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家的寶貝

□ 王新生

大甲是傳瑞的表弟，大甲娘帶著他開了個小飯鋪，憑著勤謹誠實，把飯鋪經營得風生水起。

這天半晌午，飯鋪進來兩個客人，一個齊貨郎，另一個是啞巴貨郎。齊貨郎進門就說：“小伙計，給弄點兒吃的。”

“有餃子有面條，您二位想吃什么？”大甲趕緊起身招呼，“要不您二位今兒吃面條，面條快，下鍋就得。”

齊貨郎把貨郎擔放在屋旮旯說：“今兒時候還早呢，就來兩盤餃子吧，要韭菜雞蛋蝦米皮三鮮餡兒的。”

大甲從肩膀上抽下抹布，一邊擦桌子一邊沖后邊喊道：“娘，兩盤三鮮餡兒餃子。您二位先坐下，我給您倒茶喝著。”

齊貨郎和啞巴貨郎經常來小飯鋪吃飯，不是生客。看著這倆貨郎，大甲總覺得奇怪，一般的貨郎都是一個人做買賣，獨來獨往，他倆卻是一塊兒做買賣，而且一個人挑貨郎擔子，一個人搖撥浪鼓。大甲想，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多費一道手兒嗎？更讓大甲奇怪的是，搖撥浪鼓的那位從來不挑貨郎擔子，也從來不說話，只瞪著倆大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來轉去，東瞅西踅摸。

今兒啞巴貨郎還是老樣子，進了小飯鋪就坐在桌子后邊一聲不吭，等著吃了。

餃子下鍋的工夫，齊貨郎又跟大甲東拉西扯，什么門頭溝的煤窯啦，什么煤黑子一天掙多少錢啦，門頭溝除了煤窯之外，還有什么其他的作坊啦。大甲很煩齊貨郎，心說這人怎么比我還勺道（說話啰唆、絮煩），嘴里便胡亂應答著，卻發現啞巴貨郎一直盯著自個兒，好像能聽懂話。

齊貨郎又問大甲：“聽說琉璃窯場特賺錢，一塊琉璃瓦就掙三塊大洋，現在怎么樣？”

大甲笑了，心說一個啞巴、一個話癆，還挺關心我表哥家的琉璃窯場。正想著，齊貨郎突然問大甲：“小伙計，你聽說過老章家的寶貝嗎？”

大甲心里一激靈，齊貨郎到底是干嗎的，怎么打聽起表哥家有沒有寶貝來了？大甲也聽別人說過表哥家藏著寶貝，但此時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老章家藏著寶貝？不能吧，我從來沒聽說他家藏著什么寶貝。”

齊貨郎說：“我聽人說過，他家確實藏著寶貝，絕世的寶貝。”

大甲沒接齊貨郎的話，從后廚端出兩盤餃子放到桌子上，說：“您二位趁熱吃。”順手把筷子遞給他們，又把醋壺和小碟子拿過來，放在兩個人面前，故意問啞巴貨郎：“您貴姓啊？”

啞巴貨郎瞪著大甲不說話，齊貨郎趕忙說道：“他也姓齊。”

大甲想，這人真是啞巴，于是心里又笑話齊貨郎，走村串巷帶個啞巴，不是傻子也是腦袋瓜子讓驢踢了。

吃完了餃子，齊貨郎不急著走，又向大甲打聽老章家的事情，竟有刨根問底的意思。大甲開始有了戒心：這兩人到底想干什么？

齊貨郎繼續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問來問去，想起什么問什么。大甲本來愛說愛聊，是個碎嘴子，這會兒卻不愿意搭理齊貨郎了，嘴上胡亂應承著。過了好一會兒，齊貨郎終于不問了，和那個拿撥浪鼓的啞巴貨郎起身出了門。

大甲趕緊起身送客：“您二位走好，下次再來呀。”看著他倆走到胡同口，就聽見啞巴貨郎對齊貨郎說：“齊桑，你地吆西（日語，很好）。”

