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辰浩 浙江工業大學之江學院設計學院 講 師華東師范大學 博士研究生
“為一條街而去一座城”成為當今的潮流和發展趨勢。歷史街區是承載一座城市記憶的載體,記憶賦予歷史街區以特色,“記憶”也成為人們共同關注的話題?!敖謪^記憶”里保留了原真的歷史、匯集了當代的思潮,在同一條街區里交融著“古與今”兩種截然不同的成分。在這里,原真文化成為設計者挖掘街區價值的“提升器”;特色建筑成為設計者召喚客流的“驅動器”;而“街區記憶”則成為設計者詮釋街區個性和主題的“數據庫”??傊?,優秀的設計者可以讓一條街區從城市無數個交錯縱橫的街道中脫穎而出。
交織著歷史和文化記錄的歷史街區具有新建街區所不能替代的價值,因為這里成為延續“城市記憶”、彰顯城市魅力的重要容器,是城市中展示其魅力和發展潛力的窗口。人們對美好生活設計的要求越來越高,設計改造不當就不能滿足市民和游覽者從外在功能的視域感覺到內在效果的需求。隨著城市化進程與新興科技的發展融合,歷史街區實際上被賦予了“舒適度+高品質”的責任和趨勢,更需要用“歷史記憶”詮釋出街區的鮮明個性和主題。
今天借鑒哲學詮釋學代表人物伽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①提出的“視域融合”理論,重新審視歷史街區的設計改造內涵,探討分析目前許多歷史街區傳統設計中的經驗和存在的問題,有利于我們全面了解并以審慎的態度對待今天的歷史街區的各項設計建設活動。
伽達默爾指出,“視域”就是從某個立足點出發所能看到的一切?!叭绻麤]有過去,現在視域就根本不能形成?!斫馄鋵嵖偸沁@樣一些被誤認為是獨立存在的視域的融合過程?!盵1]以下梳理出“視域融合”理論與歷史街區設計相關的幾個概念。
伽達默爾認為,不同視域相互融合的一種狀態就是理解。在人們當下的領會和理解視界中一定都隱含著傳統理解的成分和積累著過去的判斷。換言之,就是當下的視域與歷史的傳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是一種“當代與歷史”的融合。在這個過程中,根本不存在一種“獨立的視野”,因為“故”與“新”總是不斷地結合成某種更富有生氣的、有效的“超越理解”,因此,“這兩者彼此之間無需有明確的突出關系”[1]。
一般來說,所有的詮釋都隱含著設計者自身的“先入之見”理解之影響,因此,不能只片面要求市民和游覽者接受的義務,而忽略了他們說出訴求的權利,更不能剝奪歷史街區“發言”的權利?!鞍l言與傾聽的交互性是構成詮釋學‘交流’的必要條件”[2]。設計者的一切理解都是建立在往昔的“前見”積累的基礎上,而“前理解”主要受自身已有的知識經驗、文化意識和生活閱歷等歷史要素的影響。設計者立足于當下所“理解”的歷史街區往昔的事物,是受自己“前見”的支配或影響的。那么,我們解除了“前見”的束縛就可形成正確的“理解”嗎?回答是否定。通過“前理解”與“現理解”的橋梁——“交流”,對“前理解”既不全面排斥,也不全盤接收,而是一種更高意義上的“超越理解”。因此,“交流”是真正實現設計者與歷史街區視界融合的方法,“交流”可以使設計者對已有視域進行“揚棄”和“融合”,從而真正實現當下對往昔事實的理解。
雖然客觀準確的詮釋觀點不盡相同,但是追求客觀和準確一直是哲學詮釋學的傳統。施萊爾馬赫、狄爾泰和海德格爾等詮釋學家共同關切的核心是“主客二分化”,主要強調詮釋者要拋開主觀“偏見”、放棄當下“時空”,沒有自我地完全站在詮釋對象的“歷史時空”,“客觀主義”的接收其意圖和內涵的方法,即越客觀詮釋越準確。而伽達默爾摒棄了主客二分化的束縛,并以現象學的“意向性”(intentionality)萌生的“前理解”取而代之[3]。他所關注的不只是理解文本的方式方法,而是“理解”這一現象本身。因為,不論是主觀的詮釋者還是客觀的文本都具有歷史性和相對性,而人們的經驗又擺脫不了本身具有的歷史性和主觀性,因此,理解和詮釋的結果很大程度上受制于詮釋者本身。
我們“溫故”的目的不是要回溯到“過去”,而是承認詮釋對象的獨立自主性,立足于當下參與到“現在”文本所說的“客觀性”本身中去。所有的方式方法規則都是為了服務于對詮釋對象的客觀解釋,防止主觀性侵蝕“客觀意義”,即所有的意義之“創造”,必須基于對文本的客觀理解才具有合理性[4]。
