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跑接力對抗賽

□文/伊藤未來 譯/王慶釗

長跑接力班級對抗賽的那一天到了。

秋高氣爽，碧藍的天上橫著一道長長的飛機云。天空比以往看起來更高一些。

長跑接力的路線是這樣的：先繞學校操場一圈，然后出校門，沿著公共汽車行駛道旁的人行道，跑上落合川的河堤。隨后筆直地沿著河堤上的散步道向前跑，到達橋頭后原路折返。往返十二公里，由六人接力完成。

我們班的第一棒選手是細川糸子，其后是真下、新川、安達、我，以及最后一棒的瀧島。第一至第四棒的選手在比賽開始前就要分別前往各自的出發點。我和瀧島作為第五、第六棒，則在第一棒選手出發之后再前往各自的出發點即可。

老師們尾隨選手們前往路線中的各個關鍵節點，給選手們加油的人群也三三兩兩地散開，沿途吶喊助威。

“細川——一鼓作氣地沖啊！”瀧島把右手猛地向空中一揮，細川糸子則回以勝利握拳的動作。高峰在旁邊紅著臉跟她說著什么，而細川糸子一邊笑，一邊對她用力點頭。

“町田，加油——”從剛才開始，坂卷她們就熱烈地揮著手大聲吶喊著。我輕輕抬起右手致意，吶喊的聲浪又抬高了幾分。“我們先去啦！”說著，她們向我的出發點走去。

“你這家伙，簡直就跟女王大人一樣啊。不過……”瀧島一邊說，一邊咧嘴露出排列整齊的牙齒。我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瀧島接了一句：“咱們也加油吧！”我似乎覺得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是錯覺嗎？

“第一棒選手，準備。”聽到老師發令，四名選手走進比賽場地。細川糸子騰騰地輕輕彈跳著向前走。或許是因為緊張，她的表情比平時嚴肅了許多。

“預備——”啪！發令槍一響，四名選手幾乎同時起跑。細川糸子的速度比往常快，繞操場一周后，第一個沖出了校門。

她發力也未免太早了，以那樣的速度跑下去，是不可能堅持到最后的。這種事情明明一目了然，可瀧島還在大聲喊：“很好！很好！”

“是不是傻啊？”我不禁脫口而出。

“她那樣挺好的啊。細川這不是正全力以赴嗎？我先走了！”說著，瀧島就像要去追細川糸子一樣，向著第六棒選手的出發點跑了過去。

“町田，你的腳，不要緊嗎？”高峰一臉擔憂地看著我。我為什么要被你這種人擔心啊。我沒理她。

我走向自己的出發點，高峰也尾隨在我身后。

“干嗎？”“啊，我，是因為，細川囑咐我關注你的狀況……”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說到最后已經聽不見了。

“我不知道細川糸子說了什么，但你這樣讓我很煩。”

在前往第五棒出發點的途中，我聽說了細川糸子以第二名的排位向真下交棒的消息。這一消息是通過老師們的手機傳達到各個出發點的。

第二名？看來出發時的氣勢竟保持了兩公里啊。

緊緊跟隨著我的高峰聽到排位的消息，小幅度地做出一個勝利握拳的動作。這個人，是真的在高興呢……

不論我如何大顯身手，坂卷她們都絕對不會露出像高峰此刻這樣的表情吧。我們不過是做做樣子、假裝的朋友，虛有其表，不過如此。

真下以第一名的排位向新川交棒，據說領先第二名大約二十米。新川向安達交棒時，也基本保持了這一領先優勢。

我站在出發點，輕輕活動自己的腳踝，拉伸跟腱。從剛才開始，坂卷她們就一直在嘰嘰喳喳地尖叫著。

我已經可以看見安達滿面通紅地從橋那邊跑過來。等我一站上起跑線，就看見排在第二名的一班選手也緊隨其后出現在視野里。看來第二名與我們班的差距縮小了。

在紛亂嘈雜的吶喊助威聲中，安達以一種像是要撲倒的姿勢跑了過來。“町田……拜托了……”我接過紅色綬帶，沖了出去。這是一條連接了四個人的綬帶。

與第二名的差距非常小，我必須把這點優勢保持住，交棒給瀧島，保住第一名的排位。我一心想著向前、向前，心情不由得焦躁起來。

這樣不行，必須保持自己的節奏。我必須按照自己的節奏跑。噠、噠、噠……我逐漸找準了自己的節奏。蜻蜓飛過我身前。秋天特有的干爽的風吹得人很舒服。

我不再分心去關注自己身后的選手。瀧島在前面等著我。感覺很好，我稍微加快了一點速度。

好疼！

一陣劇烈的疼痛襲擊了我的腳踝，與迄今為止的隱隱作痛完全不同。我的腳甚至不能按照我的意志自由行動了。

只剩一點點，明明賽程只剩下一點點了……

我拖著腳向前，內心一片焦急。然后，我意識到了自己這份難以克制的焦急。太丟臉了。

為什么要如此拼命？似乎有另一個我，正在嘲笑著一邊痛到臉都歪了一邊還在掙扎著向前跑的我。這種比賽，贏了又能怎么樣呢？另一個我追問著。

我很快就被排在第二名的選手超過了。隨后又被下一名選手超過。我停下不跑了。

“町田，再加把勁兒！”我把臉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見高峰氣喘吁吁地緊跟在我身旁。我明明跟她說了別跟過來，明明說了她讓我很煩，這人是傻嗎？