嗯？！嗯？！怎么回事兒？！這啞巴會說話，還說“吆西”，這不是日本話嗎？再說，啞巴貨郎嘴里冒出的齊桑，是在叫齊貨郎嗎？齊貨郎怎么又成了齊桑？大甲心中充滿了疑惑，自言自語道：“我得趕緊把這事兒告訴表哥，這倆貨郎肯定有鬼。”

看著齊貨郎和那個啞巴貨郎沒影兒了，大甲跟娘說：“娘，我得去傳瑞表哥家。”

大甲娘問：“有事兒？”

大甲就把剛才的疑惑說了。

大甲娘說：“快去，現在就去，趕緊的！娘一個人在飯鋪盯著。”

大甲說：“娘，那您先盯著，我快去快回。”說完，他急急忙忙出了小飯鋪，直奔窯場而去。到了窯場，大甲把傳瑞拉到一邊，悄悄地說：“表哥，你跟爺爺說一聲，讓爺爺留點兒神，最近齊貨郎老打聽你們老章家的事兒。”

“打聽我們家的事兒，他想干嗎？”傳瑞問。

“不知道他想干嗎，今兒在飯鋪里一個勁兒地打聽，我都煩了，可他就是不走。還有，那個啞巴貨郎會說話！”

“什么，啞巴貨郎會說話？！”

“嗯。”

“他說什么啦？”傳瑞急急地問。

“他說‘吆西’，還說什么‘齊桑’，我就聽見他說了這么幾個字。表哥，這吆西、齊桑不是日本話嗎？”

傳瑞沉吟了一下說：“齊貨郎在飯鋪還說什么了？”

大甲說：“他老打聽你家有沒有寶貝。”

傳瑞反問道：“我家寶貝？我家有什么寶貝？”

大甲說：“我哪兒知道你家有什么寶貝，是齊貨郎問我，說你家藏著寶貝。我覺得奇怪，告訴他沒聽說你家有寶貝。表哥，你注意點兒吧。”

“嗯，我立馬跟爺爺說。這個齊貨郎真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兒干，不好好賣貨，卻要找什么寶貝。大甲，齊貨郎要是再來打聽寶貝，你就告訴他老章家沒有寶貝，只有一堆一堆的碎磚爛瓦，他愿意要都給他。”

大甲說：“表哥，齊貨郎經常來飯鋪吃飯，要不你去會會他？”

傳瑞點點頭：“行，齊貨郎再來了你告訴我，我去會會他。還有，回頭他再打聽窯場的事兒，你多留點兒神，多套他的話，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行，這點兒小事兒好辦，就憑我這張嘴，一打聽一個準兒，表哥你就好兒（等待好消息或好結果）吧。”大甲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不過我覺得，你確實應該會會齊貨郎了。”

傳瑞馬上應道：“成，我會會他。”

炎熱的夏天，悶熱。吃了晚飯，琉璃爺爺不在院子里乘涼，卻坐在正房八仙桌旁的太師椅上抽煙袋，嘴里吐著一團團青色煙霧，眼睛卻盯著炕上的大紅炕柜。

可有些日子了，琉璃爺爺一直這樣，晚飯以后就坐在正房八仙桌旁的太師椅上抽煙袋。

難道琉璃爺爺在琢磨大事情？是，琉璃爺爺在琢磨心里藏了很久的大事兒。眼面前兒琉璃爺爺滿腦袋瓜子都在考慮一件大事兒，必須馬上解決。

琉璃爺爺的大事兒里邊又分了仨事兒：第一個是如何對付蝎拉虎子，這位不速之客老在半夜光顧老章家，絕不是什么好事兒；第二個是琉璃窯場的后繼傳人，關系到琉璃窯場的傳承，雖然傳瑞進了窯場，以后肯定接窯場的大掌門，但目前還沒有，他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以后能不能接過重任還沒落定；第三個是琉璃爺爺心里最大的秘密，這個秘密已經被琉璃爺爺保守了幾十年。