“視域”是由設計者的“自身視域”和傳統街區的“歷史視域”兩個視界組成。設計者一是要努力在“歷史和當代”融合中獲得“整體視域”;二是要對獲得的視域中所包含的特殊的、不確定的“前判斷”給予全面的視界修正,從而達到歷史與當下視域的一致性,這種一致性就是“理解”普遍性的根本保證。
根據視域融合產生的機理及過程來看,歷史街區設計文本產生于設計者之視域。因此,當市民和游覽者將自己的視域投射到歷史街區設計改造過程中,就可能出現“作者”與“讀者”兩種對立的視域,將作者與讀者各自理解視域融合起來,即一致認可,才可能出現更高層次、更具意義的新的和諧,即成功的作品。然而,在對歷史街區設計創作時,設計者往往是在特定的出發點,基于自身固有的、不一定準確的“前理解”進行創作和設計,就必然導致出現不同差別的新視域,對作品“質量”也必然形成了不同的影響和評價。因此,將設計者的視域與街區歷史的視域以及游覽者的視域相互融合,才會超越各自原有視域,形成一個彼此溝通達到更高層次理解的“新視域”,即“視域融合最終結果是解釋者和解釋對象視域的共同提升而獲得彼此間的真正理解”[5],才會給歷史街區詮釋的視域以再認識、再創造的無限補充。
由此可見,一個出色的設計,就是一個相當豐富的視域融合的過程:從功能到結構,從材料到施工,從文化到需求,從理解到訴說……可以往來穿越于“歷史”與“當下”的時空隧道,以一種循環“交談”的方式在兩種視域之間進行協調和轉換[6],正是這些紛繁多樣的視域相互融合,設計才能向人們訴說出曾經的背后故事。
由于“時間距離”,我們不是街區歷史的親歷者和見證者。在設計中,通常設計者與歷史街區存在著“間距”和理念差距,正因為這個時間距離的理解帶給我們一定的“創造性”和“生產性”機遇,雖然我們對歷史街區原貌的“歷史過程”無法毫無偏差地實現原樣描述(復建),但我們卻可以以“視域融合”的方式使“建筑能夠成為歷史的注釋并與人們的情感心理和行為模式關聯在一起”[7],形成新的理解,即不完全復制或僵化模仿原貌,而是厘清建筑的歷時性脈絡,將歷史痕跡和社會文化的內涵滯留、積淀于街區建筑之中,是“織補”“留白”、修舊如舊、以新補舊的一種重新籌劃的行為。
“視域融合”是理解和認知的基本途徑。其中“視域”和“前見”又成為理解“視域融合”的前提條件?!皽毓什拍苤隆?,在歷史街區設計詮釋與被詮釋的“歷史過程”中,詮釋的行為就是一種在“揚棄”后產生新視域并被重新理解的過程,是一種重新籌劃和重構、創造和生產歷史原貌的行為,而不只是“復制”一個新的歷史原貌的過程。其所產生的新視域既不等同于“歷史過程”原本的解釋視域,又超出了設計者自身的理解視域,這就是一種建立“理解超越”的實踐過程。詮釋學歷來的任務就是“把沒出現的或被干擾的一致性建立起來”[6]。因為,歷史視域根源于我們的籌劃,歷史視域不會由于我們某一次設計的理解而被固定,它必將隨同我們視域的變化而變化,在新的理解過程中被重新理解[8]。我們必須展開一場自身揚棄的“革命”,籌劃建立一個不同視域的既區別又融合的新統一體。
伽達默爾還重點強調了真正的理解只能在“實踐”中實現的觀點。在歷史街區的設計改造時,由于設計者需要對自身“前理解”進行“揚棄式”檢驗,其“揚棄”既包含設計者對設計對象的評判,還包含對其他設計作品的評判,也包含設計者自我的評判。這種“評判”不僅是對傳統的揚棄,更是進行“實踐”的反思。
由于時代的境遇在不斷地變化和重新生成,對街區歷史記憶的解讀也就會產生形態各異的過程和結果。城市街區的“歷史過程”本身具有的境遇(誕生并影響地域整體文化的記憶)與設計者自身處境所特有的時代境遇(當下社會文化體制與時代主題記憶)的融合,將成為設計者創新詮釋街區“歷史過程”的出發點,而這個“融合”更是實踐的融合。通過設計者的街區設計“實踐”,歷史街區本身的意義被揚棄,通過設計者與歷史街區的“融合實踐”,對街區“歷史過程”內在的新“發現”得以再創造??傊?,實現詮釋對象與詮釋者、傳統視域與當下視域之間視域融合的唯一的橋梁就是“實踐”。
歷史街區設計的核心是設計者把街區的過去與當下甚至未來看作是一條延綿不斷的“文脈”時間線,設計者與歷史街區進行交流和反思、碰撞和磨合,然后在“慢慢的過程中形成一種更廣闊的新理解起點”[9],并從中發覺其意義,形成不同理解融合的新作品。

