機爆發前,按照韓國制定的第七個五年計劃(1992~1996),韓國將繼續降低農業、林業、漁業、輕工業在經濟中的占比,重點發展由半導體、電子、通信技術、船舶、汽車為代表的制造業,增加其在經濟中的占比。金泳三執政期間,雖然對七五計劃略有調整,但總體施政方向依舊未改變。發展低能耗、高附加值的產業,推動技術創新型經濟發展,增加產業回報率,降低主要產業的負債率等,是這一時期政府主張的發展思路。只是到這一時期,韓國國內基礎設施基本完成,大規模的基建計劃逐步放緩或停止,國外新的競爭力量逐漸強大和崛起,原有的高能耗、高負債、以規模取勝的發展模式已經面臨瓶頸,但此時韓國國內石油、半導體、化工等產業依舊以擴大規模為發展目標,甚至舉債進行擴張,導致企業負債率高企,重化工產業出現重復投資和設備閑置現象,產業生產效率明顯下降。到1996年,韓國制造業負債資產罕見的超過300%,“低回報、低產出效率”行業不斷增加,汽車、鋼鐵等行業回報率低于1%。
企業層面
在韓國工業化進程中,由政府扶植的大企業扮演了重要角色,韓國的工業化過程本質上是由大企業主導推進的,這使得韓國經濟被深深打上了大企業或大企業集團的烙印。隨著大企業集團經濟力量的不斷增強,涉足的領域越來越多,其對經濟的支撐和掌控能力不斷增強。韓國大型企業集團的經營特點是涉足經濟的各個環節,集團通常在經營中涉及生產、銷售、外貿、內貿和金融等各個環節,大企業集團公司管理以特定家族人員為核心,大企業集團控制人通過復雜的控股結構控制整個經營網絡。由于大企業集團在很多領域具有絕對領先的市場地位,這些企業逐漸成為經濟中最主要的構成。至金融危機爆發的1996年,韓國前49家大型企業集團銷售額約占韓國國內生產總值的96%,韓國大型企業集團幾乎壟斷了韓國所有的支柱產業。
20世紀90年代,韓國大型企業集團在國內和國外的經營遇到危機,國外面臨的競爭力壓力加大,部分韓國大型企業生產的低附加值產品不再具有市場競爭優勢,但部分韓國大型企業依舊按照以前的思維模式通過借債進行盲目擴張,而不是將注意力專注在技術提升上。如后來在危機中破產的起亞集團,在負債率已經高企的情況下,為擴大規模,未經慎重調查就斥巨資對東南亞市場進行大規模投資,結果導致巨虧,加劇了其債務危機;同時,起亞還盲目進行多元化投資,進入一些技術含量低、前景不明朗的產業(如家政服務)。韓國前30大財團負債率不斷升高,在1996年末達約385%。大企業集團損失情況已經出現,至危機爆發時韓國前30大財團年度財務損失達約4.4萬億韓幣,部分韓國企業不將精力放在經營上,而是利用政策支持套取資金,導致企業整體盈利能力持續下降。以制造業為例,1996年和1997年,韓國制造業利潤率分別為1%和-0.3%,而同期美國和日本分別達到8.3%和3.4%。1997年1月,金融危機還未到來,韓國排名第二的鋼鐵企業韓寶鋼鐵突然被司法機構宣布破產,這家鋼鐵巨頭因之前的盲目擴張導致債務高筑且出現巨額虧損,其集團母公司韓寶集團(韓國排名第14位)旗下多家子公司隨即迎來“破產潮”,韓寶集團分崩離析。
韓國政府應對危機采取的產業調整措施
危機爆發前采取的措施與成效
韓國政府在金融危機爆發前已經意識到產業機構存在問題,并制定改革政策進行調整,盡管進度較為緩慢,部分政策目標并未在危機前得以實現,但這一時段制定的部分產業改革政策和采取的部分產業調整措施,對于韓國支柱產業的長遠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1993年當選的新一屆韓國政府,針對當時產業結構存在的問題提出“新經濟五年計劃”,其中重點內容即是對產業結構進行改革。改革的重點方向包括進一步開放資本市場、提高市場自由水平、降低企業稅費負擔、增加中小企業支持力度和提高中小企業競爭力、創新科技等。政府意識到大型企業集團“大而不倒”不利于提高經濟運轉效率,大企業和中小企業發展失衡不利于經濟健康發展,因此明確提出制止經濟過度集中和壟斷現象,支持中小企業發展,并成立專門的中小企業廳支持中小企業發展。比如,韓國開發院1996年發布《21世紀韓國經濟發展戰略》,計劃發展高科技產業,提高信息化水平;韓國通產部發布《2000年代韓國產業發展戰略》,指出韓國未來將發展尖端技術產業作為戰略方向,尖端技術產業在未來十年要年均增長16%,重點發展電子信息、生物工程、航空等行業,計劃十年內將上述產業在制造業中的比重由1992年的9.8%提高到28%。