原來琉璃爺爺真藏著幾百年的絕世珍寶，目前除了自個兒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包括章諦甫和傳瑞。現在看來，絕世珍寶必須馬上傳給傳瑞，不能再等了。琉璃爺爺決定立即傳寶，讓老章家的絕世寶貝后繼有人。“畢竟自個兒快六十了，不能再等了。”琉璃爺爺嘆道，“年紀不饒人啊！”

為什么琉璃爺爺以前不把秘密告訴兒子和孫子呢？原因很簡單：第一是老章家對寶貝的傳承有一個鐵規矩；第二是兒子章諦甫身體瘦弱，不能頂門立戶；第三是孫子傳瑞年紀尚小，一時不能傳給他，怕他擔當不起重任。

“那倆貨郎，賊人……”琉璃爺爺想到怪異的齊貨郎和啞巴貨郎，也想到了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賊人，“肯定是蝎拉虎子，只有他才能如此輕易地進出自家院子。”

“傳寶！”面對如此復雜的情勢，琉璃爺爺一拍桌子，“傳寶！再也不能拖啦！”

老章家祖上傳下來的絕世珍寶——九塊五彩琉璃，被琉璃爺爺藏在大紅炕柜的后邊，那兒有一個秘密的地洞，家里沒人知道那個地洞，五彩琉璃就藏在里邊。這九塊五彩琉璃不但是老章家的珍寶，更是世上再也無處可尋的絕世珍寶。這九塊五彩琉璃，每一塊都不一樣，塊塊色彩斑斕、光彩奪目，塊塊流光溢彩、溫潤瑰麗，每一塊都能發出晶瑩溫潤之光，令人愛不釋手。

傳寶儀式是在夜色迷蒙的時候，在琉璃爺爺的生日那天舉行的。老人家吃過長壽面以后，笑呵呵地對家人和叔伯子侄們說：“你們的心意盡到了，我也累了，大伙兒都散了吧。”

大伙兒往外走的時候，琉璃爺爺對章諦甫說：“諦甫啊，你和傳瑞留下，再陪我坐坐，說說話。”

看著大伙兒都走了，琉璃爺爺關上院門，把章諦甫爺兒倆叫進正房，拉上窗簾，自個兒先凈了手，又讓章諦甫爺兒倆凈了手，然后把祖先的牌位請過來，恭恭敬敬地放在八仙桌上，點上了幾支又粗又高的明燭，又點上三支高香。看著高香冉冉飄動的青煙，琉璃爺爺跪在地上沖牌位磕了三個響頭，挪開大紅炕柜，從炕柜后面的地洞里拿出一個包著紅布的包裹，然后對章諦甫說：“你們爺兒倆跪下，我今兒有一件大事兒要托付給你們。”

章諦甫趕緊拉傳瑞跪在八仙桌前，目不轉睛地看著父親。琉璃爺爺抱著包裹，又一次跪在八仙桌前磕了三個響頭，然后站起來，把包裹恭恭敬敬地放在八仙桌上，拜了三拜。拜過之后，琉璃爺爺鄭重地說：“你們爺兒倆看見了，這包裹里就是外邊風傳咱老章家的祖傳珍寶——五彩琉璃，也就是我原來給傳瑞講的故事中的寶貝。”

章諦甫和傳瑞驚呆了，目不轉睛地看著包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樣的絕世寶貝，臉上顯出驚訝和迫不及待的神色。

這時琉璃爺爺說：“傳瑞，你爹打小兒身子骨太弱，所以我一直沒把咱家的祖傳絕世珍寶傳給他。今兒我六十了，趁著我還明白不糊涂的時候，把咱家的九塊五彩琉璃直接傳給你。傳瑞，這九塊五彩琉璃可是無價之寶，天底下只此一份，再無二份，連皇上家也沒有，是咱老章家多少輩人用命保下來的！現在，你要當著我和你爹的面發誓，你的命在五彩琉璃就要在，五彩琉璃沒了，你也就別活了。你要用命保住咱家的五彩琉璃，一直傳下去，直到永遠！傳瑞，你能做到嗎？！”