圖1 長沙超級文和友街區
“文脈”是制定歷史街區建筑和環境設計策略的出發點。湖南長沙的“超級文和友”街區(圖1)的設計者立足于當下打開了穿越時空的隧道。雖然,當下設計者的境遇與歷史事實發生的境遇已發生了變遷,要讓當下理解成為可能,就必須采用一種對“歷史演化的抵制態度”[7],使歷史的真實與歷史理解的真實達到“視域融合”的有效性(認可)。他們將原先沒有“味道”的建筑和場景“視域”進行了大膽的“揚棄”,淡化了街區歷史和文化的時間演進,將其固定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那個特定歷史形態,以特定時期的典型文脈和建筑特征為母版,對其進行完整復建,讓人們在理解那個歷史延續意義的同時,又與當代的人們回味分享一種新的“理解起點”——重現了20 世紀七八十年代老長沙的街景:不是古建風、不是民國風,而是當前最有消費能力的一群人都經歷過的“時代風”。這樣的“揚棄”,才能使這一歷史事實的意義在新境遇下重新被設計者詮釋,也使游覽者感覺既新奇又熟悉,最有消費能力的人群都能在此找到交流融合的感覺。雖然是餐飲一條街,卻打造出了自己的獨特競爭力。開業三年來,每天接待2 萬顧客,平均排隊時間超過3 小時,成為長沙的網紅新地標。
伽達默爾詮釋學還強調實現詮釋者與被詮釋對象各自相對主觀的視域上的融合這一觀點,充分說明設計者既要在設計改造之中融合自己的主觀意識,也要具備與歷史街區一定的契合度與相關度,缺一不可。當然,還要進一步思考是以何種方式實現“契合度與相關度”的問題。
設計者對歷史街區作品的理解是建立在長期主觀傳統認知的基礎上。當代的市民和游覽者對于城市品位有著更多的多元文化訴求的主觀意識,所以,在歷史街區的設計改造中,設計者應在堅持城市文脈“原真性”延續的前提下,對歷史街區的空間環境進行精細化“織補”,以提高歷史街區改造與其原貌和周圍環境之間的契合度與相關度。湖南長沙的“超級文和友”餐飲街在契合度與相關度方面也做出了樣板。在設計創作中,無論是其充滿時代感的建筑,還是市井風格的街景,又或是年代記憶的家具用品,都通過藝術創作充分展示了契合時代的“符號”含義,也充分融合了設計者的主觀意識。說明設計者充分關聯了歷史街區的原貌(“前文本”)。更為重要的是設計者與改造街區之間達到了較強的契合度與關聯度:80、90后兒時記憶中的溜冰場、錄像廳;60、70 后記憶中的養豬場、洗腳城、家庭餐廳;還有那些斑駁脫落的墻壁、陽臺外晾曬的絲質碎花襯衫、老餐桌上的紅雙喜搪瓷缸……從民間搜集而來的濃濃年代感的老物件被一一還原(圖2、圖3),在表達了符號關聯意義的同時,擊中了消費者的懷舊情結。所以,“超級文和友”飲食街實現了設計者與歷史街區各自相對主觀的視域之間的契合度和關聯度,成為一個消費者喜愛的賦予了新生命的“全新物種”,增強了歷史街區的吸引力。