客觀看,韓國政府在金融危機爆發前提出的許多改革政策都具有較強的針對性。對于這些改革政策,本文認為需要一分為二來看。一方面,至危機爆發前,相當一部分改革措施和政策并未取得預期效果,政策執行不夠堅定有力。比如,為制止韓國大企業盲目擴張造成低效率的過度集中,政府出臺政策要求部分大型企業集團拆分,限制相關大企業獲取信貸資源,但最終情況是政策連貫性和透明度不強,并未得到很好執行,大財團資產規模繼續增加,旗下企業也繼續保持增長。大企業集團搶奪信貸資源,旗下企業之間相互交易,這導致中小企業獲得信貸資金的難度較大,發展空間狹小,中小企業倒閉現象在危機爆發前已經顯現。另一方面,這一階段韓國制定的施政策略和采取的改革措施,反映出韓國政府對當時產業結構存在的問題進行了深刻反思,并對未來發展進行布局,在危機前韓國決定重點投入資源發展的產業,大部分在日后均取得了良好發展,對韓國產業結構的轉型升級產生了積極的影響,成為日后韓國經濟再次起飛的重要原因。
危機爆發倒逼韓國產業市場深度改革
1997年7月,亞洲金融危機爆發。7月15日,當時在韓國排名第8位的起亞集團旗下的18家子公司債務違約,正式掀開了韓國金融危機的序幕,并引起連鎖反應,此前債務率過高的真露、新運等十余家大企業集團因為資金鏈斷裂,也處于破產邊緣,大企業的債務危機迅速向其他領域傳導。韓國股票市場和韓元匯率在危機中暴跌,韓幣兌美元一度跌破2000∶1,創下歷史最低水平。截至1997年9月,韓國外匯儲備僅剩約300億美元,按照當時消耗的速度,即使不出現極端情況,也僅夠維持2個月左右,到年底韓國外匯儲備即將耗盡,韓國甚至一度關閉外匯交易市場。金融系統在危機爆發后,迅速陷入崩潰邊緣,至1997年11月底,韓國本土25家商業銀行整體不良率達到6.8%,不良率高企的第一銀行(不良率16.8%)和漢城銀行(不良率15.7%)被財政部宣布拍賣,9家商業銀行宣布停業。
1997年11月21日,韓國政府面對經濟困境不得不向IMF提出救援申請。IMF最終同意提供美元貸款援助,但IMF的支援并不是免費的,相反,IMF的支援附帶有極其苛刻的條件,集中體現在要求韓國按照IMF意志進行徹底的經濟變革。IMF提出的援助條件在當時一度被相當韓國民眾認為“有辱國體”,會導致國家經濟主權的徹底喪失,政府在簽署援助協議前也極其猶豫,甚至一度轉向日本求助,但最終落空。在經濟極度困難、國家即將破產之際,韓國政府最終痛下決心“棄車保帥”,與IMF簽署援助協議,并按IMF的要求對經濟進行全面改革。此次改革與危機前韓國的改革和調整的最大不同之處在于,前者是內部發起,留有太多余地而不夠徹底;而后者是由外而內,是與美國為主導的國際組織帶有交易性質的改革,韓國處于被動位置,因而回旋余地小,改革政策執行更加徹底。
IMF式的改革涉及多個領域,包括金融系統和金融監管改革、產業結構改革、公司治理改革、資本市場改革、外匯交易市場改革等。其中,產業改革主要包括對財團進行整頓和限制、深度調整產業結構、集中力量發展核心產業、清退過度投資和重復投資產業和相關企業、國營企業民營化、提高產業競爭力、增強對中小企業的扶持力度等。比如,為提高產業競爭力,政府以財政支持為條件,要求大企業集團提高財務透明度、改善財務結構、減少“互聯互保”、降低負債率,要求三星、LG、SK、現代等大財團按照“剔弱留強”“優勢互補”“突出主業”等原則進行產業互換;對經營效率低下、負債率高的大企業集團進行并購、重組;引入外資收購不良率過高或嚴重虧損的銀行及金融機構。根據韓國央行數據,改革中排名第6位至第65位的財團中,有超過30個財團被宣布破產或由銀行牽頭進行債務重組。比如,為推動產業技術升級和創新,韓國政府與韓國排名前30的大企業集團簽署改革協議,要求其集中力量進行技術開發,同時韓國政府宣布未來陸續投入3700億美元用于新材料、生物技術等高科技產業開發。又如,為改善市場環境,提高市場活力,韓國在改革中出臺或修改《外商投資法》《外資企業綜合支援方案》等法律法規,開放石油冶煉、商業銀行、房地產等多個行業,吸引外資,提高市場化自由水平。
改革小結