章諦甫看看父親，又扭頭看著兒子，眼睛里滿是期待和希望。面對放在桌子上的祖傳絕世珍寶，傳瑞的心怦怦怦地直跳，感到肩上如有千斤重擔。他毫不猶豫地答道：“爺爺，我能做到！”

傳瑞和章諦甫跪在琉璃爺爺面前，看著琉璃爺爺非常恭敬虔誠地打開一層一層的紅布，最后露出一個大錦盒。大錦盒里面又是九個小錦盒，再打開一個小錦盒，里面是一塊比雞蛋略小、略扁又光彩奪目的大珠子。

傳瑞想，這大珠子就是五彩琉璃了。

琉璃爺爺打開一個個的小錦盒，章諦甫和傳瑞就看見了一塊又一塊發出不一樣光彩的五彩琉璃，塊塊晶瑩剔透，閃爍著溫潤的光彩。

琉璃爺爺摩挲著五彩琉璃說：“看見了吧？看見了吧？這就是咱老章家的祖傳絕世珍寶啊！”

想到如此珍貴的五彩琉璃要由自個兒繼承下來，傳承下去，傳瑞覺得周身血脈僨張，熱血沸騰。他語氣堅定地說：“爺爺放心，爹放心，我現在對老天爺發誓，對老章家的祖宗發誓，只要我章傳瑞在世一天，九塊五彩琉璃就絕不會離開老章家一步，我要用命去保護這九塊五彩琉璃！”

琉璃爺爺說：“好，我相信我大孫子。但咱老章家還有一條家規你們不能不知道，今兒我告訴你們，這九塊五彩琉璃只能傳兒孫，不傳姑娘、媳婦和外人。”

傳瑞答道：“是，爺爺，我記住了。”

琉璃爺爺舒了一口氣，說：“還有一個規矩，這個秘密只能告訴接寶人，除了接寶人，決不能告訴老章家的任何人，連自個兒的媳婦親兒子親閨女都不能告訴，他們不能知道老章家有五彩琉璃，免得惹是生非！我再說一遍，在傳寶于你的子孫之前，除你爹和你之外，任何人都不能知道咱家有寶，永遠不能讓他們知道這個秘密，你做得到嗎？”

傳瑞還是直直地跪在地上，說：“爺爺放心，爹放心，我一定遵守家規，祖傳寶貝不傳姑娘、不傳媳婦、不傳外人，永遠不能讓其他人知道這個秘密！”

這時傳瑞突然想起了太爺的故事，他想：太爺為了保住五彩琉璃，竟敢對恭親王撒謊，那可是擔著天大的風險哪，如果被鬼子六兒識破，太爺的腦袋瓜子就真的不在脖子上了。

琉璃爺爺向傳瑞講了九塊五彩琉璃的來歷，是唐朝時從西域那邊傳過來的，是當時西域人向大唐敬獻的貢品。后來唐末安祿山謀反，天下戰亂，這九塊五彩琉璃便流落民間，不知為何又落到了老章家祖上的手里，然后一直傳到琉璃爺爺這一輩上。

琉璃爺爺又告訴傳瑞：“這九塊五彩琉璃之所以珍貴，是因為五彩琉璃的燒造技術已經失傳，至今再沒人能燒得出來。現在你手里的九塊五彩琉璃再無二份。”

聽到這兒，傳瑞感到肩上的擔子更重了。琉璃爺爺說：“好孫子，現在你可以接過五彩琉璃了！”

聽到這話，傳瑞馬上沖琉璃爺爺磕了三個響頭，哆嗦著兩手，顫抖地從琉璃爺爺手里接過裝著寶貝的錦盒，心中涌起一股豪情。他想：這九塊五彩琉璃，如今已經和我的命連在一起了，我一定要把五彩琉璃傳給我的兒子、我的孫子。

琉璃爺爺還跟傳瑞講了五彩琉璃之所以珍貴，還因為琉璃是佛家的七寶之一。傳瑞聽父親說過，沙僧就因為打碎了一只琉璃盞，被玉皇大帝貶出天庭。

看著九塊五彩琉璃，傳瑞小時候想不明白的事兒現在全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