圖2 長沙文和友街區“家庭記憶館”

圖3 長沙文和友街區“家庭記憶館”
在傳統設計中,多使用文本間性+互文、挪用等手法,注重突出符號學與解釋學中的“朦朧”“混搭”“跨界”等意義要素。而詮釋學則強調,詮釋者必須站在被詮釋對象的時空,“歷時性”地進行詮釋。換言之,設計者一定要融入到歷史街區的時空延續中去,形成“歷時性”的設計互交,才能使后文本在延續前文本內涵的同時,又賦予其新的文本含義,使之成為一個歷史性的“整全系統”[10]。
“歷時性”就是城市發展中所創造的事物與事物之間存在的時空動態系統。將城市顯性和隱性的文脈“歷時性”運用于街區功能和歷史空間的整合中,讓歷史街區精神和傳統文化再現“語境編織”[11]?!皻v時性”下文脈顯性與隱性要素的融合是歷史街區“微改造”再詮釋的關鍵問題。浙江杭州市的小河直街歷史街區的設計改造就成功地體現了“歷時性”設計交互原則(圖4、圖5)。
設計者從小河直街歷史街區原本的時空出發,在已有特殊含義象征的“街區記憶”——“南宋物資集散地”基礎上,秉承了“轉換”空間模式與“嵌入”公共空間的設計改造理念,進行“現古結合”的創作,通過空間的新舊穿插、序列和層次再建構,在空間中巧妙處理好“功能重構”“文脈延續”等重要環節(表1),將歷史信息和生活情趣的“歷時性”,在一條“歷史長軸”時間軸線上呈現出歷史變遷過程。將本地的特殊記憶、懷舊建筑與現代商業、浪漫氣息視域交融,以“象征”和“點化”的手法,講述清末民初運河沿線被遺忘的一段老街普通百姓的生活狀態、生活環境的故事,創造了“一種與時間長河越來越密不可分的、永遠不變的環境”[12],成為市民宜居、宜商、宜游的“百年杭城韻味”特色街區,也成為與游覽者的記憶、欲望、安逸、娛購息息相關的“老杭州體驗區”。

圖4 杭州小河直街歷史街區

圖5 杭州小河直街歷史街區

表1 整合與重構的方式和內容

圖6 西安大唐不夜城入口

圖7 西安大唐不夜城詩詞雕像

圖8 西安大唐不夜城人物雕像
伴隨著歷史街區改擴建項目的經驗積累與交流,設計者們已紛紛從“非舊即新”“非此即彼”的束縛視域中掙脫出來,逐步詮釋為“以新補舊”“以新補新”“既舊又新”等理念。從“修舊不復古”的西安大唐不夜城街區可以看出,其設計改造文本中不但保留了唐文化傳統的特質和符號,更表達了當代時尚語言和新業態。新建的博物館、音樂廳、展示館、賓館、商場以及唐詩雕塑等作品并不單作為一個獨立的意義存在于歷史街區的兩側,還將地域文化和歷史的特殊性作為襯托,把具有歷史影響力的大慈恩寺、大雁塔、芙蓉園等諸多名勝古跡作為新建筑的背景,并與不倒翁小姐姐、激光投影琴鍵、音控噴泉等現代時尚要素之間產生視域的融合,讓市民和游覽者們真切沉浸在“古與今”“新與舊”的時光隧道空間內。
縱觀西安大唐不夜城的設計可以說是一個“新舊共生”的成功典范(圖6)。設計者將創新、想象、開放、跨界、網紅和適應性的立足點用于改擴建設計文本中,在新與舊之間形成了“歷史中有現代、現代中有歷史”的關系,形成了“守得住情懷、還當得了網紅”的相得益彰的局面,形成了一個超越新舊建筑和文化范疇的和諧統一的“新整體”[13](圖7、圖8)。中外游覽者都被這個成功設計的魅力所征服,更加體會到設計者種種的匠心獨運。
伽達默爾的視域融合觀給設計藝術學科帶來了新的啟示和借鑒。其核心內涵強調的是不斷更新、繼承、融合、發展和創造的思想上的融合。在城市更新改造中,從歷史街區的設計視域融合的視角看,城市街區既不可能完全處于傳統的語境之中,也不可能完全獨立于現代性語境之外。因此,可以借鑒詮釋學中的交流實踐、融合契合度和關聯度、新舊共生、設計互交等理念,達到橫向上的協同視域融合、縱向上的系統視域融合、技術設計上的人本視域融合,留住城市歷史街區特有的地域環境、文脈特色、建筑風格等特殊“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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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德語:Hans-Georg Gadamer,1900年2月11日—2002年3月13日),德國哲學家,自1940年起,伽達默爾先后任萊比錫、海德堡、雅典和羅馬科學院院士,德國哲學總會主席,國際黑格爾協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