我可不想要什么同情。廉價的友情表演對我來說毫無必要，這樣只能讓我顯得更加悲慘可憐而已。

原先排在最后一名的選手，也超過我了。就因為我，我們班的名次要墊底了。

大家會怎么想呢？坂卷和新川她們會為我擔心嗎？她們會想要袒護我嗎？表面上，或許還是會做做樣子吧，至于內心的真實想法……

不信任任何人，無所謂別人怎么想，那才是我本來該有的姿態。可不知為什么，眼下我卻這么在乎別人的眼光、別人的想法。

我不是早就想明白了嗎？根本沒有人真心為我著想，所有人平日里都不過是逢場作戲，只為了自己不要落單。

所謂朋友，僅此而已。

竟然有那么一瞬間，我在想著“說不定……”而對所謂的朋友抱有期待。我覺得這樣的自己真是可憐。

算了吧。放棄比賽又有什么不可以。我受傷了，所以我不能繼續跑下去了。到此為止吧。

不管別人怎么說、怎么看、怎么想，我只要做出冷冰冰、不在乎的樣子就好。只要我不讓人了解我的真實內心，就不會受傷心痛。

“町田良子！跑起來！”那個聲音……是細川糸子……

我抬起頭，能隱約看見第六棒的出發點。細川糸子正站在那兒，奮力揮動雙手。

像是要制止那個聲音，又像是被那個聲音牽引，我的腳又挪動了起來。

疼！啊……我迅速用手撐住地面。

“町田？”

“別碰我！”我對沖過來的高峰怒吼，“你一碰我我就會失去比賽資格，你不懂規則嗎？”

這話沖口而出。我不是已經想好放棄了嗎？明明腦子里是這么想的，我的心，我的身體，卻在牽扯著我向前。

站起來，拖著傷腳，向前。

“一二，一二……”高峰一直跟在我身邊數著拍子。她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從嗓子眼里擠出來的，似乎她比我本人更痛苦。

“町田，交給我吧！”瀧島站在起跑線上，向我伸出右手。

笨蛋。交給你是什么意思，現在再想反超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嗵，嗵，我像在拖拽著自己的右腳一樣前行，把綬帶從身上摘下，遞到瀧島的手上。

瀧島噌地一下躥了出去。

我倒在地上，青草的香氣撲面而來。

“町田，疼嗎？”這么明顯的事，還用問嗎？可細川糸子卻在認真發問。

“有一點。”我還在逞強。其實我已經疼得快要忍不住哀號出聲了。

“我剛才一直相信，町田絕對會堅持下來的，一定不會中途放棄的！”細川糸子說完，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才不是呢。是聲音，都是因為你的聲音太吵了。在這種地方大聲叫別人的名字，簡直太丟人了。”

“哎？真的嗎？我的聲音有那么大嗎？”

“嗯。”高峰忍不住笑了。細川糸子撓著頭說：“真讓人頭疼啊。但是，我可是真的一直相信你的，而且，你也的確跑完了！”

“對吧？”細川糸子望著我說。她那雙像柴犬一樣的眼睛，就那么直直地、心無旁騖地注視著我。

“我一直相信你。”這句話慢慢地、慢慢地感染了我的心。

我認真地看著細川糸子。

我明明給班級造成那么大麻煩，可細川糸子看著我，眼睛里絲毫不見憤怒或同情。她真的只是單純而坦率地為我能堅持跑完而高興。我相信是這樣。

“我……”我正要開口，就見坂卷她們嘰嘰喳喳地蜂擁而至。她們圍住我，不停地說著“你怎么了”“好可憐”之類的話。這些虛有其表的、輕飄飄的問候像海浪般朝我涌來。

我被壓得喘不過氣。真是出了好大的洋相。疼痛和屈辱感讓我咬緊了嘴唇。然而，為了自保而刻意維持的朋友關系，就是這么回事。其實問題并不在于坂卷她們如何，問題源于我自己……

“來，抓緊我的肩膀。”說著，高峰握住我的手臂。

“不用！”我甩開她的手。高峰驚訝地愣了一秒，隨后一言不發地就把我抱了起來。

“我把你抱回學校去。”高峰把我打橫抱了起來，開始往回走。

“哇！町田真叫人羨慕啊——”細川糸子在我身旁一邊咋咋呼呼地起哄，一邊蹦蹦跳跳地跟著。

“喂，放手！町田都說不用了！”坂卷拉住高峰的手臂。

“笨蛋！”細川糸子狠狠地推了一下坂卷的肩膀。坂卷一個踉蹌坐倒在地，細川糸子又跟著擋到了她面前。

“你們幾個，能把町田抱回去嗎？”

坂卷滿面通紅，啞口無言。她身邊的幾個女生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彼此面面相覷。接著，坂卷忍不住哭了出來。

“走吧！”細川糸子輕輕拍拍高峰的背。

身后傳來“細川太過分了”“你沒事吧”等零亂的話語，細川糸子卻仍舊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

在這種狀況下，被高峰公主抱真是件相當難堪的事……我原本是該這么想的，現在卻并沒有那么強烈的抵觸情緒。

“你瞧瞧，你的腳果然是一直在疼吧。”細川糸子的聲音聽上去不緊不慢的，“我一直都在看著你跑步，所以早就猜到了。”

“細川你好厲害！”她們倆一起笑起來。

“一直都在看著你”，沒錯，細川糸子總是跟在我身后，看著我。跑在她前面的我，在她眼中是一副什么樣子呢。

無論對方是誰，她都會坦率面對，認真看著對方，怎么想就怎么說，看上去冒失、莽撞、神經大條。不，不是看上去，她確實是神經大條且魯莽。所以，我想她應該也受過挫折吧。或許還不少。

不過，她知道怎么讓自己走出挫折，盡管她本人大概根本沒有意識到……

我是不是也能那樣毫不畏懼地坦率面對別人呢？我是不是也能那樣毫不掩飾地表露我的內心呢？

……

長跑接力班級對抗賽，最終我們班居然得了第二名。