這次改革韓國是在IMF推動下,按照國際標準對產業結構進行的深度改革。需要指出的是,在韓國進行的IMF式改革并非盡善盡美,也存在一定的負面作用,如改革中出現國內資產被賤賣給外資企業等。但這次改革的總體效果是積極正面的,使韓國避免了破產的命運,一定程度上改變了韓國經濟陷入衰退的命運,尤其是改革給韓國產業格局進行的“刮骨療傷”,為韓國產業競爭力的根本性提升發揮了重要作用。以半導體產業為例,改革過程中,韓國大大加強對高投資、高風險的新興科技產業的扶持。比如,在金融危機中岌岌可危的三星電子,在政府支持下,調整經營方向,專注于科技研發,成功于1998年宣布成為世界上第一個生產265兆位動態隨機存取芯片(DRAM)的企業,為后來三星成為全球存儲芯片市場占有率排名第一的企業打下扎實基礎。其他關鍵產業如汽車、造船、化工、鋼鐵、船舶、煉油等,均在改革中受益,陸續成功實現轉型升級和創新發展,“科技立國”的理念被牢固樹立,政府和企業投入科技研發的資金與GDP的比率快速提高,一度在所有主要國家排名中名列第一。韓國科技競爭力開始突飛猛進,新一代移動通訊設備(顯示器、手機等)、新能源、新材料、通信技術等產業快速崛起,競爭力日益增強,逐步達到世界先進水平,成為日后韓國經濟再次高質量騰飛的支撐。值得關注的是,韓國IMF的改革并未改變大企業集團主導經濟的狀態;相反,此次改革后韓國大型財團在經濟中的比重繼續上升,尤其是大型財閥的規模繼續增大,到1998年末,韓國五大財團在上市公司的資產約占全國上市公司總資產的40%。這一格局一直延續到今天。隨著改革的進行,韓國各項經濟指標得到較快修復,甚至成為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中第一個從危機中恢復過來的國家,到1999年底,韓國時任總統金大中宣布:韓國順利度過金融危機。
對中資銀行在韓經營的啟示
與部分東南亞國家不一樣,韓國在亞洲金融危機后并未一蹶不振。相反,韓國不僅避免在金融危機中破產的結局,其經濟在危機中觸底反彈,而且逐步鞏固其發達國家地位。這離不開韓國政府在金融危機中“壯士斷腕”般的改革,也與韓國此前扎實的產業基礎和在危機來臨前國內端主動發起的調整和改革密不可分。
亞洲金融危機后,大企業集團左右韓國經濟的格局進一步得到鞏固,根據韓國三星、現代、SK、LG、韓華、樂天六大集團財報數據,其營業收入占韓國GDP約65%,排名前30的大企業集團資產總規模與GDP的比率約95%。由大企業集團及其旗下核心子公司主導的半導體、造船、汽車、化工、通信設備等產業在危機后開始煥發新的生機,從原來的追求規模增長,轉為追求質量和國際競爭力提升,一步步在全球占據領先地位。以船舶行業為例,根據英國造船和航運市場分析機構克拉克森數據,截至2021年10月,韓國全球船舶訂單量位列全球第一,尤其是在全球LNG、大型集裝箱船等高附加值的船舶制造方面,韓國具有絕對的領先地位。再以半導體行業為例,根據美國市場調查機構GARTHER數據,2021年全球前三大芯片生產商中,有兩家為韓國企業,分別為三星電子和海力士。目前韓國電子產業在全球排名第三。另外,韓國新興產業發展態勢良好,根據韓國貿易協會數據,2008~2019年,韓國新一代半導體、高端消費材料、生物健康、電動汽車、無人機等五大新興產業出口總量從254億美元增長到593億美元,年均增長7.2%,增速在全球主要國家中排名首位。到2021年,韓國超越英國成為全球第八大對外貿易國,國內生產總值有望超越意大利,登上世界第10位。
經濟由大企業集團主導、國家支柱產業由大企業集團及旗下子公司掌控,是各家在韓經營的商業銀行需要面對的客觀現實。目前來看,在韓中資銀行在客戶發展戰略聚焦大企業集團及其旗下優質子公司,在信貸行業策略聚焦于由大企業引領的韓國支柱產業,符合在韓中資銀行本地化發展的目標,也符合自身信貸風險管理要求,尤其是大部分在韓中資銀行人力資源、系統、全面風險控制能力等方面較本土商業銀行還有一定差距的情況下,貿然拓展中小企業和個人零售業務與在韓外資銀行的綜合經營能力并不匹配。因此,基于韓國當前產業市場特征,在韓中資銀行應利用好自身現有獨特條件(母國與韓國經貿投資往來較其他國家更密切),發揮好自身優勢(母行全球一體化經營優勢),本著雙贏和多贏的理念,解決韓國大型企業集團全球經營過程中遇到的實際困難,基于大型企業集團對銀行的綜合和長遠貢獻,做實與韓國大型企業及其旗下優質子公司的全面合作機制,為其提供集全球現金管理、國際結算、基礎設施融資、流動資金貸款、項目貸款、并購貸款、衍生產品、債券投資等綜合化服務方案。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與所在單位無關)
(作者系中國工商銀行首爾分行貿易融資部總經理)
責任編輯:劉 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